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宗正司探望过后没几天，棠月就被放回了肃王府，但并非重获了自由，只是换了个地儿软禁了起来，一同回到王府的还有秋嬷嬷、云姨和阿珠等人。

原先的婢女侍从大多在抄没家产的时候各奔东西了，偌大的王府冷清得可怜，只剩下身边四五人陪着她不离不弃，但这突然的没落令人心中沉重，实在难展笑颜。

而且王府内外有宗正司的官差监守看管，旁人不能轻易入内，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先不说她们能帮到肃王爷什么，当下甚至连一丝风吹草动也探听不到，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至于莫名又被关回了肃王府，棠月同样拿捏不准缘由，到底是司芸在楚皇那里吹了枕边风帮的忙，还是张克找到了肃王爷旧部说情出的力，亦或是楚皇做给外人看以表仁心？

直到大半个月后，穆嫣嫣跟着手持特许令牌的韩明烈登门造访，棠月才明白楚皇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据穆嫣嫣所言，趁着楚皇为肃王爷治罪分心之际，那北渊的将士数次在边关寻衅滋事，意图再次兵戎相见。

偏偏军中有肃王爷的故交常驻，其中不少人交情匪浅，楚皇有些忌惮，哪敢在这个时候杀伐果决搅乱军心。可若是就这么轻易对肃王爷既往不咎，实在蔑悖皇威，只能勉强对郡主手下留情。

“郡主，你是不知道楚皇有多铁石心肠，太后在旁好说歹说气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你给放了，就连我们想见你一面都难。要不是北渊生出异动，楚皇不得不靠韩家军为他奔赴边关了，明烈哥哥肯定求不来这枚特许令牌带我看你。”穆嫣嫣额外抱怨了一声。

“这北渊来犯得未免也太突然了。”她颇为诧异，记得年前那阵子，她日夜流连南风馆，有一群冒着寒山恶水来楚进贡的北渊使者也在南风馆住过几日，他们的言谈听起来对楚皇毕恭毕敬，话里话外还有将他们的七公主和敏留在楚国当太子妃的意思，没想到变脸变得那么快。

“外面都快天翻地覆了，你关在里面什么也不知道当然觉得事发突然。这次可不是北渊领主想要挑起战火，是他们的少主长辛。”

想起那个在国子监差点儿烧成焦炭面目全非的北渊少主，棠月不由得打了个冷噤，若有所思道：“他烧伤痊愈了么？”

穆嫣嫣哼了一声：“不止痊愈了，如今北渊更是他说了算。”

“真是稀奇，他在离开楚都之前被云姨救醒过一次，可惜伤势在回北渊的路上恶化加重，再次不省人事，当时云姨言之凿凿地说他此生不可能再醒来了呢。云姨从未估错过别人的病症，要是知道他这事肯定大吃一惊。”

说着，棠月抬眼往不远处的花园望去，云姨正坐在石凳上满脸愁思地捣药，有一下、没一下地，显然是方才听穆嫣嫣说了肃王爷还被困在刑部所以魂不守舍，大抵没有心思关注那非亲非故的北渊少主。

“不是你们王府神医估错了，是北渊少主这事玄乎着呢，他能痊愈靠的可不是什么医术。”穆嫣嫣压低声音，显得有些神秘兮兮地继续道，“北渊皇后日夜诵经念佛祈愿折寿换他康健，结果他刚苏醒，皇后就暴毙而亡了，外人都说，他们是以命换命。”

“就算少主长辛是继任领主最合适的人选，但并非那皇后亲生，没必要做到折寿换命的程度吧。”她忽地想到曾经听闻的北渊宫廷秘辛啧了一声，摇头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那北渊少主年幼贪玩随宫人偷偷出宫，意外遭到拐带，失踪了一年多才被找到。待少主安然无恙地回了宫，便被领主交给了皇后抚养，不得再与母妃亲近。

如此安排并不妥当，一来少主的母妃与皇后素来面不和心也不和，二来少主的孪生妹妹入楚为质一事少不了皇后的手笔。嫌隙已生，按常理来说，少主断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万万没想到，少主过继之后，并未流露一丝一毫忤逆之意，处处依顺皇后之意行事，皇后及其母族也对他是极力扶持栽培。

旁人看了，只道是母慈子孝，养恩更胜生恩一筹。

当然，也有人跟穆嫣嫣抱着一样的想法。她嗤之以鼻道：“尤其那北渊少主更是不可理喻得令人费解，此人认仇作母可以勉强解释为忍辱负重，现今那北渊领主力衰年老，皇后也死了，他总算实权在手，竟然如此迫不及待来挑衅我们大楚，丝毫没有顾忌到他那个还在我们大楚的妹妹，实在无情。”

提起那个待在大楚为质七年有余的北渊公主，棠月一下子泛起了同情心。听说本该入楚为质息战止戈的是她的兄长，后来民间疯传她是吉星降世，于是换成了她代为入楚。她刚到大楚那会儿，众人毕恭毕敬礼遇有加，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

