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赫连西坞无畏死亡，只是奇怪。
假如仅因立场不同而被诛杀，女将军何必先灭己方将领？那些北燕将士似乎很怕她。
所有目光追随箭头，缓慢地转向城楼，定格在持鼓锤的女子身上。
城楼之上，旌旗猎猎。李书音站在这块阵地最高的地方，绯色披风随风飘扬，鬓发拂过略显苍白的面庞。
瞧着，甚是沧桑。
唯独那双眼睛坚毅、明亮！
相距甚远，由下至上，鼓楼不在女将军射程之内。
她从容自若地等着女将军蓄力开弓，未动分毫。
诚如所料，箭身急转直下，突然指向乱阵中那个络腮胡猛男。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砰’地一声响，利箭刺穿猛男的胸膛。
猛男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像铜铃，看看胸口的箭，再看看女将军。
“帝……”
一支箭破风，贯穿其喉咙，生生将话截断。他痛苦地捂住被刺穿的位置，趔趄几步，直挺挺地栽倒，口鼻涌血，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攻城的主副将接连被当众射杀，围城的敌军骇然，纷纷缴械，跪地求饶。
女将军眉头一皱，求饶之人旋即闭嘴。
其狠辣程度，赫连西坞都惧几分。
转瞬，女将军收敛戾气，换了副和善面孔。向赫连西坞微微颔首，道:“此番围城，非北燕本意。我以两个贼子性命作道歉礼，还请赫连将军见谅。”
“呵。”西坞愤怒，冷嘲，“两国修睦之际，你们擅自发难，犯我南凉。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算了？”
面对指责，女将军不恼不怒，置身事外般，皮笑肉不笑:“要不，我再杀几个人给将军泄愤？”
女将军右手一抬，背后几十个弓箭手整齐划一地搭箭开弓。
但这次，就不只是瞄准北燕士兵了！
气氛陡然紧张！
松县守军个个戒备，随时准备再战。但松县方伤亡惨重，面对数以千计的北燕援军，毫无胜算。
他们清楚，只要女将军手一落，乱阵中所有人将成为活靶子，被万箭穿心。
守军作困兽之斗，徒增伤亡罢了，毫无意义。
李书音发现，女将军虽与赫连氏说话，但始终盯着自己。于是，她高声喊话:“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此举，似乎让女将军挺满意，其手背微扬，再放下。弓箭手就齐刷刷地收了弓，放下箭。
“北燕，镇国帝姬。”
阿木尔？李书音震愕。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城楼中/央查看。半月朝夕相处，她太熟悉阿木尔那张脸，和城下帝姬完全不一样！
对于真实身份，完颜明珠毫不避讳。实力至上，故而无畏无惧。
“下来谈谈？”
慵懒的询问，压迫感极强。
赫连西坞回头，对李书音使眼色、轻摇头，示意别听信谗言。
戍边官员，多半听过镇国帝姬名号。传闻中，那位帝姬巾帼不让须眉，上战场厮杀拼功绩，颇受浑图可汗器重，而今更是掌管朔方部，拥有自己的戍卫军。
县丞同样担心对方诡计多端，劝李书音三思。
这时，城下威逼利诱，给筹码，也亮出威吓之词。
“巴图鲁之师正在集结，我一走，他们立刻就会踏平松县。等你们援军赶到，将看到地狱一般的场景。打也好，谈也好，选择权在你手上。”
县丞一脸震惊地打量身边的小姑娘。
打与和，她做主？她什么来路？比赫连将军地位还要高？
“大人。”
县丞明显一愣。
她客客气气地微微鞠躬，说:“请大人帮忙，放我下去。”
应声之前，县丞不敢擅作主张，先探身过问赫连氏的意见。
知其本意，李书音继续道:“赫连将军亦听我命令。”
城楼两侧各安一个滑落装置，原本悬吊木框，城门合上，木框便成了城上城下唯一的通道。战事发生后，框子被临时收起了。
拦不住，又见赫连氏未阻拦，县丞即刻行事。
单手拉绳索，她站得笔直。
人群里，赫连西坞微微怔神。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看见那位姑娘周身似升腾着火焰，她于耀眼光芒中，宛如谪仙临世。
和北燕镇国帝姬相比，南凉嫡公主显得娇娇柔柔。
但李书音一路跨过尸山血海，目不斜视，琥珀色眸子一片沉静，端的是大气威严。
孤身赴敌营，那份镇定，让完颜明珠都为之一振，钦佩之意悄然自心底蔓延。她跃下马背，静静等待。
来到北燕大军阵前，李书音率先微微屈膝，以半礼相见。完颜明珠还以抚胸礼。
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几眼，完颜明珠戏谑地假笑:“你就不怕？”
