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1看着那个红彤彤的红包，轻轻点了接收。

他看着小小的数字，这是主人给的。

一上午的憋屈荡然无存，市交通局多媒体会议室里，621电量满满，面对一众特邀专家和市局领导，游刃有余地解说关于今年市重点关心的杏林快速路项目设计方案，同时列举之前高设院二所参与的十余个湛州市道路项目，专业度熟练度双双拉满，引得在场领导频频点头。

上次碰头会上的横舟区规划分局的领导也在，得意地向周围还不认识元楚的同僚小声介绍：“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设计院小伙子，怎么样？我没吹牛吧？”

“确实没吹。”

“形象好气质佳业务能力还过硬，我打听过了，京大的本硕，很适合你们市局做人才引进。”

“看郑局这语气，怕不是人才引进，是女婿引进吧？”

“开会呢，别开玩笑。”

“啧，不过应该是单身吧？”

一直闷头听她们开小会的杨院长这时才笑眯眯地插话进来：“不是哦，小元已经有女朋友啦。”

领导们尴尬地笑笑，不过还是不死心地问：“那人才引进怎么样？市委彭主任最近不是在张罗融媒体中心的队伍扩建嘛，我看小元很适合去当新闻发言人。”

“乖乖，那不得迷死小姑娘。”

“嘿嘿，KPI绩效也是彭主任的考核要求之一嘛。”

又一个领导接电话回来，“你们可别再张罗人才引进啦，去年规资的吴局就想招一个，好像也是他们高设院的，结果小伙子下雨夜里出了车祸，当场就没了。”

“啊？太可惜了……”

一直面色柔和的杨院长面色冷了下来，注意到市局的领导还在小声讨论，他扯了扯嘴角，和转头望他的黄所长平静的对视一眼。

黄所长心里打鼓，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这时高天慢悠悠开口：“元高工有女朋友了？”

此刻621正好结束汇报，他灵敏的听力让他在做presentation时也能清楚听见底下领导们的议论，自然也能听见高天的最后一句话。

高天前面的席卡是“高盛开发集团”，此刻他下巴一点，指使自己下属跟着汇报。这个下属穿着皱皱的格子衬衫，戴着厚厚的眼镜，典型的快要累死的理工科社畜。可能还有一点社恐，这时口齿不清地自顾自解说施工方案，整体效果比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621拉胯了不知道多少个等级。但是621也没有多得意，621知道，这个员工已经很努力了。

621坐在会议室座位的外围一圈，和各家单位陪会的工作人员一起。小雅坐在他的右手边，偷偷和他打招呼。621客气点点头，算是回应。小雅眼神一躲，脸先红了。

不少人都在偷偷观察“元楚”。621规矩坐在座位上，表面上认认真真改方案，实际上快速在脑内搜索了一边高设院工作人员车祸的讯息。但是大数据此时也不太好用——因为这个事故并没有变成公开的数据，它被刻意掩埋了。

621很在意，他几乎是在听见她们谈论的第一直觉就锁定，那位雨夜车祸的死者，应该就是明明存在，大家却都闭口不提的项目四组组长，韩章。621下意识想问元楚，话到了嘴边，还是打开了【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最后一稿】：

【元楚不是社畜：四组现在是彻底撤销了吗？】

【华图一定上岸：回禀组长，倒也没有，比如王溜达现在就平调去当了四组组长】

【宫粉必定跑路：四组都没人了，他去当幽灵组长吗？】

【华图一定上岸：他要是真能去见韩组，我清明冬至都还会给他多烧两张报纸】

【宫粉必定跑路：反正他也不干活，我看去四组挺尸挺合适。@元楚不是社畜，楚楚你出去开会了，你不晓得他刚刚骂骂咧咧多难听】

【宫粉必定跑路：对了，来，让我们恭喜楚楚踢走溜达荣膺组长！！[鼓掌][鼓掌]】

【华图一定上岸：呱唧呱唧】

【华图一定上岸：楚大老爷，奴家的一生荣华富贵，可就都指望你了呀嘤嘤嘤】

【宫粉必定跑路：启禀组长，咱以后能在九点前下班吗？】

【元楚不是社畜：传组长旨意，以后我们争取不加班】

【宫粉必定跑路：组长威武！！】

【华图一定上岸：组长威武！！】

两个狗腿子开始狂甩表情包。

621刚刚把聊天界面关掉，视线右下角就出现一部手机。小雅脸红红的问：“能加一下你微信吗？”

