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牌子在程常安面前摇摇晃晃，叫他有点失神。等眼神重新聚焦，他才仔细看了眼这条狗。
明玥已经快要撑不住自己的笑脸，仰着头跟阔别已久的故人相互对视，怎么说都有些尴尬。何况这个故人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特别美好的记忆，甚至会让她不愿意回想。
但没办法，这是工作，这是善良，这是她维持伟大人性的方式。
为了自己人性的闪耀，明玥只能忍住自己内心遁逃的冲动，扒拉住程常安的裤子，努力让他看见自己脖子上的字。
“千鸣……”
“怎么？”
“他……是不是……近视啊……”
“我快要……”撑不住了。
正在她感觉疲累的时候，程常安突然放下篮球抱起她，凑近了看那个小小的牌子，仔细观察那几个字。
居然真的叫月牙。
可惜手里的软毛质感与之前不同，这条狗的外貌也和记忆里那只猫没有任何相像，除去眼神中的亲近，他几乎找不到一点记忆里的样子。
也许只是恰巧同名吧。
在千鸣和明玥都没想到的时候，程常安放下了手里的狗，顺便蹲下，拍拍它的头:“快回去找你的主人吧，别让他等急了。”
说完就想要站起来。
不是，这是闹哪出？
明玥傻在当场，僵硬接受了程常安一下下并不轻柔的抚摸，前爪还没抬起，就被石膏限制住。
“你不是说他只要看见这两个字就肯定会接纳我吗？！这什么情况？”
“我怎么知道这什么情况？”
千鸣和她迷茫到了一起去，完全不知道方才程常安已经细细打量过她，也不知道他早就见过不止一只这样的狗乃至猫。
趁他还没收回手往家走，明玥急忙又用空出来的爪子扯住他。
“嗷嗷！”
他要是真走了，这任务就根本是空谈了！
明玥趴在地上，一只手抬不起来，就用另一只捂住自己的眼睛，好像是在哭泣。程常安见不得这样的画面，他的同理心因为一只猫的离去愈发泛滥成灾，以至于只是挣扎了两秒，就自己进了陷阱:“月牙？”
这样的呼唤已经远离了五年，两方听到的时候都有些晃神，明玥循声抬起头，见到程常安还算冷静的样子，大胆再凑近了上去。
三个月大的狗还没有什么攀岩本领，何况还受了伤，只能笨拙用一只爪子轻轻挠，制造一点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你是想要跟我回家吗？”
“嗷嗷！！！”
这条狗突然就兴奋起来，好像能听懂他的话。上一只有这种反应的动物在程常安回忆中，也叫月牙。
惊人的相似让他不忍心抽出自己的腿，默默蹲下来，继续抚摸月牙的头:“可我不一定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也要跟我回家嘛？”
“回回回！”
小狗的兴奋外表下是两个如释重负的灵魂，此刻一人魂一鬼魄双双放松下来，看程常安挣扎了一瞬，又认命一般抱起了小狗，视线突然悬空对齐男孩的双眼，又降落到他的怀抱，一张脸正对着校服上的校徽。
程常安抱住她又拿起篮球，叹了口气，往家里去。
既然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明玥就心安了，在脑海中跟千鸣补充一些场外信息:“他现在到底是多大啊？”
“从我俩的受伤程度和各方面情况综合考虑的话，现在的程常安正值初三，估摸着15岁的样子吧。”
“他对外这么开朗，怎么不能跟他妈妈也伪装一下，然后直接跳级去？何必浪费时间学这些东西？”
千鸣“呵”一声，回她:“一直装下去，你就不怕他还没到成年就已经心理变态，最后毁灭地球吗？”
“他不是已经恢复不少了吗？”
千鸣不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发现他在看什么吗？”
“什么？”
“研究哲学和复活。”
这下震惊的换成了明玥，她从闲适的状态中一下子弹出来，抬起头看了眼程常安，见他现在的样子几乎都可以用风光霁月来形容，分明一看就是个五好青年，除了在家比较悲伤一点……好吧，好像也不止一点。
但是，“这也不至于让他去看……那些书吧？”
哲学她还能理解，连牛顿在科学的边缘时都往哲学方向去探索，那些用逻辑解决不了的事情或许只能用道理去说服自己，解决自己内心的执念，才能让科学的意义不至于成为人生的禁锢。
“你想多了，他还不至于去堕落。”
千鸣一下子就知道明玥脑子里到底往什么方向去，他及时拉回来，跟她解释道:“我所说的道法，是道教，是佛教，是那些有关魂灵的。”
啊这里不得不说，“他第一本看的还是果戈里的《死魂灵》，为这个名字自学了俄语。”
只可惜什么也没找到，但遗憾就是因为无用功而被升华的。
