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浓郁,春归夏至,时光如溪水流淌而过。
对于人们来说,这并不是件需要格外留意的事。毕竟,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
岁月被分成了时刻、节气、月份和节日。
每当有这些变动的时候,人们似乎才能切实感受到,时间的力量。
那是一种,能让种子长成麦穗,让婴儿长成青年的力量。
也是一种,能让人们在无数个相似的日夜里,区分出某一天的不同,再将那份不同珍藏在年轮里的力量。
而七夕无疑是一份很好的,属于时间的礼物。
这一天,注定会见证,很多美梦地诞生和破碎。
可无论是心动还是心碎,年轻人的炽热单纯总是美的。
他们有着旺盛的热情,连凄婉都有着鲜活的生命力……
承喜今儿一早,就揣着腰牌出了宫。一路上急匆匆赶路,神色却并不慌张。
脚底下加着紧,可眼睛总还流连在,绿意盎然的枝丫上。
耳朵,总还捕捉着巢里雏鸟的啁啾。
就这么一路又听又看,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宅院。
承喜在正门处观望了片刻,只觉整个府邸所透出的威严,就连空气都能察觉。
不远处是早点摊儿的热气与叫卖,可就如一道无形的屏障一样,越接近府门就越安静。
甚至于连风声都在此停歇,猫着腰、踮着脚般得悄悄拂过。
“这等气势,真不一般!”承喜念叨着,转进了拐角,向侧门走去。
可巧,门外正好坐着两个传话的小厮,一身爽利打扮,看年纪比自己要稍小一些。
承喜走过去,堆上个笑脸儿道:“打扰二位了!我家公子,托我来给秦府少爷传个话,不知二位能否代为通传吗?”
两个小厮看见有人来,赶忙起身,笑脸相迎。
只此一个举动,就看得出秦府上下待人有礼、家风甚严。远没有别府里下人的仗势欺凌,或作威作福之态。
“我们少爷正好在呢!只不知您家公子是哪位,还烦请告知一声,我们才好回话。”其中一个个头矮些,歪戴着帽子的小厮,口齿伶俐道。
“有劳有劳!”承喜也客气着,“只说是韩公子托人传话,想来少爷定会明白。”
“得嘞!那您稍候,我这就去回。”刚才那个小厮勒了勒裤腰,麻利地跑进院儿里。
剩下在门口的一个,随即让座道:“您先坐着等吧,恐怕得一会儿呢。”
说着,用手掸了掸门边的春凳。
“多谢,多谢。”承喜一边点头称谢,一边撩了衣裳坐下。
一旁的小厮陪着笑,开始拿眼打量起承喜来。
只见来人一身寻常衣服,可做派又明显与自己这样的人不同,一举一动别有些规矩气度。
虽也是个下人,但更洁净整洁,那副笑脸也更沉稳从容。
加之他面白无须,声音又尖细,举手投足间还有些女气,想来该是王府或宫中来人。
想到这儿,小厮愈发不敢怠慢,站得也更规矩了些。
好在不多时,自家少爷就跟着人出来了。否则,再这么笔直地站着,这腰可就要断了。
传话的小厮找到人时,秦川正在教导小松拳法。
身下马步扎稳,气沉丹田,手臂用力带动挥拳。
一拳既出,势如雷霆;一拳既回,虎狼当关。
这几个月以来,秦川每日晨起,都会教小松武艺。
正如前番猜测的那样,这孩子当真天赋异禀——
几个月下来,不仅下盘稳如磐石,还将秦川教的各项基本练习全部掌握。
这种学习速度,除了自己和韩凛,秦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第三人。
所以今日,才决定正式开始教授拳法。待手臂更加有力些,就为小松挑选适合的武器傍身。
而小厮的通传,就在秦川思索时传来,“少爷,门外有人找您!”
秦川回过头,心下有些疑惑 ,“往常自己并没什么人找,会是谁呢?”
