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操场的空地上，周南等待着，纠结着。

等待齐桓宣布今天的训练，纠结对于训练她是全力以赴，还是松懈地让自己滑向离开这片森林的越野车。

扪心自问，周南对于这片森林中的留恋委实不多，在抛却吴哲后，只有一个欧阳倩，半个田果。

哪怕是对同住三个月的叶寸心和唐笑笑，周南也没有在这段方萌芽的友谊里倾注太多的心力。

究其缘由，是在训练开始前，周南就认定别离总要来临，而她讨厌别离，更讨厌因别离生出的眼泪。

从前的经历告诉周南，眼泪除了能宣泄情绪外，什么用也没有。

它阻止不了别离，也缩短不了地域的距离。

所以在训练开始之后，周南一直在把握自己的情绪。

她不允许自己在人际关系中陷入太深。

这样做的结果令周南很满意。

在情感中，周南可以利落的抽身，可在混沌的正义感的驱使下，周南却没办法对这里的灰色天空视而不见。

周南害怕今日所见的可亲可爱、良善有仁的人，在来日会成为这一窝黑中的一份子。

毕竟古人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况且，即便常慎独自省，也许可以坚持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但这不是卧底生活，是等不到揭开黑暗的时候的。

这里是永夜，青天白日下的永夜。

那些恶习会在日常中一点点的侵蚀良善，腐化道义，把人变成自己所厌恶的模样。

周南选择留下，因为她那浅薄的、混沌的正义感。

但问题又来了。

她了解成为一头鸵鸟的流程，却不知道如何做一个英雄。

然后，在浑浊的思绪中，周南听见袁朗说，审核期已经过去，她们现在正式成为老A的一员，她们和齐桓没有区别。

之后，袁朗说了很多很多，而周南只记得一句孤立无援，全无依靠。

周南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老A要她们去恨的理由。

如果是这样，或许这片灰色的天空是他们故意粉饰出来的假象，他们本身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再然后，齐桓开始分发臂章。

周南原本打算宣告自己的退出，可在齐桓把臂章砸向她肩膀的那一刻，她犹豫了。

齐桓的态度与审核期时一样，他的眼睛里依然是嫌恶。

也就是说，这里的天一直是灰色的，从没变过。

周南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人可以定义与恶龙争斗的勇士该是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秉性。

但有一点却是肯定。

勇士的底色是善良，哪怕只是一丝纤薄的善良。

毕竟若为功名利禄，A大队，一个隐姓埋名的地方，它与追求的浮华名利委实相悖。

于是，在解散后，周南大着胆子去找了袁朗。

但未等周南开口相问，袁朗先说了话。

他说：“我正好有事和你们说。”

“我们？”周南疑惑的重复了一遍。

袁朗敷衍的嗯了一声，一面掏出手机，在按键上快速移动着，他看也不看周南，说：“给你们这群秧子警个醒。”

在一位爱讲冷笑话的教官的带领下，她们已经不是南瓜苗了，改称南瓜秧子，简称秧子。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首先，虽然袁朗一直没掩饰他有私人通讯设备这回事，可他居然半点遮掩的意思也没有，就这样大大咧咧的在她面前拿出来。对此，周南一时难以品评。

其次，单独给秧子警醒，周南觉得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而袁朗继续说：“千万不要落单。”

闻言，周南疑惑一瞬，追问道：“什么意思？”

袁朗轻哼一声，“就你想得那个意思。”

周南还想问，可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而铃声当然来自袁朗的手机。

然后，袁朗漫不经心地朝周南一扬下巴，“回去吧。”

而后，袁朗按下接听键，用那种虚假而夸张的语气和人通话。

言辞之间，是对电话那头的谄媚，对她们这群新人的轻慢。

他一边打一边走，最后跨步上车，再次扬长而去。

解散之后，人其实都没走远，尤其是在周南过来找袁朗说话时，没有人会不好奇。

但他们没等到什么惊奇的事，只是再次确定了老A的荒唐，或者说狂妄。

可比起这些，周南更牵挂的却是袁朗的那句千万不要落单。

周南有意装傻求个明确，但袁朗不肯点明，仍旧说得隐晦。

而周南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只是不敢相信，之后她和余下的八个人一起讨论后，她们也认同了这个不可说。

于是，在女兵中间，袁朗的口碑从负数往上稍稍长了点。

她们认为袁朗大概是个有点底线的烂人。

但这天之后，袁朗再没出现过。至少，她们没再见过他。

而在这段时间里，女兵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九个人是住一起的，而她们住的地方虽称呼为宿舍，实则是个旧仓库，还是个四面八方都漏风的仓库，浴室倒是新的，但也只有浴室是新的。

齐桓说，大队资金和时间都不够，只能挪出这个仓库给她们住，让她们将就下。

于是，她们一面提防可疑的人物，一面修补她们的宿舍，而在过程中不容许落单的情况出现。

然而训练日程紧凑，她们紧赶慢赶每天也只能补三个豁口，一直到月中，她们才勉强住上了不透风的宿舍。

不过，她们住的地方虽然破烂，但同期的男兵倒是羡慕。

他们和老A住一起，仍然逃不过他们的训斥与谩骂，连夜里睡觉都不得安宁。

用许三多向周南转述的吴哲的话，就是伺候各自的主子。

当时听见这话，周南没忍住笑了下。

然后她又沉默了下去。

这段时间男女分开训练，食堂遇见亦是没有交流的时候，而周南也没理由上前搭话。

是以周南再听见吴哲的名字时，居然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虽然慢了一点，但周南终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她的思绪在每日机械、单调的重复训练中被掩埋，就连纤薄的正义感也在一点点的适应中被她逐渐放弃。

没有人需要拯救，她也不知道怎么拯救。

周南原是惶恐那个不可说，但此刻她居然庆幸起来。

因为这个不可说替她保存了一份清醒，而在这份清醒中，周南想通了一件事，一个早就确定的事——她的确不知道如何做一个英雄。

而在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她们接到了第一个任务。

是对抗演习。

起初周南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按照下达的指令，和她的队友们机械地完成任务。

但在第二次演习结束时，她们坐在车里，田果正炫耀着她的战绩，欧阳倩在适时的捧场，而周南望着路过的步兵，那群步兵也在看她们。

然后，周南那双平稳如深湖的眼睛忽而泛起一阵惊涛。

她终于明白她的任务会给对抗的部队带去什么了。

改编，不可回溯的改编。

她也是因为那次骤然降临的改编才不敢在一个地方倾注太多的心力。

撒下一把种子，然后在花期正盛的时候拔掉。

这种苦痛，周南不想再经历，所以她学会了收敛情绪。

可现在她正将这种苦痛洒向其他人。

而在又一次的演习中，周南努力地做着心理建设时，齐桓忽然宣布回程，紧接着他说了一句像假话的真话。

齐桓说：“都给我闭嘴，我不是玩笑，这也不是演习。现在是一级戒备，这四个字够你们闭嘴吗？”

一级戒备。

往常开玩笑时也不敢说的话，就这样被齐桓吐露出来。

她们即将奔赴战场，可她们连是与谁的战争都不知道。

然后，登上直升机前，周南抬头望了眼天色。

她想，或许这片蔚蓝的天空之后的确隐藏着她们的敌人。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时间线，大概在07年，这时候三体已经连载，差点成为文学界支柱的欧阳倩订了科幻世界，而周南借来看了看，不是什么重要的设定，但是不想让最后一句话太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