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期与步少棠几人昼夜不歇，赶了几日路，才到一处名为魔都的城镇，虞期带着人行至一处风雅宅院，由后门而入，避开了巡守的护卫，这庭院深大，抄手游廊穿个洞门，来到一处隐蔽的小院。

几人进了屋子扶孟花啼躺下，虞期给步少棠和谢还灵倒了杯茶，让他们缓一缓心绪。步少棠问道：“此处是奉天宗地界下设的仙府，你们不在神武台，为何千里迢迢跑来这里。”

听得步少棠这么问，谢还灵心里也有些疑惑，放下茶杯，问道：“不错，魔都地处偏僻，四方不通，此处离神武台数百里，又离不焚天坑最近，素怀容将你们指派到这里，是有什么目的？”

虞期摇头道：“步公子，谢公子，魔都是奉下设的仙府，我只听我娘说，近日盟主把几年前，从阴川派抓来的弟子，全都从鹰巢寮赶进了不焚天坑，但具体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步少棠和谢还灵对视一眼，没再多问，只抬手施了一礼，虞期又道：“步公子，你们先稍等一会儿，等我娘她来了之后，就......”

谁知，话音未落，一个女子声音从木门后传来，叫道：“期儿，刚才......”

闻声，步少棠惊魂未定，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转身回过头，僵硬地看着眼前女子，屋内一片寂然，虞期吓得立刻低头认错不敢说话了。

那女子是名三十余岁的中年妇人，柳眉杏眼，面白如玉，保养得当，一袭紫黑贵丽轻衫得体，细察五官特征，虞期竟然和她长得差不多，此人正是虞期的生母，虞妃雪。

虞妃雪一进门，眼神就死死盯住谢还灵，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半分。

屋内一片寂然，虞期忍不住打破寂静，指着谢还灵，道：“娘，这位是谢公子，这位是步公子，还有孟姑娘，他们......”

话未说完，虞妃雪听着“谢公子”三字，忽地拔了腰间的佩剑，直指谢还灵道：“你是，谢武的儿子？”

步少棠察觉不妙，正欲出手阻拦，虞妃雪却已经抢先一步，刺了出去，她指间紧扣剑柄，狞声道：“谢武！谢武害了我儿！”

谢还灵眼疾手快，已经闪身避开，却撞翻了木架烛台，虞期跟着上前拦住他母亲，道：“娘！谢公子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救命恩人，娘，你要杀了我的朋友吗？”

虞妃雪粗声喘息，颤声道：“他是谢武的儿子、谢武的儿子，你这个白眼狼，忘了你是因为谁才身染魔气，没得爹吗？”

虞期猛地拦住虞妃雪，道：“娘，谢公子，他、他虽是谢武的儿子，可他后来被步宗主夫人带回了雪月派，就成了步夫人的儿子，你不是说步夫人救过我们的命吗？娘，你要杀了救命恩人的儿子吗？”

虞妃雪无语凝噎，松开了手，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她转头不再看谢还灵。

要说虞妃雪，当年也算是一位君临城的名人。

先前在君临城便传闻她一手巫术了得，且精通各种被魔道邪术侵害的疑难杂症，因此颇得谢武的垂青。当初谢武修习魔道遭反噬，就是她从旁出手施咒压制，然而，谢武在铸造九大剑灵魂体时，虞妃雪的儿子不慎被噬取了魂魄。

后来她虽然从谢武手中，夺回了自己儿子魂魄，但虞期也因此，染上了魔气。虞妃雪见谢武野心勃勃，屠戮了数万仙士，于是便同丈夫带着儿子，想要逃离出君临城。

虞妃雪丈夫在逃亡途中，为了护住妻儿，将两人藏了起来，自己则被谢武给杀害了。

沈秋辞之所以是其救命恩人，是因当年君临大围剿刚结束，各大门派都忙着到处清剿阴川派门下弟子，见人杀人，连一条狗都不放过！

母子二人原以为能侥幸躲过剿杀，没曾想躲了几日，还是被一家小门派仙士发现，仙士要赶尽杀绝，却被沈秋辞救了下来。

后又得知虞妃雪是虞晚人同系族人，便亲自护送母子二人出了阴川派地界，而后，虞妃雪四处逃亡，便让儿子随母姓，素怀容从慕庭晏那里得知她精攻巫术，能解各种疑难杂症，是个人才，便命人把她抓来，成了她的巫师。

她恨透了谢武，想起自己儿子身染魔气，及死去的丈夫，眼下却要说服自己不要恨仇人之子。

虞妃雪声音凄怨道：“如今，如今我杀了他又有什么用！”

静默半晌，虞期上前，对她道：“娘，那些事情是谢武的错，与谢公子无关，而且，谢公子和步公子，曾几次出手救我，他们是不会害我的。娘，孟姑娘身上，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这一路上，耽搁了好几日，你看看她怎么样了吧。”

半个时辰后，虞妃雪平定心绪，坐在了床榻前，伸指探着孟花啼胸腹，淡淡道：“灵力消耗过度，休养几日便能醒来，不过，五脏六腑俱损，她......”