621看着她，小雅立刻说：“不愿意就算了……我……”

“加吧。”

621不想让她为难，元楚的这个号已经被用作了工作号，朋友圈里空空如也，不像现在某条咸鱼的朋友圈，精心地给黄金鸡块和萌泡泡牛奶摆盘，底下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点赞。

因为那个号目前只有621一个好友。

621看着，突然发现自己的那条点赞旁边，又多了一个赞。

元楚自己给自己点了个。

现在“元楚不是社畜”和“湛州第一咸鱼”名字挨在一起，在炸鸡牛奶下面你侬我侬，好像真的在开封菜里约会了一样。

怪傻的。

小雅看着“元楚”对着手机笑，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头像太照骗了？还是微信名字太小学生了？惹得元高工觉得好笑。心脏砰砰跳的同时又想起来，刚刚他们说，元高工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了啊……可是微信朋友圈里看不出来呀。连头像都是普通的简笔画小猫。

小雅还想再侦探一下，就看见置顶高董说：【把他的名片推给我】

小雅呆滞了。

【如果不想卷铺盖滚蛋的话】

杏林快速路的专题会一直开到十二点半，大家都饥肠辘辘。和高设院一样，市局的普通食堂已经过了饭点，领导们邀请他们一行去接待专用小食堂就餐。

不知道是哪位安排的，中午这顿便饭依旧是个大圆桌，那针对主位次位便又有一番推辞——市局这边的领导还好，主要是他们这两家外来的。黄仁左手拉着杨洪平右手拉着高天，势要把他两往上拱。高天拉开椅子坐在621旁边：“我就坐这里，正好还有点问题想请教元高工。”

黄仁见势立马放开他，专心拱杨院长。旁边市交通局的领导笑了笑：“高主任就算不在这里工作了，也别坐那么后啊。”

高天：“出了体制外，我就不遵守你们那帮繁文缛节啦，”说着他拍了拍“元楚”的肩膀，“还是和小年轻在一起更舒服。”

领导点点头，也没继续客套，转过头问“元楚”：“你真有女朋友啦？”

621的眼神还停在高天拍自己肩膀的咸猪手上，侧了侧身，那蹄子见好就收，621这才道：“嗯。我们感情很好。”

领导的可惜之情溢于言表，又问：“那考不考虑我们市局人才引进？待遇会比一般编内还要高不少。”

杨院长头都大了：“郑局哎，您就高抬贵手。我们小元刚刚升了职，就让他继续在我们高设院发光发热几年吧。”

一顿饭吃的不是饭局堪比饭局，主要是旁边一直杵着高天这只苍蝇，左一句在问“我申请了你的微信为什么不加？”右一句“元高工不像是有女朋友的样子啊”中间再一句“我知道有家很好吃的日料店晚上一起去吧”。

偏偏他的声音还刻意压得低低的，确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嗡嗡嗡嗡的，烦不胜烦。

621是AI，本来就没有食欲，现在饭是彻底吃不下了。他放下筷子，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高董原来是在体制内的吗？”

高天面上神情不变，倒是黄世仁在拼命瞪他。

桌上市局的领导有一点点尴尬，故作轻松道：“高主任厉害呢，下海经商现在多成功，不像我们这辈子就拿死工资。现在工作越来越难做，白加黑五加二的，比不上高董舒服。”

“郑局真是太客气了。”高天表面谦虚道：“现在我是乙方了，还得需要你们照顾生意这公司才能开下去啊。”

接着就是一番恭维客套，621听着，621实在有点恶心。

走出市局大楼的时候，压抑了一天的大雨终于蔓延而下，细如牛毛又密密麻麻。整个城市像是笼罩了一层灰白滤镜，凉意顺着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连心情都是冷的。621估算了一下时间，这会主人应该在睡午觉，于是原本打算通过耳机嘱咐的话又变成了微信留言，大致意思还是降温了，主人要注意保暖，要换上带衣领的春秋睡衣，下楼的话，记得穿厚袜子。

岂料刚发出去元楚就回复了：【你在外面冷不冷？】然后意识到两人可以通过那个小耳机秘密通话，他又找到耳机戴上，把刚刚的留言又重新说了一遍。

果然，声音还是比文字更能传递力量，621听着，都觉得自己身上暖和了一点。

于是他继续一边开车一边一心二用，主要用在劝睡。

“主人您应该睡午觉了。”

