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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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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八月对于米斯达来说是聚少离多,就难熬。

想必4楼的创作是顺利的,她废寝忘食地投入艺术之中再没出现过,直到性感厨子端着热气腾腾的意大利面忍无可忍地撞开402的门,才阻止了她在完成著作前把自己饿死。

“我不会蠢到饿死自己,”

她用叉子放荡不羁地搅起大块坨在一起的意面,吃得嘴边糊满绿色的青酱,一边状似安抚地解释:

“柜子里有你买的速食汤饭,用水泡发就能填饱肚子。”

米斯达看着她用仅仅4分钟解决了整整一盘的罗勒面,只觉得心疼:

“你不是最讨厌速食了吗?而且……多没营养啊。”

她不搭话,视线又落到了窗边的雕塑上,米斯达也不由自主地一同看过去。

正如她先前预设的那样,那尊足有一人环抱的圆柱形雕像大概6英尺左右高,在他看来几乎差不多具备完型了:

它看上去像树干,却有着人类的脊骨,底部堆积着不止是遗骸还是脏器的部分,从中又蜿蜒出的藤蔓沿着树干又或者说脊骨向上生长——明明只是褐黄的泥土,那些枝条却逐渐由枯萎纤细变得饱满且生机盎然,尽头盛开出一朵又一朵泥土色的玫瑰。

“你觉得怎么样?”

她发现他也在看雕塑后,关切地问起了感想。

米斯达说不出一个字来,但他看到的不止是泥土,刹那间有无数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已故友人们的亡魂,从未泯灭的黄金精神,以及携同着它们继续与命运抗争的人们——一切都带来了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某种……震撼。

“……太、太棒了。”他说。

实际内心想的是:呜我又在说什么猪话啊T_T)

她笑笑,没有嫌弃这苍白的夸赞,随手就把吃空的餐盘塞回给他,眼看着就要扭头继续创作。

——太快了!

他这样想。失落与恐惧也再度涌现:

实在太快了,她停留在他身边的时长、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仅对他一人的关注……都变得越来越短。

为了逃离那份思绪的压迫,也为了阻止自己想下去,米斯达连忙一把将她从半踏入的艺术殿堂拽回了身边,并抓紧时机追问:

“还有多久呢?就是……还有多久你才能完成这次的作品?”

“?不好说……雕塑目前只是雏形,有很多地方需要继续细化调整。它距离‘完美’还太远,它不够高大,我可能还要给它加个底座——”

“那种事怎样都好啦!但至少、至少……”

那些说不出口的复杂情绪堆积到了极致,必须找到一个借口抒发出来。

于是米斯达说:

——“至少你得吃我做的饭嘛!!!!”

☆☆☆☆

——“速食太不健康了,创作可算是体力活,得吃饱吃好才有力气。所以至少……”

——“至少每周3天,你得下楼来好好吃我做的饭!”

妙啊,真是妙啊!

是谁说盖多.米斯达的头脑简单不适合思考的?

嘻嘻,此番说辞不仅从对方的利益点出发,让忠于艺术的4楼邻居难以拒绝,还巧妙掩盖了他的亿点点小心机,更重要的是……

他可以见到她了!一周至少3次!不用再担心是否有人会不声不响地饿死在楼上……

她倒也算守信,爽快答应后虽偶尔也会失约,但至少周末总会哐当从4楼摔到露台上,踉踉跄跄爬进米斯达家里找吃的。

雕塑也有过陷入瓶颈,好在她的情绪还算稳定,平稳有序地接受着创作的每一个阶段。

偶尔心情不错时她也不着急回到4楼,还会在吃饱喝足后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米斯达洗碗。

“其实……你也不用着急赶10月份的拍卖会嘛,”

任劳任怨的家庭煮夫一边刷锅一边偷摸观察她的表情,状似不经意地给她洗脑:

“我谷歌过了,那种大型雕塑有的得花上1-2年呢,你又不缺钱,慢慢来也没事呀。”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她可以多从艺术创作的时间里匀出一点来陪陪背后默默为她做饭刷碗的可怜情人。

她不说话,紧盯着米斯达手上洗洁精的泡沫陷入了思考考。

米斯达有点慌,还是努力暗示:

“像、像现在这样悠悠闲闲的就挺好的呀,我、我只是不想你把自己逼得太紧、压力太大……什么的。”

“现在是挺不错,”

她竭力感受了下什么,才慢吞吞地回答,同时抬头不解地看他,精准地问到了点子上:

“……可是米斯达,你难道不希望我完成这次的创作吗?”

他停下了刷碗的动作,不知所措地看向她。

她说对了,他无法承认,但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

——你不想!米斯达!