明玥一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方向去吐槽，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问道:“程常安不会是为了我吧？”
正好到了小区门口，程常安一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放下篮球，从外套里先拿出自己的门卡，刷卡进门，再往里去。
颠簸的一下让两个人一下子思路都乱了，适应了一下才接回来:“不会吧，不会真是为了复活我吧？”
“我想可能还不止。”
这个抱着狗和篮球的少年脑子里的想法比他们知道的要多得多，至少就一个看书的种类就能让他们受到惊吓，害怕他真的功德散尽。
这一大把功德，得生成多少孽啊……
“但我能合理怀疑的是，他想要做的绝对不至于复活陪他半年的一只猫。”
他对这只猫全部的依赖来源于魂魄被找回，而找回的魂魄都是因为情绪的波动，情绪的波动又来源于记忆被触碰。
所以，与其说他在乎的是那只猫，倒不如认为他心心念念的，是那个记忆里的身影，和被那只猫带来的记忆。
至于这个记忆……
千鸣抬起自己的双手，有些许心虚，也毫不在意。
既然当初不舍得让他一生困在孤独感和悲伤当中，那现在可能偏离的航道也要靠他矫正。
小区里现在的人不算太多，刚放学的时间大家基本都还在吃晚饭，偶尔有几家往回走的或者是出门的也都一派悠然自得。毕竟是市中心寸土寸金的房子，能有时间在外步行，一般就没有多少事情干。
程长安路过他们的时候微笑点头打了打招呼，得到一个“这小伙子真不错”的评价，就径直向家里去。
上一只猫是他在舅舅的宠物店里亲手选择的，这一只也是他从路上捡回来的，那就一定要保护好。
明玥还沉浸在自己对程常安居然如此重要的思绪当中，连程常安叫了她两声都不知道，还是脑子里的千鸣提醒她:“你醒醒，别自作多情了，他说不定要复活的另有其人呢？”
明玥心虚地顶嘴:“他身边哪里有那么多去世了的？除了我不就是……他那个父亲吗。”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几乎已经听不见。
不过她没工夫和千鸣纠缠下去，赶紧抬起脸回应程常安，讨好笑笑，心里却有些异样感受。
也对，人家还得想着自己的父亲，哪里有功夫为了一只猫拼命。
程常安打开家门，进去脱了鞋子，篮球放在玄关，抽出拖鞋来，打开灯，就自己上楼。
程母从六年前被吓到后就一直养病，休息好了便去上班，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对自家孩子寸步不离。或许是因为程常安的状态已经比她状态更好，或许是因为当初愧疚没有带他一起去发寻猫启事，又或者是因为其他，比如自己的记忆作祟，总之，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之前那样关照程常安了。
不是不在乎，程常安每次在学校支撑不住自己踉踉跄跄回家跟她哭诉的时候，她都会抱住自家孩子，而后在他背后哭泣。
“妈妈，是不是因为我不合群，他们才不喜欢我和我的月牙？”
“妈妈，我是坏孩子吗？我真的很奇怪吗？”
“妈妈……”
受伤的魂魄在压力之下变成一只舔舐伤口的幼兽，没日没夜地怀疑自己质疑自己，总害怕是因为自己才让家里的宠物蒙难。
不然为什么记忆里还有一次这么痛呢？
不然为什么月牙带走的是他的一部分呢？
但是好在，现在他又有一只小小的月牙了。
三楼被紧锁的房门打开了，阳光顺着飘窗进来，灰尘也随之扬起在各个角落。
这里许久没有生息，以至于爬架上都落了一层灰，程常安刚打开门就被呛了一嘴，连带着怀里的明玥也止不住抖动。
“乖乖，这是真把你放在心尖上啊……”
千鸣看着这一片盛况，看着积攒了至少五年的灰，啧啧称奇，“我还不知道这房间五年可以积攒这么多灰呢。”
明玥不置可否，准确来说，她已经被这环境吓到没法回应千鸣，只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铃铛生了锈迹，但仍然没有盖掉“月牙”的标志。
这是她曾经的房间。
程常安带她看了一眼，自己也阔别五年重新打开这扇门站在这里，心里泛起了些波澜。他笑着低头，告诉明玥:“现在这里可能不能住，等到……明天吧，明天你就可以住在这里了，喜欢吗？”
明玥行动不便，只能“嗷嗷”两声，表示自己很喜欢这里。
“这里之前也是一只叫月牙的宠物住的，如果……你应该能和她玩得很好。”
废话，我俩是一个魂。
但这话不能说，只能继续“嗷嗷”装傻下去。
程常安收回目光，看向这个房间，陷入了几乎自言自语的状态:“我得带你去看看医生……说不定你还有救。”
停顿片刻，垂下尾音。
“对吧，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