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跟我一起去。”

小麦递给他一张帕子。

他用那张帕子擦了他手上的水，把帕子叠起来收在了口袋里。

小麦走到门口看了他一眼。

他对小麦笑了笑：“那个帕子我洗完之后再还给你，怎么样？”

“其实可以送给你的。”

小麦说。

“原来你嫌弃我呀，那好吧，我就不还给你了，这个以后是我的东西了。”

格林叹了一口气说。

小麦笑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嫌弃的缘故。”

他解释了这么一句就没有下文了。

格林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村民带着他们见到了那具今天晚上突然死掉的尸体。

这是一个小小的屋子，桌子上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蜡烛看起来是黄色的，仿佛是劣质的动物油制作的。

但是这里很穷，所以那大概不是动物油脂，因为动物油脂很贵，寻常人家或许还没有，更何况这么穷的。

尸体躺在床上，那床底下是砖块，砖块中间有个半圆形的空间，大概是用来烧火的，这样晚上躺在床上会暖和一点。

不过如果现在烧火，这尸体也许会加快速度，发臭，发烂。

床上铺了一层黑漆漆的干稻草，看起来很脏，用了很久也没有替换，尸体底下有一个枕头，枕头是用布做的，里面的填充物很扁。

枕头被尸体的头压着，看起来凹凸不平，仿佛里面有一堆的虫子，蠕动着等待爬出来。

尸体身上盖着一张很薄的布，大概平时用这些东西当毯子，不过现在这东西，连遮住尸体的轮廓都非常困难。

恐怕平时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本应有的保暖作用更加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尸体的头发很短，有些花白，脸上全是皱纹，像一条又一条的虫子趴在里面，苍蝇和蚊子在旁边飞来飞去，听起来嘈杂又吵闹。

那些虫子身上黑色的部分和周围的黑暗完美融为了一体，飞动的时候被人注意到，就像是流动着的黑暗。

而它们身体之中，除黑暗以外的部分，在黑暗里飞来飞去的时候，又像是有毒的颗粒。

苍蝇身上有些荧光的绿，蚊子则是黑白相间，如果眼睛不好，那些东西甚至可以被看成摔烂了的荧光棒，自己飞了起来。

尸体散发着一股臭味，尸体上且没有腐烂，那么臭味的来源就是不常清洁的身体表面了。

身体表面的污垢吸引了虫子，也吸引了虫子产卵。

这一切的东西都让这屋子萦绕着一股死亡的寂静。

人们进入之后不由自主安静下来，就像是一个预约好了的哀悼会。

短暂的沉默之后，人们找了一个有些黑漆漆的担架过来，这东西是用两根非常长的棍子和一块普通的布做成的。

非常简陋，但是从颜色来看也非常好用。

许多人都用过很多次了。

活人和死人都用过。

这种时候笑出来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但是如果站在这里意识到这一点，一切都像一个荒诞的笑话，散发着黑色的幽默。

小麦走上前去，抬起了担架的一个角。

村民抬起了其他的位置。

格林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没让格林插手，但也没有驱赶他离开，就像是一场安静的葬礼，并不驱赶任何想要参加的客人。

所有人的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担心惊扰了黑暗中的野兽。

担架抬着尸体，人们小心地跨过门槛，从那狭窄的门中走了出来。

走出来之后再去看那屋子，就会发现比之前感觉的空间更小，连那门也是一样。

人们排成了一个长队，队伍一共两列，最前方是两个手持蜡烛的人在照明，中间是抬着担架的人，和他们中间的尸体，尸体一动不动。

在暖色的烛光之下，尸体的脸色更加青紫，仿佛死去多时，散发着一股腥臭的铁锈味，又仿佛身体表面已经长出了一层青苔。

如果有人不小心看上一眼，就会因为不注意路面而滑倒，稍微恐惧一些，或许会想，这是来自尸体魂灵的惩罚。

人们更加安静了。

而走在队伍最后一部分的人是一些前来送葬的村民，这些人之中有一部分是尸体的亲朋好友低着头默默流泪，却并不发出啜泣的声音。

一部分是好奇的小孩，罕见地在这里保持了安静，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了尸体，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做。