“帝姬存心为难，之前就能动手。”
“他的恩，只够抵消一条命。”
“两国交战，对朔方了无助益。”
直击七寸，讲究一个快准狠。完颜明珠收起轻视，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即使锋利的刀刃下一刻就划破她光洁白皙的脖颈，她也该会傲然挺立。
忽然失笑，完颜明珠道:“素闻松县毛尖乃千金难买的名茶，今日不知能否有幸吃一杯？”
满地尸首，唯余血海，岂有清茶？
“松县军民为御外敌，劳心勠力，无暇烹茶。”
李书音噙笑，客气疏离，不卑不亢。
“下次，帝姬随北燕使团再赴南凉，过境时，松县军民定备清茶一盏，恭迎帝姬。”
悟出其话中之意，完颜明珠倒也爽快，支她另寻别处，再叙私语。
北燕骑兵听令，腾出块空地。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并行远去，私下交谈。
没人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在此之后，双方在阔地划出条楚河汉界，两军分别驻扎在线的两侧，再未动过干戈。
第三日清晨，北燕军遵照镇国帝姬之命，彻底退到边境线以北。只剩完颜明珠一个人留在松县城内。
辰时二刻，晋州大军抵达松县城外，宣告松县危机解除。
晋州知府杨启找到李书音时，她正为一个年轻士兵换药。
昔日玉叶金柯、两代帝王捧在手心宠爱的嫡公主，而今未施粉黛，形容憔悴。
这种事，竟发生在她生父驻守大半辈子的晋州！
杨启万分惭愧，俯首叩拜:“微臣杨启来迟，罪不可赦，请公主责罚。”
他身后大小官员，悉数跪地。
松县县丞、军师等人见此情景，无不瞠目结舌。反应过来，纷纷叩首。
换药导致衣裳和手都沾满鲜血，李书音失神，愣愣地杵在凉棚下。
文武官员、黎民百姓黑压压地跪满长街，直达城门外。
那儿，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马儿名叫追风。它的主人站在旁边，身形消瘦，风吹欲倒。
她看见，他也屈膝、伏地。
瞬间，憋在她嗓子间的那口气像块巨石，直坠腹中。
陡然惊醒，李书音深吸一口气，擦擦手。先对杨启行万福礼，之后才说:“免礼。”
杨启:“谢公主。”
众人:“谢公主。”
松月客栈二楼，完颜明珠将一切尽收眼底。
早听说南凉重嫡，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
一颗南凉新帝放弃的棋子，因嫡出身份未被剥夺，哪怕落魄至斯，仍会受臣民敬重。
打过照面，县丞把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清楚。得知北燕镇国帝姬在城中，杨启提议见一见。
李书音讲明:“帝姬生性沉静，不喜会客，见面之事就免了。杨大人先忙，我亲自送帝姬出城即可。”
杨启微微躬身:“听公主的。”
大家各自忙碌。
镇国帝姬素喜清静，为表谢意，松县县丞专门征用松月客栈，为她清场。
马车来到客栈前，魏溪亭仰头见明珠。
卫兵头领乃本地人士，自然认识在松县待过几年的魏溪亭。毕恭毕敬地上前问候:“魏郎君，久违。”
魏溪亭颔首，寒暄几句，道明来意。
“我能否见见帝姬？”
头领略显为难。魏溪亭正要作罢，完颜明珠在堂内传话:“让他进来。”
引他到二楼雅间，为他斟茶一盏。
“想问什么？”完颜明珠开门见山。
此前，两人见过几面，倒也算旧相识。楼下人来人往，长话短说最好。
“这几天，帝姬和我们公主都在一块儿？”
“嗯。”
“她状态怎样？”
“不哭不闹，能吃能睡，冷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完颜明珠陈述完毕，添了一句，“你觉得，她是吓傻了？还是麻木了？”
天光云影，照透窗牍，魏溪亭思绪紊乱，怔怔失神。
慢悠悠地品茗，一盏饮罢，倒扣茶碗，完颜明珠提剑起身，斜眼觑他。
“你一直按你的方式为她铺路。你问过她的想法吗？”
魏溪亭无言以对。
“你该跟她好好谈谈。”
“帝姬。”他忽然开口，“他在马车里，你见他吗？”
门口，镇国帝姬身形微滞，握剑的手紧了紧。她似乎在竭力稳住情绪，停顿片刻，说:“不见了吧。”
说罢，径自离开。
望着那扇门，魏溪亭暗自喟叹。静待三日，不正是为了等那个人吗？
尘世重浊，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如当下的自己，满怀愧疚和自责，不敢去见意中人。
他独坐垂首，忽闻轻声呼唤。
“魏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