吉星降世的说辞日益露出造假之嫌，一些两国之间接壤的地方也渐渐地不安分了起来，虽没有再燃烽火狼烟，但小打小殴是常事，楚人自然对她大不如前。北渊领主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处境，可从未开口提过将她接回北渊，眼下轮到其兄重权在握，似乎她亦是一颗无足轻重的废棋，这公主做得实在可怜。

“若是北渊少主真要大举进攻撕破脸面，一旦败阵，和敏公主在我们大楚如何待得下去，她本就被困深宫受制许多，日后怕是处境更加艰难。”

也许是肃王府突出变故，棠月也成了笼中之鸟，穆嫣嫣觉得棠月似乎对和敏公主过于共情了，害得她也跟着多愁善感了起来。不过，抬眸瞥见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韩明烈，她很快摒弃了对和敏的怜悯。她说：“行了，郡主，你别光顾着可怜她了，先关心关心你面前人吧，我更可怜，明烈哥哥才跟我爹说要娶我，偏偏这个时候北渊闹出了幺蛾子，他也要跟去边关出征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

“何不成了亲再去？”

穆嫣嫣努了努嘴，五指扣住韩明烈的手，紧紧地捏了捏：“明烈哥哥，郡主问你话呢。”

唤了好几声，他空洞的双眸闪过一丝清澈明洁的亮光，偏过脑袋，定定地看着穆嫣嫣：“韩家军万一不敌北渊……我回不来，也不耽误你。”

不知怎么地，棠月总觉得眼前这个拘谨又木讷的韩明烈不对劲，虽然往日她所认识的韩明烈也是寡言憨拙，但提及韩家军，他就会生出一股势不可挡的傲气，怎会说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

跟前的穆嫣嫣和韩明烈你侬我侬的样子，令她按捺住了心中的疑问，只当英雄难过美人关，也许是穆嫣嫣的柔情蜜意令他变得软弱了起来，她不再深思。

随着韩明烈前往边关的日子将近，穆嫣嫣来往肃王府越来越频繁。韩明烈那儿有许多事亟待筹备，公务缠身不便同行，跟着她一起登门的人换成了张克。见了面，两人跟棠月也不说什么要紧事，就胡扯一通逗乐解闷。

临到韩明烈出发的前一天，宗正司的人不声不响地撤出了肃王府。棠月一行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被穆嫣嫣和张克收敛的笑意吓得噤声。

“楚皇往后不会再追究肃王府了，不过……”穆嫣嫣吞吞吐吐，瞥着张克，推托道，“先生你比谁都清楚此事，你来说吧。”

众人投来了目光，张克闷声道：“好，我来说。北渊攻势极猛，我们楚军人心涣散，楚皇觉得肃王爷及其旧部在军中威信尚存，决意特赦肃王爷随军出征、戴罪立功。明日，肃王爷便会随韩家军一同出发。”

云姨甚是不安，急切道：“不行，王爷在军中并非只有有故交，还有冤家，当初被王爷发配充军的官吏不是少数，这些人对他恨之入骨，定会伺机报复。”

“有明烈哥哥和他们韩家军在，不会让肃王爷出事的。”

穆嫣嫣的话并非定心丸，云姨还是放不下心，绞着手指来回踱步，口中碎碎念着那些跟肃王爷有过仇怨的人名。见此情形，棠月更不知如何是好，眼巴巴望着秋嬷嬷拿定主意。

许久无言，秋嬷嬷打破沉默：“王爷他还被关押在刑部？”

“嗯。”穆嫣嫣点头，犹豫道，“我听明烈哥哥说，明日给韩家军送行之时，许多百姓会去，他们之中有些人仍对王爷不满，所以王爷他不便当众露面。你们若是要跟肃王爷再说说话，这会儿赶紧去刑部吧。”

秋嬷嬷直了直弯弓似的腰脊，一手拉着棠月，另一手拉着云姨，坚定道，“走，咱们去见见王爷。”

刑部的狱卒见他们到来，并没有有意刁难。但来人实在过多，他们有些为难地告知只许三人入内探看。

秋嬷嬷感激地应下，挥了挥手示意云姨和棠月先行一步，自己却定住了步子，又回过头将张克唤到跟前：“来，张大人，你帮了肃王爷这么多忙，想必也知悉了不少内情，你跟她们一道进去吧……”

话还没说完，棠月转身走近，愕然道：“秋嬷嬷，那你呢？不进去么？”

“若是肃王爷有要事交待，你们在他跟前再合适不过，老奴进去除了哭哭啼啼，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老奴最近憔悴得厉害，搞不好还要令王爷担心。”她一边说，一边猛烈地咳了起来。

穆嫣嫣在旁帮腔道：“秋嬷嬷说得没错，你们快进去吧，待会儿轮守的狱卒就要换了，大抵是淮雪公主的人，可难缠了，你们别耽搁时辰了。”

在一声声催促中，张克回过神来，扯着棠月的胳膊快步跟上云姨的身影。

待他们一走开，秋嬷嬷立刻抑住了咳嗽声，疲累又黯然的脸上久违地溢出了欣慰和赞许之色。

穆嫣嫣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微微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小声念叨道：“这人平时总爱跟郡主吵吵闹闹，可紧要关头还挺有情有义，不像那个上官照，事到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