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蒙蒙，弥漫开来的雾气中，传来阵阵钟声，整片暗下来的天覆盖在浓郁忧伤之下。
往日里，顾府门庭若市，只因顾衡乃天子近臣，人人恭维他，不敢有半点懈怠。可过了午时，宫里的严公公带了圣旨出宫，贬了顾衡的官职。
顾衡之子顾家骏罪恶滔天，天子震怒，下令处以他黥刑，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岭南之地多瘴气，蛇虫鼠蚁遍布，活生生的人到那去，没过几个月就死了。上头那位，是压根不想让顾家骏活着，但还惦记着顾衡的面子，处了个这样的刑罚。
如今再看顾衡，倒像是一下老了十多岁。
他独坐在院中，散下半白的干发，忽然忆起爱子的面容，顿觉锥心刺骨，痛不可言。眼泪不禁翻涌而出，他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后悔。
不知是在后悔把长子培养成这样，还是在后悔没有处理好那些事。
府中老管家到了热茶递去，不免劝道：“老爷，别熬坏了身子，如今大公子还在天牢之中，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不会有了……”顾衡悲叹一声，摔了装着热茶的杯子，“我们这位陛下，我是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了。”
老管家不解，顾衡解释道：“想必陛下早生出这样的心思，要了骏儿的命，不过是借着沈澈的手，他自己倒是摘得干干净净。”
老管家脸色一变，“老爷慎言，隔墙有耳，传到陛下耳中，定然饶不了顾家。”
顾衡悲恸，眼里透着明显的疲倦，他揉揉太阳穴，又说：“不会有人传出去的，陛下想对付沈家，借此事让我与沈澈结仇，我又如何不知？”
只是觉着心寒罢了。
一样的手段，陛下早先已用过一次了，如今，却要用在他身上。
“可若不是沈澈进宫谏言，大公子也不会……”
顾衡打断了老管家的话，“这我自然知道，和沈澈的仇，我之后会好好和他算。”
骏儿也不过是顽皮了些，沈澈何故如此咄咄逼人？待他想出主意接骏儿回来后，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顾衡的眼中充满憎恶，扭曲的嘴似在咒骂什么人，显得阴森可怖。他忽地想到些什么，抬头问老管家：“大小姐回府了没？”
老管家垂着头，有些为难地说道：“大小姐回来住了几天，一个时辰前收拾好行囊，又搬到普华寺那去了，说是要小住半月。”
顾衡脸色发青，抬手掀翻了小桌，摆着的瓷器碎了一地，“她哪里是不想在家里住，她是不想见到我！”
“老爷，大小姐只是……”
“这么多年来，她为了几个死人，早把自己的身份给忘了！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笑她，笑我们顾家！”
老管家低着脑袋，不敢出声。
“逆女！有本事就一直住在那破庙里，不要回来了！”
“老爷，眼看着大小姐快满十八了，她和太子殿下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是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老管家连出声，怕顾衡现在就拿着棍子，跑去普华寺那把大小姐打死。
顾衡的脸色一变再变，他想到这逆女，便是因为这门婚事。若他的女儿成了太子妃，想来骏儿的事还有转机。
许久，顾衡缓下了情绪，连声音也染上几分温和，“你亲自去趟普华寺，把大小姐给带回来，说是……她娘亲想她了。”
老管家松了口气，“是，老爷。”
太子文武双全，德才兼备，是顶顶好的人，大小姐嫁给太子，也好过在府里受气，继续蹉跎着。
……
冬至日，梨花巷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添上几分喜气，四处弥漫着饺子的香味，热气腾腾。
小桃早早起来忙活着，将昨日买回来的菜清洗干净，便擀起了饺子皮。她包的饺子皮薄馅多，好吃得很，还挑几个往里面藏了铜板。
宋玖鸢也来厨房凑热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冬至欢愉，常安常乐。”
飞起的面粉扑得到处都是，小桃抬起头时，脸都白上了几分，像只爱玩闹的小花猫。听到宋玖鸢的话，小桃咧开嘴傻笑，“小姐，你怎么来这了？快出去快出去，烟味呛得很。”
“来看看我们的大厨做得怎么样了？”宋玖鸢说道。
小桃不好意思极了，沾满面粉的手蹭到耳后，她说：“什么大厨啊，不过是比往日多几道菜，小姐不要嫌吃厌了就好。”
“怎么会呢？”宋玖鸢挑眉，“我是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吗？我当然不是了。”