——你根本不在乎她是否能证明自己,也不在乎那副【惊世骇俗的巨作】能震撼世人。

——你是个胆怯又卑劣的小人,你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她还待在你身边的这一刻……

——你不希望她成功。

——因为你和‘男爵’毫无区别,试图绑着她,皆只因你在害怕……

“我怕你会离开。”

他茫然地看着她,脱口而出。

“?离开?去哪儿?”

“……不知道啊、”

他的脑袋一片混乱,乱到当即丢下一水池的锅碗瓢盆在她面前来回焦虑地踱步,

“你会成功,很成功,然后出名。会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拜访你,你可能会接受杂志的采访、会上电视,去参加那些什么艺术家的聚会拍卖会……各种应酬……你还会变得很富有,然后全世界旅游,或者……或者搬到卡布里或西西里岛,在海边买下豪华别墅从此定居——”

他还要不停地说下去,她突然就笑起来,笑得快要弯下腰,然后过来拉住他安抚: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很喜欢圣方济教堂,哪怕一年后你被房东赶走了,我也还会在这里住下去。至于宴会应酬什么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参加,成名与否都不会改变这一点。还有那些杂志访谈……我讨厌舆论媚世奉俗的行为,所以我会拒绝所有采访,这样才能保持神秘和高贵。”

“呜……”

“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呜这下不就彻底被你发现了嘛……呜呜呜呜呜我很【迷恋】你这件事。”

“……”

她又开始战术性沉默,随即拍了拍他巧妙绕开了这个话题。

再隔了一个礼拜,某天在餐桌边吃完饭,米斯达正要收拾餐盘去刷完时,她突然开口了:

“你今天可以搬回4楼了。”

“?……???!”

“雕塑已经完成了,今早刚寄出去。”

她坐在餐桌边,抬头看他,乖巧地问:

“不过4楼现在真的很乱,你待会儿能上去帮忙收拾一下吗?”

——能啊!怎么不能!家庭煮夫无所畏惧!

米斯达刷完碗,高高兴兴来到4楼,一地的狼藉收拾干净,所有家具复位并擦洗一通,还顺带把她堆积了一周的衣服都洗了。

总之等忙完一切,时间也差不多到了睡觉的点。

等他理直气壮甜甜蜜蜜地踏入那间久违的卧室时,才发现某位使唤人的没良心艺术家早就睡死过去了——在地板上,好歹把床位让给了他。

她真的累坏了,接连睡了足足两天,第三天醒来时刚好恢复了日常作息,撞上了米斯达起床上班打工的点。

她一副耗尽了力气呆滞的模样沉默地看着枪手洗漱完准备下楼做早餐,才问了一句:

“你要出门了吗?”

“?对呀。我得去工作啦。”

她茫然:

“那我该做什么……”

可怜的人,她完成了一直追求着的创作目标,就仿佛殉教者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突然间的清闲让她不知所措起来。

米斯达连忙指点她:

“你可以回屋再睡一会儿,睡饱了起床坐在窗边看书或者画画,什么都好,饿了就下楼,我会在冰箱里给你留吃的。等到下午我会早早回来,还会给你带礼物!然后你可以看着我做饭……你要是实在没事做,还可以帮我洗碗。”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欣然乖巧接受了他的安排(除了洗碗)。

☆☆☆☆

就都挺好的,生活就是这样起起伏伏,度过了某个峰值后重归平淡与枯燥。

她偶尔也会为难熬的等待焦虑,好在米斯达能够陪在她身边,恰到好处地分散她的注意力。

九月底的最后一个星期,那不勒斯的夏季渐入尾声。

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四清晨,那天轮到米斯达睡床,破晓时分他不知怎么醒了,干脆起床上了个厕所,回屋时晨光恰好透过玻璃窗洒在地面上,截止到她胸口纯白衣襟的位置,米斯达只是随意地向上扫了一眼,才发现她就这么平躺在地板上,双手合十,睁着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

他吓一跳,睡意都没了,还险些踩上她的小腿,跌跌撞撞绕开她坐回床边,不觉担忧地轻声搭话:

“我吵醒你了吗?”

她不回答,也不看他,继续盯着窗外渐起的紫金色朝阳,没头没脑地问:

“你说,这一次……真的会成功吗?”

他不以为意,照旧乐观欢快地鼓励她:

“当然,一定会成功的。在结果到来之前的等待是最漫长的,但这也是最后的煎熬啦,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她总算垂下眼帘,一副困倦的模样背过身去蜷紧被子。

米斯达也重新躺下,在他感觉自己快要睡着的瞬间,屋子里冷不丁响起了她的叹息:

——“如果这次失败就好了。”

☆☆☆☆

如今想来那个早晨是否已预示了什么,只是被当时的他刻意忽视了:

她一定是睡迷糊了,不然怎么会希望【失败】呢?