步少棠见她皱了皱眉，忙道：“她什么？”

虞妃雪没回答，接着抬起孟花啼手，仔细摸着脉象，忽然，呼吸一滞，满脸惊疑，她又垂首闭目仔细探了一遍脉，惊讶道：“怎么会这样？”

谢还灵蹙着眉道：“我阿嫂她怎么了？”

半晌，见虞妃雪没说话，他又急声问道：“她到底怎么了？”

虞妃雪双目瞠圆，不可置信般缓缓抬头看着步少棠，虞期站在一旁，问道：“娘，孟姑娘她、她怎么了？”

虞妃雪小心翼翼地把孟花啼手放回被褥中，怔怔地道：“她有了身孕，四个月了。”

谢还灵大呼一口气，道：“你是说，我阿嫂，有孩子了。”虞妃雪颔首致意，见状，谢还灵猛地抓着步少棠肩膀，喜上眉梢，苦笑道：“哥，听见没有，你要当爹了，我有侄儿了，我要当叔叔了。”

步少棠顿时喜极而泣，紧紧握住孟花啼手，放到嘴边哭出了声，谢还灵一开始还大喜，然而，看着虞妃雪阴郁脸色，很快发现不对劲。

他又问道：“虞娘子，我阿嫂她......”

虞妃雪回头，垂眸看了一眼孟花啼，又深沉看了一眼步少棠，忍住了长叹，道：“她被种下了魔心，魔气已侵入了五脏六腑乃至经脉，与灵脉融为一体。”

当头一棒，打得谢还灵往后跌了跌身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样子，满脸大喜转为悲怒，他问道：“那我阿嫂伤势。”

虞妃雪冷冷地道：“好好养着吧，我去给她配药。”

说完，她起身走出了房门，留下步少棠和谢还灵在屋内，虞期看她母亲表情很奇怪，怔怔地也跟了出去。

虞期轻轻关上房门，问道：“娘，你怎么了？”

虞妃雪道：“期儿，去给孟姑娘煎些补元气的药吧。”

虞期疑惑不解道：“娘，孟姑娘她、她不是有身孕了吗？不是该煎些安胎补身的药吗？”

虞妃雪下着阶台，突然脚下一顿，停住了脚跟，神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望着屋门，轻声道：“她的孩子，活不了了。”

虞期一怔，大惊道：“什么？娘，孟姑娘她、她伤得很严重吗？那我们岂不是还不清恩情，还与他们结仇了，娘，你救救孟姑娘吧。”

虞妃雪知道桃花谷遭遇了血洗，孟花啼孩子之事，不宜在此时直言详讳，若是直接宣言，对步少棠与谢还灵而言，无异于是凌迟，故而隐着没说。

她冷然一笑，道：“这仇，早几十年就结了。”

虞期被点醒，回头望着屋门，道：“娘，那我们怎么办？”

虞妃雪拉起他的手，抬手摸了摸他头，抚摸着道：“期儿，你记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欠的恩情，该还清的，还清了就行，我们不欠他们什么，明白吗？”

虞期点头嗯了一声，随后跟着她，走去药房配药。

房屋内，步少棠面颊贴着孟花啼手指，把一切温度都给了孟花啼，泪水最为滚烫。

谢还灵探指，发现孟花啼体内灵力，果然一日比一日阴沉诡异混浊，没有往日的灵纯澄澈，似有一股狂乱之气在体内流窜。

步少棠薄唇微抿，道：“别看了，没用的。”

谢还灵心往上一悬，道：“总有办法把魔气给散退。”

魔心一旦被种下，与灵脉融为一体，这辈子永远也别想把这魔气拔除，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无散退之法，当初试炼大会开始前，谢还灵也正是因此问题，而被白怜的叔母一阵怒骂。

步少棠原本端持着的冷静，在这一刻，再也绷不住了，他虚软无力，跌坐在地上，谢还灵蹲下身，安慰道：“只要阿嫂能好起来，魔心算什么。”

步少棠道：“算什么？谢还灵，你知道身染魔气，意味着什么？”