他又转回脑袋,看了眼小松。
发觉那孩子正沉浸在练习中,也就没有打扰。迈步过回廊,走到小厮面前。
“外面有个人等着,说是要代他家韩公子给您传个话。”小厮亦怕打扰小松练武,只压低了声音道。
“韩公子?韩公子!”秦川琢磨着,忽然提高了嗓门,“我去看看!”
随即回身向院子中央喊道:“小松,我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接着练!”
小松正在使力的当口,只得重重点头,并不应声。
秦川看他如此认真,便放下心来,快步跟着小厮往侧门走去。
甫一到门口,秦川就认出了承喜,心下是又急又喜。
他和韩凛都是这样,想时时有对方的消息,可一旦对方有什么动作,第一时间就总忘坏处想。
这可能就是年轻人的心态吧?总有多余的精力,去分给那些还未到来的忧虑。
承喜见秦川来了,先是笑,再站起身,“秦公子,我家主子托我传话。”说着,往远处走了几步。
秦川跟上前去,脸上的表情晴雨难辨,总觉得是要笑但又怕着什么。
“承喜,出什么事儿了吗?韩凛还特意派你来。”走到角落处,秦川急忙忙开口问。
“瞧您,说哪儿的话?我家主子就是托我来告诉您,今日傍晚时分,家里相见!”承喜一脸喜气地说。
到底是年轻沉不下去,还未学到孙著的面色无波。
好在秦川不在意这些,脸上一下绽开了笑容,问道:“最近,他身体还好吗?”
“都好,都好!”承喜耐心地回着,“等相见时,您自己好好看看,不就是了!”
秦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得唐突冒失,脸上竟飞出一抹红晕,接着紧张地搓了搓鼻子。
承喜看着眼内,只做不觉,告了辞便回去。
门口的两个小厮,看见自家少爷一脸喜色地回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要打趣他几句,竟发现秦川,根本没在意到他们俩,笑着就进门去了。
回去之后,秦川又指点了小松几个细节,便让他下去温书作业。
这几个月以来,当师父的苦与乐,秦川可算是尝遍了。
早上起来带着小松习武,然后赶去飞骑营,与大家伙一起训练演习。
下午回到府里,还要指导小松学文。到了晚间,自己还要到别苑请教师父,一并盯着小松做功课。
还好,秦川没有时间的时候,萧路会代为指教小松,才让他不至过于狼狈。
“今天晚上恐怕是回不来了。”秦川看着小松远去的方向,“但昨夜的问题,还有要和师父商讨之处……”
略略寻思之下,秦川冲进屋洗了脸和手,跟着直奔别苑而去。
路途中,秦川才发觉了自己的变化。
若以往,说好了要与韩凛碰面,那自己的魂儿,肯定早就飞走了。
不说全然无法专注,也是心猿意马、焦躁难安。
可这一次,他听到韩凛的邀约,欢喜愉悦自不必说,转回头还能继续做接下来的事情,这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
原来,那一夜的互诉衷肠,不仅是全了自己多年情意,更让自己的心找到了归处。
哪怕时至今日,秦川想起韩凛的诺言,都还心痛难当。
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自己所感受到的安定与踏实,是从未有过的。
秦川一路想着,一路就到了别苑门口。
还未进去,便听见里面父亲和小松交谈的声音。
浑厚之声夹杂着童言嬉笑,让秦川由衷地高兴。
父亲,终于再一次,成为了他自己!
只是,为怕父亲与师父两人尴尬。秦川先在外面,弄出了不小的脚步声,假装咳嗽了几下,才慢悠悠地进了门。
谁料,他们两人就那么并肩而立,站在竹林前,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小松在他们脚边跳来跳去,很是高兴的样子。
看到如此情景,秦川也放下心来,笑容不再拘谨,而是换回了往日的干净爽快。
萧路见他这般,侧头与秦淮对视一眼,秦淮微笑着点了点头,千般言语尽数没入了不言中。
只有小松仍然那般天真地,在院中跑来跑去,如一只放飞了希冀的小鸽子。
“父亲,师父。”秦川依次行了礼。
又道:“今日晚间需要出去一趟,昨日的事还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师父。”
“好,那你们谈吧。”秦淮说着,挥手叫小松,“你跟着秦叔叔一起,去前院玩儿,好不好?”
