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八月以后，天气一日近一日的热了起来。在狭小的街道上，拥堵着的除却汽车以及人们无处宣泄的燥郁之外，还有将这一切变得更为烦躁的灼热暑气。偶尔起的风，虽能散几分闷热，却也吹来尘沙，扑得人一脸尘土。

周南沿着记忆中的路走，最后停在了一处公交车站。她站在阴影里躲避着烈阳，同时眯起眼睛盯着街对面的玻璃窗看。她在看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多年的军旅生活让她身姿挺拔，可皮肤似乎也比平常人黑了一点。但松枝绿的常服把这点沧桑掩去，改头换面为一种别样的生命力。就像竹林中那些纤细而微弱的枯枝般，明明行至末途，可在一片高壮而遒劲有力的竹群的感染下，那些枯枝也染上一点活力。然而周南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这时一辆公交车驶了过来。

周南的视线随即飘到了那辆公交车上，她的心也七上八下的忐忑起来。她没有私人通讯设备，只和周芳她们约好了碰面的地点以及大概的时间。从基地进北京实在太远，来回去了她一半的假期，纵使何璐宽宥时间，她也很难在既定时间内赶回去。因此，她只能劳累周芳她们来这个小县城一趟。

她本来以为会挨一顿骂，但大概是人逢喜事，周芳难得的说了软话，同意了这个安排。周南先是惊奇，后来便生出一种似嘲弄又似怅惋的感觉。其实方禾过不过来，周芳并不在乎她的感受，可外婆在上头压着，她才不得不缓和了态度。而外婆，即使再怜爱她，也不会让另一个外孙女受委屈。

手心手背皆是肉，可也有肉多肉少的差别，而周南不敢断定自己是肉多的那一面。因此，她没有与她们拉扯多久，再三强调她的东西一样也不能丢之后便点了头。

想到这些，周南便觉心浮浮的，没个着落。然后周南想起了挂在深蓝色窗帘上的那抹浅绿色。她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天蚕蛾的颜色，才让那种心空的感觉消散。而天蚕蛾扇动翅膀引起的那一点清风，使得周南的灵魂微微浮动，令她想起了几个星期前与袁朗共守的那个日落。

红日在山丘间渐渐落下，绚烂壮丽，却又平平淡淡。

然而如今的袁朗对她似有成见，这样的安适约莫不能再有了。不过，周南始终没能找到自己惹袁朗不喜的原因。最后，她也懒得想了，把一切推到了去年深山的那一场选拔。当时她对袁朗亦有成见，而今袁朗待她疏远，便当是一报还一报了。

然后在轰隆的车声中，周南听见了几声吴侬软语。她循着声音的来处去看，果然在晃动的人影中看见了她的外婆。她快步移到车尾，透过车窗朝外公打招呼。两位老人精神极好，一脸红润，看见她时又惊又喜。一下车，外婆就把周南揽入怀里看了个遍。周南替她抹着眼泪，低声重复着自己很好。

在周南与外婆外公说话时，周芳领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站在一旁。两个青年男女扶着一个银发婆婆，面泛笑意的看着她们。周南瞥了他们一眼，随后拍了拍外婆。事后再回忆，周南觉得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了。

她褪去缄默，变得圆滑起来。

叔叔、奶奶、姐姐、姐夫。

她把初次见面时可以用来应付的交际用语，几乎全说完了。然后她又殷勤地把人送上出租车，引着人到了饭店。那是这座小县城里最好的地方了。大厅富丽堂皇，她订的包间也宽敞明亮。而在宴席开始前，她又给每个人送了她备好的礼物。送礼的时候也说了一大堆她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话，引得宴席生趣多彩。

周南深切地明白自己在扮演一个慧口兰舌，能说会道的人。

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唯独不是周南。

但一大家子因为她的表演而变得开心欢愉，气氛也很融洽时，周南想这似乎也是值得。

而在宴席将散未散时，周南把她剩下的一万塞给了周芳。

在独自面对周芳时，周南又变成了周南。

周芳把钱推了回来，“不用了，钱是够的。”

“刚搬新家，用钱的地方不少，”周南把钱塞到周芳手里，“再说了，外婆的药不能停。”

周芳：“小禾给换了新药，也担了大部分的药钱，我再出一点就够了。”

听见周芳提起方禾，周南感觉一阵狂风从她心口呼啸而过，卷走了所有的平和。她的声音也冷了起来，“这是我给外公外婆的。”