“好小姐，你不是前些日子还嫌奴婢烧的肉丸子不好吃。”小桃说着，又回去捏自己的面团。
宋玖鸢摸摸鼻尖，心虚地看着小桃的侧脸，随后目光移到那些菜肴上，问：“今晚有很多人吗？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这不是祈公子要带着心上人，沈大人也要来吗？所以多准备了几个菜，其实一点也不多的。”小桃回道。
“沈澈要来？”宋玖鸢懵圈地眨眼，“我怎么不知道啊？”
“是沈大人的下属来传话的，那时候小姐还没起身呢。”小桃说道，往厨房外看了眼，“说起来沈大人他们差不多要到了，小姐去看看？”
宋玖鸢应下了，拢了拢身上厚实的披风，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宋玖鸢到了门口时，沈澈的马车恰好停在了外面。不是那辆奢华的马车，而是换了辆，能进梨花巷狭窄过道的。
沈澈下了马车，快步走至宋玖鸢身边，伸手过去暖着她的手，“外头冷，在这站多久了？”
宋玖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大人不会以为我一直在这等着的吧。”
“没有，我不是，我……”沈澈黑眸陡然窜过一抹慌乱，对上宋玖鸢戏谑的目光，心里慢慢平复下来，无奈说道：“宋宋，你别闹我了。”
“我可没有，沈大人你不要污蔑我。”宋玖鸢转过头，眉梢流露淡淡的笑意。
沈澈说不过她，跟上她的脚步往里走。清雅的花香扑面而来，两人穿过盆盆盛开的兰花，冬日开花的大多是寒兰和墨兰，别有一番景象。
莲花池里的荷花早已凋零，只剩下支支枯黄的叶茎，还未来得及清理。不过祈二带来的几尾锦鲤还活着，跃然于池底，三三两两地在池中戏水。
红日西坠，夕阳散发的霞光万丈，余晖洒落在平静的池面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辉。之前行色匆匆，是未曾见过的美景。
宋玖鸢身子前倾，靠在莲花池边的石栏上，从袖里摸出半块馍馍，撕开丢了下去。见池中锦鲤挤到一块，只为争抢几小粒馍馍，她心里难免生出些惆怅。
“怎么了？”沈澈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连开口问道。
宋玖鸢望着池里，喃喃出声：“你说这么多锦鲤争抢着，谁会赢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后来者居上……”
沈澈抿嘴，包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何必如此担忧，不管如何，最后的赢家肯定是我们。区区一个顾衡，还不值得你如此伤神。”
宋玖鸢无言以对，拧着眉头想了好久，“你知道的，我不是在说顾衡。”
“皇帝昏庸无道，自以为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事实上很多人心中早有不满，憋着口气呢。”沈澈轻声说道。
宋玖鸢笑了声，“普天之下，也只有你敢说出这种话了。”
“那是因为在宋宋这，若是在其他地方，我断然是不会这样说的。”就算说了，也需得含蓄些。
“那在沈大人心里，谁是明君，谁是贤主？”宋玖鸢似若无其事地说了句。
“太子慕容霖在外素有贤名，能文能武，雅正端方，若顺利继位，应为明君贤主。”沈澈答话。
脑海里闪过一道身影，宋玖鸢失神片刻，附和着点了点头，讥笑道：“有时候，我真不相信那人会有个这样的皇子。”
“是皇后的功劳。”沈澈微微眯起眼，又说：“皇后娘娘虽不争不抢，但坚持将太子养在身侧，太子便学了她母后的仁德纯善，只不过……”
话里未尽之意，宋玖誉不懂，连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太子到底有些优柔寡断了。”
这样的君主，未必守得住如今的大晋。
宋玖鸢一愣，没有争辩，听到不远处小桃的叫喊，拉住沈澈的袖子往那赶，“不说这个了，今日冬至，该说些开心的事。”
沈澈想了想，说道：“今早大理寺的后厨往地上泼了盆水，不想结起了冰，林安恰巧从那路过，宋宋猜他怎么了？”
宋玖鸢：“？”
沈澈嘴角翘起一个弧度，“他仗着武功傍身，定要从那走过，结果摔了四脚朝天，在那哇哇大叫，丘大夫来看过，说是他伤了骨头。”
想到那场景，宋玖鸢忍俊不禁，“难怪今日没见到他，原来是在家里躺着。”
“是啊，我心善，给他批了几天的假，让他在家好好养伤。”
宋玖鸢点点头，“这都是沈大人该做的，不过你说这些做什么？”
“一来逗你开心，二来嘛，林安那日说错了话，愧疚难当，想当面和你道声歉，他来不了，我便替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