小松看了看萧路,又看了看秦川,就乖乖跟着秦淮去了。
等那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萧路和秦川也进了屋。
待萧路坐定,秦川才开口,“师父昨日说得,军法严明乃是治军之道,更是对深陷战火的百姓们得保障,这些我都明白。”
“自父亲一辈治军开始,就有不杀降兵、不辱俘虏、不掠钱财、不踏良田、不毁房屋、不□□孺的军法规定。凡违此六条之一者,皆当众斩首,格杀勿论。”
秦川一口气说完,可显然还有疑惑未解。
“但若只是如此,仅能保证中州军士不伤害百姓,却无法让当地百姓接纳中州朝廷,认同中州的管辖与治理。”秦川顿了顿,斟酌着用词。
“这么一来,依然会是双方对峙,僵持不下的局面。到时,打、打不得;罚、罚不得。可中州士兵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怎可为此遭受牵连,乃至命丧异乡?”
萧路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称赞秦川的思虑细微,等他全部说完后,才问道:“你既已想到问题,那可有想解决之法?”
秦川说:“自然是想了,可总觉得治标不治本,恐收效甚微。”
“先说来听听。”萧路看着秦川,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
“首先,第一个措施,就是释放那些一路上被囚禁关押的俘虏,好生送他们回到故土,用这份仁心义行,换他们几句公道话。”秦川说。
“接着是派善于游说之人,劝说百姓放弃对立,给他们以生存的希望。或者也可明文下发,保障他们的生产生活。”
秦川越说声音越低,自己渐渐没了信心。
一声轻笑如断线的珠子,掉到地面上,打破了低沉的气氛,“果然是……收效不大的法子。”
“但以你的年纪、阅历,能想到这些,我相信你是尽了力的。有这份心在,将来不愁没有良策良方。”
萧路的言辞很中肯,丝毫没有糊弄安慰的意思。
“善待战俘,放归故土,这一项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军人多侠气,会被这样的真挚诚意所打动。”
萧路接着分析起来,“可这第二项,派游说官员,就不如厚待当地文人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辅之以家国大义。他们当中,肯定会有人能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届时由这些人出面稳定局势,会比中州的调任官员好得多。”
“只是……”说到这里,萧路的声音停了。空气就像忽然浸入了墨汁里,有着化不开的黑和暗。
“只是总有些忠义之辈,不会屈从于威逼利诱,更有自己的坚持和追求。”秦川接下话去,似一柄利剑,执意要搅动这一团胶着。
“是!所以,我想知道,你会拿这些人……怎么办?”萧路的语气变了,有种初来秦府时的陌生,甚至还带着寒气逼人的敌意。
秦川知道,师父又想起了萧氏一族。
他抿了抿嘴唇,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我会……放他们回归山野。只要不与中州为难,我愿以自己的性命,保障他们平安。”
“如果……其中有人,定要与中州为难呢?你当如何?”萧路的态度和缓了一些。
他看得出这孩子的为难,可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翻涌上的血腥气。
“那我愿以命抵命,赔他们国破之殇,将士之亡!毕竟是我率领着部队,踏破了他们的山河故土……”
秦川没有丝毫犹豫 ,“我愿领受一切报应责罚,只要能换战火平息,杀伐止歇!”
萧路的眼神,剧烈震动着。
那些被后裕王朝清算诛杀的萧氏先人,此时此刻正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
他的担当与胆气,足以让每一个死去的和活着的英雄,为之动容。
终于,一束强烈的光,冲破了经年血污,堆积而成的黑暗,照耀进了缠绕着亡魂枯骨的坟头。
从这一刻起,萧路的梦魇,彻底结束了!
