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沐当家听着窗外的雨声，心绪起伏不定。

“小六，你那块玉牌戴着了吗？”

沐六公子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物件，从衣领下面拉出戴在脖子上的一个挂件，将充当吊坠的玉牌递给父亲。

这块玉牌和凤姐给他们看的那块出自同一玉料，就连雕工都别无二致。

只见沐六公子的这块玉牌正面图案是云海和宫阙，背面是殷商古文“天上白玉京”。

沐当家摩挲着玉牌上的刻字，“这块玉牌同你二哥那块都是你们祖父所赠，他那块背后刻着日出扶桑，所以我给他取名为旭，你这块背面原本无字，是你二哥给刻上的，还为你取名为阙。”

“原来我的名字是二哥所取，王家大姑娘手里那块又是怎么回事？”

沐当家神色微变，“老大看见老二有玉牌自己却没有，在你曾祖母跟前又哭又闹，你曾祖母气的没法，索兴命人一气做了百多个玉牌，上面胡乱刻句吉祥话，每逢家中添丁，就给新出生的孩子一块。

你二哥单独要走一块，说是打算自己雕刻了送给未出生的孩子，图案仿着他那块，只是多了颗宝珠，背面刻字也变了变，说孩子生出来不论男女，都以玥字为名……”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当年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非要逼着儿子先娶南安王府的郡主为妻再纳妾，他那外室是不是就不会被甄家以族规处死，儿子也不至一病不起。

是了，那外室被毒酒鸩杀时已经身怀有孕，若能平安降生，怕是和王家大姑娘差不多生辰。

儿子很可能因此才对王家大姑娘产生移情，将玉牌和玉弓送给了她。

沐六公子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道“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年舅舅在京城做官时，我去他府里赴宴，外祖母指着一个小姑娘，说她也有一块玉牌，和我的仿佛是一对，问我要不要娶她当小媳妇，我嫌那姑娘长得胖且没我好看，把她给说哭了。”

沐当家也想起来了，点头，“明明是你失礼在先，人家小姑娘的祖父却主动上门赔罪，你不喜欢他家姑娘，却对他家送你的小马爱如珍宝。”

沐六公子呵呵一笑，“我不喜欢不打紧，四哥喜欢就行，人家如今在后宫可正得宠。”

“怎么，你后悔了？”

沐六公子连忙否认，“怎么可能，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想到小儿子的婚事，沐当家着实发愁，“那你到底喜欢个什么样儿的，总不能当真给你娶个男人回来当老婆吧！”

沐六公子哈哈大笑，“爹啊，您到底对儿子有什么误解，我府里之所以养着那么多戏子，只是因为我喜欢听他们唱戏罢了。我可不像北静王府那个伪君子，明明有龙阳之好，偏装出对妻子情深一片别无二心的模样，宝珠表妹嫁给这么个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沐当家黑着脸，北静王和甄宝珠是他御旨赐婚，男子婚前偶有龙阳之兴不是什么大事，结了婚知道了女人的好处，自然而然也就改了，谁成想水溶这小子还变本加厉了呢。

不过他虽好南风，却都是你情我愿，并没闹出不好的风声，也不曾因此耽误公事，总不好因为私德上的小小瑕疵，就对这个听话且好用的臣子怎样。

“当初，就不该送你到你祖父身边……他老人就没对你的婚事有什么安排？”

沐六公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张老天师帮我算过了，说我不过偶来人间游戏一回，这一世并无正缘，若是勉强帮我系上红线，反而有碍修行。”

沐当家听他搬出张老天师的名头，也只好不说要他成亲的话了。

一旁的高掌柜却听出点别的，笑着在沐当家耳朵旁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沐当家听后，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沐六公子估摸着差不多也到了该睡觉的时辰，从父亲手里拿回玉牌，仍旧挂回脖子上，“爹，今天夜里儿子还得继续当耗子钻地洞去，先回去睡了啊。

对了，您也早点歇着吧，王大姑娘送来的熏香我已经帮您试过了，确实是个好东西，用了会有惊喜！”

沐当家拿起儿子刻到一半儿的物件，却是一对鲤鱼，轮廓已经出来了，细节处还未雕琢。

“老高，你觉得王家大姑娘讲的故事是真事儿吗？”

随从提来热水，高掌柜挽了衣袖服侍主子洗脸。

“故事或许有假，东西却是真的。承熙三十二年，是太子爷最后一次跟您巡幸江南。老奴记得很清楚，九月初三晚宴上，甄家女孩子们献跳了一支根据楚辞改编的舞蹈，太子看后心情很不好，第二天就说要出门散散心，王骞王大人趁机说起大孙女满月，请太子赏脸去家中坐坐。

太子听说是个女孩儿就答应了，自己收拾了礼物带着侍卫和时任太子詹事的贾敬贾大人去了王府赴宴。”

“那，中邪魂魄离体去到地府那段也是真的？”

