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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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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木着脸,顶着限速开车,只想尽快把人送到地方。半听没喝完的啤酒被孟宴臣插在置物槽中。没有人率先讲话。车里开了暖气,烘得人脸热,孟宴臣松了松领带。两人都没有看对方,但都知对方在观察自己。手里握方向盘,仿真皮打的包裹材料,掌心犹能抚摸到锌合金骨架的冰凉沉笃。叶子被气笑,为他,也为自己,恨恼不过,狠捶一下方向盘当中的喇叭键,车响亮地短鸣一声。

“晚上尽量不要鸣笛,扰民。”

“孟总嫌我开得不好,就别点我的代驾。”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子懒得同他夹缠,干脆闭嘴。孟宴臣不似先前,无精打采地躺卧在座椅里,坐得反而笔直,像是在等待什么。城市的夜景一川一川从两方车窗里流过。

又隔了许久,他终于开口:“你剪头发了。”

像指尖被针刺一下。她心底冷笑,不再像他的妹妹,不必碍眼了,岂不正合他的意?话只在心里掠一下,她没有说出口。她倒没有释然到这个地步,能拿这件事开玩笑。孟宴臣似也意识到话后的影射,自知失言,也不再作声。

导航在播报行程。200米后左转、100米后有红绿灯、沿此路直行一公里……车辆的小标志一点一点蚕食剩余路程的绿线,3千米、2千米、1千米……终于,他像是放弃了一般,轻呼一口气,躺回椅背,阖上眼睛。暖气低嗡,密闭空间里的香气带点木头样的松懈。气氛并不令人享受,他仿佛在忍耐,但又不舍得打破。

车泊入车库,叶子在驾驶座上坐定了,双手放在膝上,侧脸,对上孟宴臣的目光,郑重说:“我清楚孟总神通广大,所以,无论我以后还做不做代驾,都麻烦您别再指定我。”

“我很缺钱,不想连这份工作都舍弃掉。”

*

上了几周班,叶子终于懂得主编挤着眼睛,向她说明的“不用露脸”是什么意思。他们还是要求拍视频,由社里的摄影师操刀,不过只拍脖颈之下,尤其拍她的手与胳膊,因为上面常泊停各种生物。她指尖挑过蚯蚓、掌心盛过巨蟹蛛、手腕上爬过锹甲、手臂上缠绕过玉米蛇……没有防护衣物,她手臂白皙,手指修长,做这些,猎奇般诡艳。做人形展览架还不够,她还需解说,从外貌到习性再到种群,她似乎总能揪出最滑稽的点,一本正经介绍完,镜头后的其他人当场喷水绝倒。城市当中的写字楼不过是个临时歇脚点,葱郁的植物园、玻璃映照玻璃的博物馆、城郊的小区,甚至居民家中,一道地缀点运营团队不息的航道。受众对她极好奇,留言常问她性别,另一个同事捺不住,回复了一句:是女生。露脸的要求便纷至杳来。

她怕主编为了关注度“出卖”自己,去办公室恳求,却不料一只墨镜迎面盖上来。她忍不住扶镜脚,暗蒙蒙的视线里,主编却抱臂,冲她满意地扬下巴:

“就这样出镜吧。”

此后,内容视频里多了个扣鸭舌帽、戴大幅墨镜的清瘦短发女生,摄影师知道她的顾虑,几乎不曾特写她的脸。可墨镜还是妨碍,她难以判断生物的颜色,总时不时要扒开一半,看清楚了,等墨镜落回鼻梁,再继续解说。不知哪个瞬间,这个小动作被摄影机扫入画面,她的侧脸暴露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几乎叫受众们沸腾了,一时间,仅几帧的画面,MEME做了几十样,遍布网络。

同事们对她很佩服,也很爱护。摄影的女孩子常把滑轮的旋转座椅蹭到她跟前,同她相对坐了,牵过她的手,把细磨棒替她修指甲。旁的人问摄影师在做什么,她答:装修咱们的门面。一时满室大笑。

*

周末,她去博物馆取材,做下周的选题。馆里展出古生物化石,大幅玻璃的展柜,背景是赤褐的泥土色,倒映得出幢幢的人影。顶灯、壁灯、地灯,近亮远暗,光一束一束的,时有交替,但仍不透彻,游走其中,令人疑心在探索一条秘古的地下通道。

游客少,叫人自在。她在展柜间打转,像绕佛塔。

忽然,她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像被猫尾巴刷一下后背,她警觉,回头去看,有人把手机对着解说板拍照,有人弓腰打量展柜中淀黄的骨头,有人背着手踱步。无人看她。疑心不减,她皱眉,拗回头,手上做笔记,但余光仍留意着。

迈开脚步,移动位置,故意藏到展柜背后,又绕一圜,末了,大步走到贵州龙化石的巨型展览玻璃前,目光盯住对方,站定脚跟。

叶子想,孟宴臣是不是不清楚自己在人群里很显眼?

被逮个正着,他尴尬,撇开脸,再转回来,向她问好。

“我对古生物也很感兴趣。”辩解完,他沉默了,煎熬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展柜内,他请教,“这是什么?”

叶子瞥一眼落定在右下角的介绍标签,一言不发。他顺她的眼光看过去,一时又无话。

“我见到你了,”见她不解,他补充,“《览物》。能看得出来是你。”末了,又称赞:“很专业。”

“被认出来,又不是什么好事。”她太清楚彼此的痛处。

他垂下眼睫,镜框被光照透,阴影歇在颧骨与鼻梁上,似柔和的水波。玻璃上,倒映出两人的影子,绰绰的。像临一条静谧的江。他隔着这凝固的水望她,轻声说:“这算不算一份又擅长、又喜欢的工作?”

心底摇震一下,像绽破一道裂隙。她抱紧笔记本,密不透风地压在胸口,手指抠进铁环线里,像是要阻挡什么似的。抬眼,对上面前的玻璃,正巧望进他眼睛的影子里去。他也正在看她,见状,便很浅淡地笑一下。

再待不下去了,她转身就走。没走两步,牙齿咬紧了,但啪嗒一声,笔记本背面的灰板纸上,仍有温热的、深色的水迹缓慢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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