他相信,中州有秦淮和秦川这样的将领,天下就不会再有后裕萧氏的惨剧。
萧路看到了萧家的先祖们,笑容和蔼,目光平静,向自己挥着手,渐渐走远了……
“有了上述两策,再加上朝廷的一些扶持动作,想来要安抚人心也不会太难。”萧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语气如无风的水面。
“只是,还有一点,需要中州的朝廷知道。”萧路继续道:“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繁衍生息更重要。鼓励南北通婚、血脉相融,才是真正能够实现天下大和的唯一途径。”
秦川听着萧路的指点,只觉师父整个人都与刚才不同了。
不,不仅仅是刚才!而是与曾经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
“至于你——”萧路看秦川有些走神,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提醒。
秦川自觉失态,赶忙调整了下身姿,等着下面的话。
“不要动不动就豁出命去!你的命不仅仅干系着你自己——还有你的亲人、朋友、师徒和战友,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说不要就不要了。”萧路先是埋怨了两句,以一种自家长辈的口吻。
接着说道:“南北分裂百多年,不相同的又岂止是习俗?你若能学得一口流利的江下语,会为你治理南夏、平定骚乱,带来意想不到地助力。征服者真心实意地示好与付出,能让失败的一方,感受到尊重和诚意,也就不太好与你为难了。”
秦川听着萧路的种种提议,心下越来越明朗透彻。
直到最后,不禁咧嘴笑出声来。
等萧路一说完,就忙起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师父,指点迷津!”
“不……这一次,是为师应该谢你……”萧路搀起秦川,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河流山川,更有旭日朝霞。
秦川倒不觉意外,只把头一歪,调皮道:“那这一次,我与师父就彼此彼此啦!”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现在……可以好好等着与韩凛见面喽!”秦川心里想着,不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见了面,还得让他给我找个,会说地道江下话的人才行……”
忙中不知时日过,闲暇才觉片刻难。
从别苑回到自己房里后,秦川本想稍微睡一会儿的。
可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是一点儿睡意也无。
他大睁着眼睛,盯着上方的幔帐。
双手枕在头后,早已有了酸麻的感觉。
不过,秦川没有更换姿势。反正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儿,一颗心在胸腔里颠来倒去,全是难耐的时光和难捱的想象。
当额头上的汗水开始滑落到耳际,秦川终于想出了办法——“对啊,我这儿有钥匙啊!”
一个鲤鱼打挺,秦川登时从床上翻起来。忙不迭地整理了一番后,就快步出门而去了。
当他再一次踏进那条胡同的时候,才刚过了午饭的点儿。
阳光漫不经心地洒在路上,好像也没了气力,是一种懒洋洋得热。
后背已被汗水沾湿,贴着皮肤,赖皮似的一动不动。
秦川可顾不得这些,只看着一扇扇门从自己眼前略过。
“真好!都没变!”他高兴地说,每个字都像扔在地上的小石子,咕噜咕噜地滚动着。
当摸出钥匙,第一次用它打开家门时,那种扑面而来的清凉感,让他惬意又舒适。
秦川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这间小院,并不是什么避暑的所在,也没有神奇的屏障,只是当踏进家门的一刹那,他的心就静了下来。
秦川走了进去,看着院子中央的石桌和石凳,旁边垒好的灶台,和那扇紧闭的门扉,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名为“思念”得惆怅。
这一刻,他就像个远行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
他几乎,是冲到门边的!
随着一声大力地推撞,所有记忆如排山倒海般纷至沓来。
在看清屋内的一瞬间,秦川似乎听到了,韩凛的笑声。
那笑声里,好像还夹杂着自己说话的声音。
绕过正堂,秦川转进了卧房。
到处都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应该是有人经常来打扫的缘故。
就连床榻上,都还能闻到隐隐的熏香馥郁。
被褥松软整洁,枕头依然是并排在一起,一只山茶,一只枫叶。
回到家,秦川只觉一阵困意袭来,倒在那只枫叶枕头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梦中,午后斑驳的树影,碎了一地。
梦外,少年的鼾声,惊扰了一室得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