谢还灵一怔道：“什么？意味什么？”

步少棠道：“魔心一旦种下，意味着这辈子都无法散退魔气。”

谢还灵道：“散不退，就不退散了。”

步少棠一颗心犹如石沉大海，哽咽地道：“不退散了，谢还灵，你说得简单，魔气一旦入身，修真之人今后一辈子，都将会成为一个不伦不类的邪道魔人。”

谢还灵思绪混乱，低声喃喃道：“邪魔外道......邪魔外道。”

步少棠忍不住哭出了声，道：“身染魔气，永不能再修正道！那我雪月派名门正派，这一辈子都将沦为魔宗，我的妻子、孩子是个邪道魔人，再也无法正名，妄想修正道了！”

谢还灵也跌坐在地，看着他道：“步少棠！”

步少棠双手紧紧地抓住谢还灵手臂，双目通红地道：“谢还灵，你知道入魔道的下场是什么？你爹、你娘，他们两大门派就是因为修魔道被仙盟百族围剿，死得连条狗都不剩，你知道吗？！”

谢还灵茫然无措，坐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明明已经无法承受接二连三的噩耗、无法再忍耐痛楚，可这样的痛却跟凌迟一样，一刀接一刀，让他越来越痛。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魔道仙士下场，步少棠是雪月派未来的宗主，而如今，慕庭晏一击，给孟花啼种下了魔心，雪月派以后想以名门正派身份在修仙界立脚跟，根本是不复可能的，相反会遭仙盟百族孤立，最终成为同仇敌忾的目标。

雪月派数百年基业，在他这一辈，也将毁于一旦。

最要命是他的孩子，出生后永远不会被世俗所接纳，谢还灵、虞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即使他们没修邪魔外道，那又如何，只要他们身上流着虞氏、谢氏的血，就丝毫不耽误仙盟百族喊打喊杀，把他们成妖魔鬼怪、奸邪异类。

步少棠猛地推开谢还灵，痛苦凝噎地跌坐在地，绝望地道：“谢还灵，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有用？让我杀了素怀容，重振雪月派，再成为下一个被仙盟百族清剿的门派吗？！”

谢还灵抓住他，哽咽道：“哥，你先别激动，阿嫂还病着，她需要休息！你这样，阿嫂怎么办，魔气未必没有法子不能散退，我去求虞娘子，她精通巫术，一定有办法的，你先留在这里照顾阿嫂，好不好？”

终于在半晌以后，步少棠怔怔地回到床榻边，跌坐在地上，守着孟花啼，颤抖地摸着她的手，几度哭泣，却流不出眼泪。

谢还灵静静关上了房门，转而走去虞妃雪的药房，见她正在配药，走上前站了半刻才开口道：“虞娘子。”

闻言，虞妃雪转身道：“之前，孤山你救期儿的事情，我都听他说了。”

谢还灵道：“都过去了，就不用提了。”

虞妃雪停下动作，语重心长地道：“那、桃花谷呢？”

谢还灵眼眸冷淡，手指拽着衣襟，紧紧握成拳，恨道：“杀人偿命，桃花谷之事，我要奉天宗拿命来抵！”

听到他答案后，虞妃雪端着药盒，走去了药台，平静地道：“明白了。”

谢还灵跟上前，诚恳问道：“虞娘子，我想问下，我阿嫂她的伤。”

虞妃雪道：“你放心，她只是损了一些灵力，被种下了魔心，服几帖药休养几日，身体就能康复。”

谢还灵道：“那我阿嫂的孩子。”

虞妃雪动作一顿，放下了手中的药材，抬眸直视着他，正色道：“魔气入体，大人有灵力护身能撑住，胎儿太小太脆弱受魔气侵蚀，活胎渐成死胎。”

房间里一片静默。

谢还灵不知是体力消耗严重的，还是承受不住这打击，身子往后跌了一步，手抓住架台，热泪几乎又要滚下来，浑浑噩噩地摇头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我阿嫂，救她的孩子？”

虞妃雪见他一副疲倦，明显是悲伤过度，叹了一口气，道：“谢公子，你先回去休息吧。”

谢还灵没听进去，走上前几步，喉结滑动，问道：“虞娘子，你能救我阿嫂，你一定有法子医治我阿嫂的对吗？！”

虞妃雪垂下了头，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淡淡地道：“等孟姑娘的内伤，好了再说罢，她现在身子太虚弱，不宜再动气了。”

正说话间，虞期走进房屋，道：“谢公子，孟姑娘醒了，你快去看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