“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呢？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早上睡太久了。”

“所以下次最好还是按照生物钟来，不然到头来还是休息不好。”

“知道了。”

“主人是不是在嫌我烦？”

“那也没有。”

“我听着上一句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有吗？”

这样不行，元楚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态度不好，还没捋顺呢就听621说：“嫌我唠叨也没有关系，因为为了主人的健康，我还是要继续唠叨的。”

元楚半天没声，621看着红灯眨眨眼，不会真惹主人生气了吧？

“没关系的，”半晌后，耳骨钉里传来元楚轻轻的声音，有点含糊，好像主人说的时候就有点别扭：“……我喜欢听你唠叨。”

下午黄仁要去市地铁公司，和等候在那里的陈小眼、项目一组一起找市城投集团办事，于是621把他放在市地铁公司门口，载着杨院长先回高设院。

没了黄仁，感觉车里气氛都正常了一点，尽管两人都没有开口。

雨丝在前挡风玻璃上蒙了一层细密的蛛网，尽管雨刮器辛勤工作，它们还是前赴后继不知死活的扑来，像是某种晦涩的隐喻。

“今天表现很不错。”杨院长说，这句话今天一天621作为“元楚”已经听麻了，但是他知道，杨院长的这个评价发自真心，不管是作为道桥设计的前辈还是作为监督下属的领导，含金量比上午所有的加起来还要高。

“谢谢院长。”621也真心答谢道。

“上午听说你升了职，我很高兴。你在高设工作有四年了吧？”

“嗯，马上就要第五年了。”

“也该升了。一建过了吗？”

“过了。”

“好好干。你会有一个好前程的。”杨院长看着车窗外的雨幕，不知道是不是阴天光线不好的原因，他两鬓的头发更加的花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遗憾的事情，连脸上好像都在下着雨。

又一个红灯，621停稳了车。“院长，我有一点问题。”

杨洪平不怎么意外：“想问韩章的事？”

621：“嗯。”

杨洪平叹口气：“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啊，真是可惜了……”

韩章是八年前来的高设院，他学历上较元楚华图来说略差一点，硬是靠着在实习期007疯狂画图积攒经验值和好评，顺利留在了高设院这座湛州市、乃至整个华东来说都首屈一指的设计公司。韩章带人和气，人也负责，急活累活来了总是第一个先上。他在四组期间，单单四组一个组的业务量就撑起了整个项目的大半壁江山，而在他入职六年后，他成功升职项目四组组长。当时四组的组员们跟着他干，累是累点，但是在绩效分红上韩章从不小气，多劳多得。所以当时整个四组都有道桥卷王的称号——直到去年那天雨夜，韩章出了车祸。

车子栽下临海公路的悬崖，当场爆炸。

“那一段正好监控坏掉了，交警的调查结果是超速和雨夜视线不好。”

621隔着后视镜看杨院长紧蹙的眉头：“您好像并不认同。”

“官方报告，我再可惜也没办法。韩章要是还活着，估计也要升上项目部部长了，你要是在他手下干活，会更自在一点。哦，他还有一个长得像明星的女朋友，说不定今年就要结婚了。”

621没说话，车子平稳地驶进高设院所在的园区。杨院长看着窗外越来越白的雨幕，听见“元楚”突然问：“雨夜……是在他下班的路上吗？”

杨院长摇摇头：“不在上下班的路线上，他女朋友说是半夜吵架了，姑娘当时哭得好惨——这些你应该都知道的啊？”

621神色不变：“就像您并不是很认同官方事故报告一样。”

杨院长并没有怀疑，他靠在后座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凌晨三点，小两口吵架，哄哄就好了啊。”

“虽然我这个时候说有点不太合适，但是，”621问，“警方当时有调查他最后一次的通话记录吗？”

“这我倒是不清楚，但是调查报告没写，应该是没问题的。”

后来两人一路无话。621开进高设院的地下停车场，关门下车的时候，杨院长突然说：“你要当心那个高董。”

621“嗯”了一声。

“高天就是原本已经在市规资局做上二把手了，在调任市城投集团时公示出了问题。因为他全程积极配合调查——当然这也是官方口径，最后全身而退，对外宣称他‘自动放弃’公职，下海开了这家高盛开发集团。”地下室的阴暗灯光把杨院长笼罩，621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苍老的声音在风声雨幕里飘来：“你的未来还很长，不要走歪。”

“我知道了，谢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