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去云护蓍台那边。”

崔有仪这样说，那驾车的车夫愣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可是……崔御史，从洛阳去云护蓍台，至少要两个时辰，你真的要去那里吗？”

崔有仪有些疲惫地抬手按了按眉心，微微抬高了声量，不耐烦地厉声道：“我让你去就去！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那车夫噤了声，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猛地一甩马鞭，扬尘而去。

这云护蓍台乃是传说之中太昊伏羲画卦，始创文字之地，而如今大汉崇信谶纬之术，是以云护蓍台到如今也没有荒废下来，时常会有达官显贵、王室贵胄前来求卦解命。

不过，别说是皇亲国戚，便是她曾经的老师郑玄，不也是颇为擅长这谶纬之术吗？记得在北海那时，崔有仪时常会看见郑玄闲来无事之时，点燃龟甲蓍草，用来求卦解签。

到底还是因为迁都之事关系重大，曹操却又故意隐瞒下来，这样一遭闹下来，让崔有仪竟然难得地想要依赖于那干枯的蓍草寻求答案。

马车在云护蓍台前停了下来。崔有仪深呼吸一口气，搭着车夫的手臂走下马车，转头看向前来迎接的那位年轻的卦师，问道：“你当真什么答案都能占卜出来？”

那位卦师冲着她眨了眨眼，说道：“当然，崔御史。我们无所不知。”

“那我问你，大汉火德还能绵延多久。你敢不敢答？”

那位卦师似乎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冲着她颔首低眉地笑了起来，说道：“当然。如何不敢呢？问天卜命，不正是我们要做的事情吗？”

“只不过，如今已经多年没有人问这些了。不过没关系，既然崔御史好奇，我倒是也不介意再占上一卦。”

崔有仪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就见那位卦师燃起蓍草，在滚滚升腾着的浓烟之中保持着讳莫如深的微笑。这样的笑容像是一根刺，扎在崔有仪的指腹，让她莫名有些心惊。

她问道：“结果如何？”

“太白犯镇星于斗牛，过天津，荧惑又逆行，与太白会于天关，金火交会，必有新天子出。吾观大汉气数将终，晋魏之地，必有兴者。代火者土也，代汉而有天下者，当在魏。汉以火德王，而明公乃土命也。许都属土，到彼必兴*。”

“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崔御史，你可懂得我的意思了？”

崔有仪一时不言，隔着这蓍草燃烧过后的浓烟，她竟然在这时忽而想起，自打黄巾乱起，董卓入京，汉家皇位新旧鼎革，确实已经很多年过去了。

而距离当初她穿过清河颗粒无收的稻田，北海居无定所、面黄肌瘦的流民人潮，也已经过去了多年——她这支箭，穿过乱世重重尘埃，却还是没等到正中靶心的那一刻。

崔有仪从不否认这个王朝行至此处，便是已近陌路。可她却仍旧私心希望，这天下能陪着刘协这孩子走得再远一点。

分明这孩子是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崔有仪不言，转身离去。

她从正午时分疾驰到这一片暮色昏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好像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我就知道崔姑娘在这里。”

走出云护蓍台的时候，崔有仪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听了来人的声音，有些愕然地抬起眼，向着他看了过去：“郭奉孝，你怎么在这里？”

“我猜得到你在这里，便寻来了。”

郭嘉冲着崔有仪笑了笑，侧过身等她走来，才和她并肩而行，又继续说道：“想来，曹将军的那封奏章，你已经看过了？陛下真是信赖你，事关迁都大事，也能让你过问二三。”

“不仅如此呢。陛下还想让我劝说曹将军几句……”崔有仪话音一顿，方才反应过来，抬头向着郭奉孝瞪了过去，“怎么回事？迁都一事，是你的主意吗？”

“喂……这可就冤枉我了。迁都这样的事兹事体大，自然是出自曹将军的定夺。我哪里有机会置喙呢？”郭嘉笑起来，眼角低低地垂下来，佯装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来，“这样误会我。真让人伤心，崔姑娘。陛下时常召你来帮他分担政务，曹将军那封奏章无论如何，都会被陛下和你看到。我看你许久未归，想来便是到了这里来，所以，我正好身子不舒服，便出来散散心，这不就碰见你了吗。”

“不过，我只要一想到与天赌命之人，也要在这云护蓍台前长跪不起，就觉得这还真是出让人愉快的闹剧啊。”