昏黄的灯光落在两人中间，像是幽幽燃烧的火，正在焚灭一切。

僵持半晌之后，周芳收下钱，而把钱放进随身皮包时，她忽然拿出来一个牛皮袋。她一面把牛皮袋递给周南，一面说：“这是我们给你选的十个相亲对象，你回去之后好好看看。”

“相亲？”周南把牛皮袋往周芳怀里推，“我不要。”

周芳瞪了周南一眼，“我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姐姐了，你还不要？”

“此一时彼一时，”周南辩驳道，“再说了，我平常忙，没时间谈恋爱。”

周南瞅着周南，眼睛流露怪疑的光：“说到这个，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撒谎？”

“我说什么谎了？”

“你根本就不在通信连，那个地方都是……”周芳琢磨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反正危险得很。你早点退役好了，钱不多，还容易受伤。上次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你外婆担心得要死，但是又不能过来，只能在家里转来转去的担心。”

周南一下子领悟过来，必然是方禾回去乱说话了，她啐了方禾一口，随即面不改色的劝道：“军校生有最低服役年限的，我远远没到时间。早退，要么是我犯纪律了，要么是我残废了。这两样退回去，你能接受吗？”

她避开受伤的事，只说规矩。

周芳哎呦一声，“你姐姐说可以早退的，你不要死脑经。”

“她说得早退，不是什么正规渠道吧？”

周芳被周南说中，睨了她一眼，“不要这么说小禾，她也是为你好。”

然后周芳掰着手指细数：“当兵的钱不多，你的钱又全花在外婆身上了，你现在穷得就剩军装了。但是你退役了，小禾立马给你安排到大公司。大公司一个月的薪水就顶你现在一年。而且部队封闭式管理，你见不着什么好人家的，可出来，天也宽地也厚，人见得也多，到时候找青年才俊，结婚生孩子，蛮幸福的了。”

说着，周芳拨了下周南的头发，“还有你这个头发，难看得要死。你本来就不比小禾好看，现在剪个这么短的，更难看了。”

周南听着周芳的絮絮叨叨，不辩驳也不顺从。等周芳说完，她便抱着怀中的牛皮袋说道：“我先看看这些，其他的再说吧。”

周芳见周南油盐不进，也发起脾气来，“你最好在这里面给我找一个出来，你要是敢敷衍我们，我就找去你们领导说。”

话音将落，周芳突然追着周南问：“你没偷偷摸摸的谈恋爱吧？我不许你找当兵的啊，听见没有？”

“这都哪跟哪？”

“你姐姐说了上次你是和一个男人一起送她的，”周芳说道，“那个男人是不是你对象？你是不是和那个男人联合起来欺负你姐姐？”

“她欺负我还差不多！”周南立即反驳，“还有，哪来的对象？那是我领导！还有，您知道吗？他是中校，还能再往上升的那种中校，我一个尉官哪敢想？还有，您知道我得费多少年才能升到中校吗？十年都未必能够。”

周南猜方禾多半是含糊其词，引周芳胡思乱想，这样一来，她也怪不到方禾的头上。她在心里暗骂了方禾几句，无奈的解释说：“而且我们有规矩的，不允许本部队内找对象。您也说了嘛，封闭式管理，见不到什么人，这规矩一下来，我能找什么对象？”

“你急什么？我就随便问问。”周芳说话一急就咳嗽，火烧肺似的。

周南替她抚拍后脊，那点轻浅的药草香幽幽扑来，如落入春日的草丛般，清新怡神。她觑着周芳的脸庞，轻声说：“方禾真要搬过来啊？”

周芳抚着胸口，神色怅然：“为了这个儿子，那边都跑香港了。亲生的小女儿都不管的，哪里还有你姐姐的位置？你姐姐肯定是受不了才过来找我们的。我知道你……总之，你现在长大了，不要跟小时候一样胡闹，知道了吗？”

周南敷衍的应了声，嘟囔道：“不许她动我东西。”

“你那堆垃圾有什么好动的？还不许我们扔，”周芳指了指柳林风的方向，“也就是你叔叔心好，不然那堆垃圾看谁给你搬。”

周南空泛地附和着周芳，眼睛却盯着窗外的风景。

她想，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方禾已经在她通向周芳的路上设满了陷阱。她随时都有可能落入陷阱，把周芳对她仅有的一点爱也毁灭掉。于是，她只能敷衍的顺从，不能够坦然的去面对周芳，更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否则天地宽广，她却没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