隔天周六一大早,402收到了来自艺术行的一封信。

信件的内容首先通知了她,那尊雕塑通过了艺术行的初步审核与价值评估,并附上了寄售的合同。由于她本身就有一定的知名度,艺术行内部的熟客已提前预览了作品并给出了购买意向。

虽然定价远不及千万,但有人愿意出价购买,也算是个不错的开头。

米斯达陪着她一起仔仔细细读完了这封信件,可她的反应很平淡,说不好是满意还是失落,沉默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上午,下午竟然破天荒自己出了门,并带回了那尊雕塑。

……然后把它砸了个稀碎。

彼时南意枪手还未察觉这一天将会多么难捱,正哼着歌心情愉快地在3楼厨房准备晚餐,听到动静赶上楼后都快吓傻了,冲上阻拦时雕塑只剩下了一个底座,光秃秃地围绕在七零八落的碎块中央。

“你疯了吗!”

他又气又怕地质问她:

“就算定价低于你的预期,接下来只要继续展出,说不定会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她不听,推开他,捂着脸发出又哭又笑的怪叫,在他迷茫间重重颓然倒地,放下了双手,他才发现她哭得满脸泪水……真是要命了,他可从没见过她哭,还哭得这么伤心!

这下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了……”

米斯达难过极了,为自己帮不上忙而难过,但还是靠过去俯身小心翼翼地想要拥抱她,

“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哭?”

她哭了好久,也不是没试着回答,但怎么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米斯达没办法,下楼先把灶台关了,然后回楼上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水,等她缓过来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枯萎衰败,再无一点朝气地断断续续解释道:

“‘她’成功了,但是我失败了。”

“什么?”

“其实早在一周前,雕塑就被退回来了——我用了个全新的假名字,把雕塑寄到了中转站,再寄到艺术行,结果被退回了。那是个工作日的白天,你当时在上班,”

她结结巴巴地努力叙述,间或痛苦地哽咽和抽泣,擦去还在掉下来的泪水,艰难地把话说下去:

“我没告诉你,换回了原本的笔名,重新把雕塑寄了出去……然后就成功了。明明是一样的作品,只是换了个名字……这说明了什么?”

“……”

她猛地抬头,绝望的泪眼深深望过来,像两个无尽的黑洞:

“我输了,我没办法证明,真正有价值的不是我的创作……而是‘她’!是‘男爵’创造的‘她’!除去那层身份之外,我不是艺术家,我……我什么也不是!”

她说完了,爆发出大声悲戚的哭喊,宣布自己彻底落败了。

☆☆☆☆

米斯达也很绝望,至少有十分钟,他什么也没想,呆呆地抱着她任由她发泄般地愤恨哭叫。

他想安慰她,可又能说什么?

她坚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艺术,创作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着的生存意义,她去感受去表达,可在这个物质的宇宙里无人在乎这些,人们看到的只是虚有其表的名利与世俗价值。

她落败了,且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而米斯达惊惧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在为这一切感到窃喜:

小鸟没有飞走,最终不抵风暴的摧残,受伤败落并回到了他身边。

他终于留住她了,以一种自己都不耻的狡黠卑劣祈愿,偷偷享受着她的失败。

4楼安静下来,只余下枪手低沉缓慢的呼吸声与她时不时的抽泣,米斯达在纠结的思绪间痛彻自省的同时,继续小心陪伴着她。

她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哭累了,才瘫在沙发上靠着米斯达开始尽情地说丧气话:

“一切都没有意义……我的抗争也是,你是对的,米斯达,我烂透了,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思考都是无病呻吟。”

“你别乱想啦,实在不行喝点呗,喝完倒头睡一觉就好了。”

他被她丧得没办法,只好站起来打算给她开瓶酒,放音乐,陪她疏导痛苦——就像她先前为他做的一样。

这下米斯达又高兴起来,至少她开始需要他了!

她坐起来,红肿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倒酒,还没等他倒完又哭起来:

“我恨这个物质的社会!恨这个世界!恨我的父亲抛弃我!也恨‘男爵’的越界!”

米斯达:……

米斯达不倒酒了,连忙把酒瓶整个塞到她怀里让她抱着喝,她喝几口缓过来,再恢复一滩烂泥的架势倒回沙发上,低声叨叨:

“我以为‘男爵’的死会给我解脱,但没有。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男爵’难道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吗?”