郭嘉话锋一转，语气里竟然平添了一丝嘲讽的意味来，崔有仪眉头一拧，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郭奉孝？”

“难道不是吗？”郭嘉语气懒散，没有一丝一毫惹了崔有仪生气的自觉，反而自顾自地说下去，“曹将军想要迁都没什么不好，洛阳这地方太重要了，你可知有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天子若死，大汉不复，这天下只会更乱。如今不过只是迁都而已，迁到许都去，那里更适合曹将军进兵发展。打着天子的旗号，做事情也方便。在我看来，这样做没什么不对。”

“至于你……其实其中利害，不必我说，不必曹将军说，你也明白，所以你不会在知道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反倒跑来这要荒废了的云护蓍台，而不是过来质问曹将军。崔有仪，你知道吗？我曾听过你的事——你当初将这洛阳城掀了天翻地覆。可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既然有勇气搅弄风云，就要做好这棋盘被掀翻后，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溺亡的棋子的觉悟，不是吗？”

“崔有仪。”郭嘉轻声呼唤着崔有仪的名字，语气里有了几分蛊惑的意味，“你如果想要做执起棋子的人，你便不能心软。你若是心软，便要做好成为棋子的准备。”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崔有仪避开了郭嘉的目光，却仍旧是不由自主地轻飘飘点了点头，她说道：“天色已晚，我准备回去了。郭奉孝，不跟我一起？”

见崔有仪如此，郭嘉的脸上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悠然笑意，他慢吞吞地举足迈步，说道：“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听说上蔡的卤猪蹄和烧鸡很好吃，不如陪我饱饱口福？”

“……我不吃。”

次日清早，群臣朝会。

哪怕如今天威不复，可不少大臣到底还是心向汉室的，而随着曹操迁至洛阳的一干人马，在面子上至少要过得去，是以这洛阳城的阶前，照旧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曹操亦是站在这一群人当中，一身红袍，烈烈昭昭，像是被灼烧得通红的铁钉，扎着刘协的眼眸——他虽然救驾有功，可如今他权利日大，难免让刘协不舒服。

他总会回忆起当初董卓尚且活着的时候的那些事情——当时董卓离开洛阳，绑着他去了长安之前，竟然差铁骑五千，大张旗鼓地捉拿洛阳富户，插旗头上，大书“反臣逆党”，将他们尽数斩于城外，取其金赀，又尽驱洛阳之民，前赴长安。百姓互相拖押，死于沟壑者不可胜数。之后，董卓又派人在洛阳宫室诸门放火，焚烧居民房屋，并放火烧宗庙宫府。是以南北两宫，火焰相接，长乐宫庭，尽为焦土。

那一日离开洛阳的刘协回头望，只望见汉宫一片火海。长乐宫、未央宫、椒房殿、玉台桂阁，尽数化为烧焦的横梁木。

一如煎熬着他年复一年的爱与恨。

刘协硬着头皮处理完朝堂内外大大小小的事情，见曹操没有说话的打算，总算是松了口气，便说道：“众卿若是再无事禀报，那便退朝吧。”

“陛下且慢。”

然而，就在刘协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曹操却突然慢悠悠地开了口。听到他的声音，刘协陡然间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攥了攥手指，说道：“曹将军可还有什么事？”

“如今洛阳宫室尽为焦土，龙气已伤，臣建议陛下另寻它处作为王都，也有利于汉室休养生息。依臣看来，许昌就不错。当然，臣也不过只是建议，陛下大可以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如今曹操势大，群臣皆惧，亦莫敢有异议。刘协的目光在那低跪一片的红色官袍之上扫过，心已然凉了半截。

但他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崔有仪身上——当年在他母亲故去的寝宫之外，这个自宫外而来的女人亲口向他保证，若是有朝一日他成为皇帝，她一定会倾尽全力相助。

可是，此时的崔有仪抿紧了唇瓣，一言不发地看向自己的脚尖。

刘协的目光灰暗下去。

他不再看向崔有仪，也一点点松开了手。

“朕……没有异议。”

*太白犯镇星于斗牛，过天津，荧惑又逆行，与太白会于天关，金火交会，必有新天子出。吾观大汉气数将终，晋魏之地，必有兴者。代火者土也，代汉而有天下者，当在魏。汉以火德王，而明公乃土命也。许都属土，到彼必兴：出自《三国演义·第十四回·曹孟德移驾幸许都，吕奉先乘夜袭徐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