还有一部分是满脸恐惧的村民，这部分村民有男有女，不过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低着头，弯着腰，垂着眼睛，紧紧攥着拳头和衣服。

仿佛他们担心自己走在路上会被一个鬼魂扑倒，然后吃掉。

格林混在其中，像一个悄无声息的魂魄。

没人问他，没人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于这里。

但人们聚在一起，走在狭窄的小路上，却会给他留一个位置，就像这里本来就应该有一个人。

今天这个位置是格林，从前是另外一个人，格林离开以后又会是其他人。

仿佛这个村子每死去一个人，挪走一具尸体，都会进行这样一个过程，从来没有变过。

如果这真是一场葬礼，葬礼气氛极其肃穆，格林就是一个陌生的意外闯入的访客。

路上渐渐起了雾气。

他的眼前模糊了一瞬间，之后路上少了许多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人群停了下来。

到了放尸体的地方了。

担架翻转了一下，尸体滚落在地上，又滚到更深处去，沾了泥土，头发散乱，面庞模糊不清，染上了丝丝缕缕夜间的黑暗。

那一动不动的尸体，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像一具即将醒来的僵尸。

恐怖的氛围更加深了。

人们开始默不作声做一些事情。

事情做完了，人群散开了。

一个人拖着担架离开，而雾气更加浓郁，格林在雾中找到了看起来神志不清的小麦。

小麦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魂魄被精灵在一瞬间从躯壳中收走，尚且未曾归还。

格林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打了个哆嗦，顿时回过神来，但眼中模糊，似乎并未完全认清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我们该回家去了吗？”

小麦直勾勾看着格林问。

虽然他是看着人问的这话，但他要问的人似乎并不是眼前格林。

“太晚了，应该回家去了。”

格林轻声回答。

小麦点了点头，转过身，顺着小路往回走，一步又一步，仿佛一只身手矫健的猫。一下子要从屋檐上窜到地下，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算格林就在他的身后也险些走丢，而且，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格林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并试图拉住他。

他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问：“你知道回去应该走哪一条路吗？”

“我不知道，我不认得路。”

格林摇了摇头回答。

小麦点了点头：“那我们要回去了，我不认得路，我们可能走错了，大雾之中我们会迷路，尤其现在是夜晚，我们应该在森林中休息。”

他说着转过头，真要回到埋尸体的地方去。

格林被他吓了一跳，拉住了他的袖子，他却突然生气了，用惨白的脸色和握紧了的拳头，迎接格林的脸。

格林的目光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躲开了他的拳头，但他还想动腿。

他们干脆在乡间的小路上打了起来，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打架的时候，格林却突然听见远处的黑暗中有野猫的叫声，尖锐而凄厉。

那声音突然冒出来，仿佛被遗弃在山野间而死去的婴儿在哭泣。

格林按住小麦的胳膊，就算是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小麦的皮肤上起了数不清的鸡皮疙瘩。

小麦的行为，因此顿了一下，格林抓住了机会把他按在地上，压在他身上，压低身体在他耳边问：“你现在清醒了吗？”

小麦没有回答，但挣扎了一下，他的行为无疑是在回答，并没有。

格林没有和他客气，给了他一拳。

他被打到了泥土里，下巴沾上了泥浆，一时不动了。

格林再次问他：“你现在清醒了吗？”

小麦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格林把小麦的头抬起来检查，小麦砰的一声撞了他一下，用自己的额头。

格林反应迅速，把他再次按回了地上。

又是砰的一声，小麦像一块石头一样砸进了地里。

格林已经气得发笑了。

“原来还是没有清醒。”

格林自言自语说。

小麦突然梗了一下，格林放松了一点手里的力气，小麦侧过头，把晚餐都吐了出来。

他看起来失去了很多的力气，迷迷糊糊的，连眼睛也不大睁得开。

格林犹豫了一下，把他挪到旁边，提着他的衣领子，又一次问他：“你清醒了吗？”

小麦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嗓音似乎有些受到刚才的影响。

格林松了一下手，让他缓了缓。

他才开口说：“对不起，刚才居然打了你，我已经好了，让我站起来吧。”

他用沙哑的声音低低说。

看在他似乎有道歉，而且忏悔的份上，格林把他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