“……”

“或许是我……错误的是我,”

她又开始流泪,这一次连哭泣都没有了,只是流泪:

“如果我最初不那么倔强,如果我向父亲低头?如果我没有离开西班牙?如果我没有愚蠢地顺从‘男爵’而是拒绝他……”

米斯达是挺愿意听她倾诉痛苦,以求成为一个能够彼此扶持的合格伴侣。但他不希望她那消极的小脑瓜往糟糕的方向继续深入,连忙叫停,开始尝试其他办法哄她开心。

……比如唱歌,比如说黄色笑话。

“快停下,”

她恹恹地侧躺在沙发上嫌弃地看他,

“你的笑话很低俗,你的歌声也很难听,我更痛苦了。”

——艺术家就还挺难哄的。

米斯达这么想着,委屈争辩:

“那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好受一点?一般女孩子伤心,我这么做就能哄好的嘛。再不然就……就只剩做i了(疯狂暗示)。”

她再次令人失望地婉拒,说悲伤夺走了自己太多力气,已经累了,想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会儿。

米斯达把她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这才下楼重新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好粥,还看了会儿无聊的晚间电视剧,一直拖到了晚上九点,想着这几个小时的独处够她满意了吧,就端着食物回到了楼上。

……然后发现她在被窝里浑身发烫,烧得整个人都迷迷糊糊起来。

“几点了?你要睡了吗?”

她蔫吧地半睁开双眼,湿透的额发紧贴通红的脸颊,含糊地裹着被子就要坐起来:

“……今天轮到你睡床。”

他连忙把她拎出被窝,一边找退烧药一边逼迫她喝粥,她喝了一口就哇地吐起来,呕得撕心裂肺,然后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推开他,自己找到了止痛药,还拿来了纸和笔,在米斯达疑惑的注视下吃了一颗药,并记下了时间。

米斯达:“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她:“?记时间啊,以免待会儿我疼得迷糊重复用药,吃过了剂量。”

米斯达狂怒:“我呢?你当我不存在吗?我会记着!我会整晚待在这里!我会照顾你!”

☆☆☆☆

虚弱的艺术家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倒头睡过去挨过今晚。

枪手把她抱回了床上,摸到了她始终捂着的上腹部,才发现她是胃疼,疼得都抽搐了。

“起来,我们得去医院。”他又推她。

她才刚躺舒服,感受到米斯达又要把她薅起来,彻底烦了,从被窝里一脚踹过来,不耐烦地抗拒:

“别折腾了,我真的很累。等止痛药效起来睡过去了就会好的。”

“行,那你睡,我看着你睡。”

“等一下,你上来睡床,我想睡地板。”

“?……??????”

她是真的烧厉害了,变得更加固执倔强,米斯达拗不过她,为了让她消停只好听从安排看着她裹着被子滚到了地板上。

安静了不过5分钟,她又开始不停说胡话——也可能只是在安慰米斯达:

“你别担心,发烧很寻常,胃疼也很寻常。这毕竟不是我第一次‘失败’了,痛苦会持续一阵子,直到躯体和精神都接受这一切,我就会好起来。”

米斯达一边摸她滚烫的额头,担心再烧下去人就疯了,一边没好气地接她的话: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半小时内你要是不安稳地睡着,我就给你扔到医院去。”

她终于闭嘴了,然后做了一件他无法理解的事:

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主动牵住了他覆在她额头上的手掌,在这个本该充满痛苦与折磨的黑夜里,温柔又深情地紧紧握住。

“你、你在做什么?”

米斯达只觉得心口在微微颤抖,他不敢置信地小声问,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卧室的灯从没有人去修好它,就好像她从不需要救赎与治愈的光,所以现在房间还是昏暗的,只靠走廊传来的外屋灯源与窗外的天光,他才能看清她在黑夜中的脸庞。

憔悴,柔弱,目光湿润而明亮。

她忽然笑了一下,可怜地一点点靠过来,将滚烫的脸颊靠在了他的手背上,带着含糊的鼻音咕哝:

“小时候我怕黑,尤其是夏天的夜晚,睡不着时总会溜进我父母的卧室,父亲醒来发现了,就会牵着我的手,直到我睡着……”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然后米斯达感到手背上一片湿凉。

他尽可能地柔下语调应和她:

“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虽然有些做法太过激进……你后来都没回西班牙去看望他吗?他说不定一直在等你呢?”

米斯达很快后悔了,他开启了错误的话题,因为她不再掩饰,哭声清晰起来,并死死抓着他的手忏悔般不停说下去: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男爵’,自以为成功地打算去周游世界,那时父亲曾派人来找过我,他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快死了,想见我最后一面。”

“……”

“可是【命运】没有原谅我,让我错过了他的消息,等我回到意大利时他已经下葬了,遗产分给了故人的子女,一分也没有留给我……他一定恨透我了。”

米斯达脑壳阵阵刺痛,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人怎么这么惨啊,就没一丁点好事可以回忆了吗?