高掌柜呵呵一笑，“皇上身边伺候的小夏跟老奴说过这事儿，贾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公子，和当时还是琏二奶奶的王家大姑娘，两人同时中邪，昏了三四天水米不进，都以为死定了，不想琏二奶奶竟然自己醒了，醒后立刻让人请了清虚观的张老道去府里驱邪，那小公子因此得救。”

递了干面巾让主子擦手，自己也把手洗了擦干，取出太医特别调制的润肤膏给主子的老脸抹上，一边按摩一边继续往下说。

“只是，那个版本的故事里，救了琏二奶奶并送她还阳的不是旭先生，而是宁国公子孙贾蓉的亡妻秦氏。”

正自享受按摩的沐家主把眼一睁，语气难辨喜怒，“就是那个一场丧事惊动了全京城半数勋贵的五品诰命秦氏？”

高掌柜动作不停，按摩手法更显轻柔“是。”

“依你看，哪个版本是真？”

“老奴愚见，自然是有实证的版本更真。若非经历过一番奇遇和高人点化，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的王家大姑娘怎么突然就变得能文能武起来。”

“她身边的暗探是怎么说的？”

“人还是从前那个人，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沐当家眼睛盯着烛火，“有没有可能是被夺舍了？”

高掌柜低头藏住笑意，“不能吧，真要是被夺舍的，还能逃过张老道和咱家六爷的法眼？”

这两位可都是张老天师的高徒！

沐当家叹了口气，“姑且信之吧，唐朝崔珏只是个臣子，死后都能当个判官，旭儿好歹还是朕的太子，不说回天上，至少够资格单独执掌地府一方，做个阎王不过分吧，怎么就去开客栈了呢？”

忘川河畔花又开，长得好的如业火燃烧，长得不好的如鲜血蔓延，浓淡分明，妍媸各殊。

明明是同一块土壤上长出来，又是同一川河水浇灌，怎么就能长出不同的模样？

河畔浇花的女子望着携手而来的一对神仙眷侣，表情很是无奈。

“两位尊上，即便你们不放我回去灌愁海，我姐姐迟早也能知道烧掉离恨天所有命册的人是玥少主。她为难不了您二位，难道还为难不了身在人间的玥少主吗？”

月离臻轻抬下巴，语气很是肯定，“警幻打不过玥儿。”

和秦可卿长着一模一样面容的女子轻笑，“她的灵力全数被封，谁打谁不是显而易见？”

月离臻折下开得最好的那只彼岸花，插在丈夫发间，赞了声“好看！”

问丈夫，“孩子要挨打了了，你怎么看？”

帝子旭回赠妻子一朵凤凰羽，“闭着眼不看，她挨的打还少吗？”

妻子嗔丈夫一句，“真是个狠心的……师傅！”

丈夫温柔一笑，“都是跟你这师娘学的，孩子不打不成器，真吃了亏，咱们再帮她打回去就是了！”

可卿仙子无语地转过头去，不论动口还是动手，她都不是这两夫妻的对手，何况这里是地府不是离恨天，仙力恢复缓慢，每日光是维持形体不被幽冥之气侵蚀就已耗尽她大半心力。

正弯腰时，忽然察觉一道异常灼热的视线，她转身看过去，见一个白发糟老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目光虔诚专注，眼中情感浓烈得仿佛要化为实质。

“映卿！映卿！映卿”

形貌虽然不同，灵魂却是同一个，难怪她的魂魄不曾入梦，原来她早已转世。只是苍天对她何其不公，她这一世怎么又是薄命早夭的命格？

可卿仙子不知这人谁，不过从他态度猜也猜得出必是不知哪一世惹下的风情月债，她本来不打算理会，可转念一想这人是跟着那两位尊上同来的，不妨给个情面。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月离尊袍袖拂过，白发老翁顿时变回少年郎，萧疏俊朗，可卿仍旧不识，礼貌地笑笑。

爱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为她甘愿困守孤独一辈子，此刻人在面前，她却不记得自己了。

忘川河畔刮起阴冷的风，胸口空洞得厉害，他早已预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景，他有千百句话要和她说，心中百转千回，最后也不过在心里默默道一声，“再见”。

原来，人生最难不是放下别人，而是放过自己。

对她的爱还在，却已经没有了再续前缘的执念。

他张开手，一支桃花在他手中绽放，他如最初相遇时那般，微笑着将桃花送给姑娘，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只有告别。

可卿手捧花枝，没有去看那个离开的身影，经历了太多次的离别，早已习惯了离别。

轻轻吹一口气，花瓣纷纷飘落。

爱如花开，也如花落，人间风月见惯，她早已忘了心动的感觉。

月离臻轻轻笑了笑，“桃花入时酿，情深近浅无。帝子旭，别人渡劫怎么都这般容易？”

帝子旭没有回答妻子。

世间本无劫，执念自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