是的,她也这么认为,哭得柔弱又可怜:

“为什么呢?我一直在思考……【命运】为什么不放过我,那股力量总在针对我,死死追着我,一次次在打破希望,一次次毁灭我的生活。而我找不到原因,更赢不过它。”

他怕她越哭越伤神,越伤神就越虚弱,热度只怕退不下来,赶紧打断她的思绪劝:

“想点别的,想点快乐的事。”

她哭得更大声了:

“这该死的人生,还有什么快乐的事。”

米斯达也要崩溃了:

“那、那就想想你喜欢的东西!”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思考了那么几秒,低声笨拙地尝试:

“教堂穹顶……下、下雨天……”

“嗯嗯,还有呢?”

“拂晓日光……热腾腾的意面……”

她平复了没多一会儿工夫,又哭着咒骂:

“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些!就只剩这些了!该死的!”

米斯达内心: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米斯达嘴上:

“我知道了!那就、就教堂穹顶,下雨天,拂晓,还有意大利面——该死呜为什么偏偏只有这4个东西……教堂穹顶,下雨天,拂晓,意大利面……”

他不停地不停重复着这四个词,直到黑暗中传来了她沉重又平缓的呼吸声,米斯达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这一晚还没有彻底挨过去呢,他不敢睡,手更不敢松开,侧着身子躺在床沿上,低头视线寸步不离地观察她。

这是怎样的心情?枪手不得而知。

是甜蜜也是悲伤,是恐惧也是安心,他小心翼翼却不知自己在守护着什么,也不知道黎明还有多久才会到来,痛苦又要何时才会离去。

他看着她,在黑暗中,在寂静里,时间漫长到让人无法感知睡意,她睡得也不够安稳,醒过一次,但没有哭闹,喝了半杯水又睡过去,后半夜烧退了不少,又再次被胃疼折磨醒了,迷迷瞪瞪地不停低喃。

米斯达凑近了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懂,猜想她说的大概是西班牙语,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祷告词,干脆拿出了手机录音翻译。

……然后发现她骂的都是脏话,脏到翻译软件翻出了一堆语法不通的短句。

他推了她两下,她回过神睁眼望过来:“几点了?”

米斯达要去看时间,她又叹一口气作罢说算了,米斯达问她要喝水吗,她说不渴,米斯达说那你继续睡吧,天亮了如果烧没退完我们还是得去医院哦。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我不都说了嘛,一整晚都会留在这里照顾你嘛。”

她摇头,想解释问的不是这个,可又放弃了,重新开口: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迷恋】的是什么。就目前来看,我糟透了,再没有什么值得【迷恋】的了,所以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呢?”

“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也不擅长想那么多,我就是……就是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嘛。”

“……好吧。”

“所以你呢?……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我发烧了,我现在没脑子想这个问题的回答。”

他松开她的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笑道:

“你退烧了呀,你困吗?不困的话想想呗,毕竟你那么聪明,那么擅长思考。”

她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他一个白眼,闷声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了一个词:

“缪斯。”

米斯达愣了起码4秒,才反应过来她在喊他。

她继续说:

“你身上一直都有我在寻找的灵感……一直都,哪怕现在也还存在着。你的生命力,你的快乐,你的单纯纯粹,还有你具备的那些世俗烟火气息……太多了,你有着我向往的一切。”

“哇哦,就……挺意外的,”

米斯达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下,

“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挺……挺瞧不起这些特质的。”

她也笑了,低垂眼帘的模样看上去格外温柔,再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同样温柔:

“我很烂,很消极很悲观,但米斯达,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充满希望的事物……和人呀。”

“好吧,”

他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瓜,可又不禁低落:

“我很抱歉,灵感什么的……我没能帮到你。看来我是个失格的缪斯。”

“不,你很好,雕塑的灵感就是你给我的,”

她的回答很坚定,连同那双眼睛也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看着他,语调也轻快了:

“虽然这一次失败了,但是没关系,我们或许只是没有找到对的办法——把你身上的那份灵感交给我的办法——可灵感还在那里,它没有消失,所以没事,办法总会找到的,只是需要时间,我可以等。”

——好极了。

米斯达想,莫名就感动得鼻子发酸,这就是他想听到的:

她在这回答里重拾了希望,她还没有被打败,未来等她好起来,还会继续抗争。

她愿意等,他也愿意等。

等一切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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