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潘妮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全身酸痛，以及歇不过来的筋疲力尽。

沙威的健壮程度跟他的年龄不成正比，大概是因为常年累月奋战在一线，以及超级健康的生活习惯，让他的耐力和体力强的过分。一夜之间，艾潘妮每次醒来，都会在昏暗夜色中感到一股激情将自己拥进怀中——无论她是自己醒的，还是被摸醒的。如此这般，至少又折腾了两次，以至于她不得不郑重地求饶，才换得最后一段安稳的睡眠时间。

窗帘已经被拉开，耀眼的阳光从窗户射入，照得屋里亮堂堂的。艾潘妮哼唧着翻了个身，拉起薄毯子盖住脑袋，手伸到床的另一半，却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她猛地掀开毯子坐起来，眯着睁不太开的眼睛四处张望，发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站在衣柜前整理长裤和衬衫。

“你醒了？”沙威听到背后的动静，侧过身来望向她，手上还在系领巾：“不需要再睡一会吗？”

艾潘妮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能用手揉了揉，勉强睁得略大一点：“现在几点了？”

“六点四十五。”沙威合上怀表盖子，塞回马甲口袋里，走到窗边把窗帘又拉了回去：“你还是再睡一会吧，早饭可以晚点吃。”

艾潘妮重重地砸回了柔软的床垫，枕头上扬起一片栗棕色的云雾：“你就不觉得累或者困吗？这么早就起床……”

“上班习惯了，到点就醒。”

“啊！就算世界末日降临，怕是也不能阻止你上班的脚步吧！”艾潘妮的脑袋在羽毛枕头里咕踊着，哑哑的嗓子里充满了娇嗔和抱怨：“何况是区区结个婚呢？”

回答她的只是一声低沉的笑，宽大温暖的手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一个吻落在她的脸上，随后脚步声就消失在了门外。

沙威轻轻地带上卧室门，缓慢地走下楼梯，到现在他都觉得脚步有点虚浮，只不过跟体力消耗无关，而是某种不真实感始终萦绕在心头。他进入厨房的时候，所有正在吃饭的佣人们都在女管家的带领下站了起来，一起向他问好：“早晨好，先生。”

高大的督察有点不自在地点头回礼，示意大家继续吃饭，但罗丝几个眼神瞟过去，桌上的人全都开始疯狂加速吃东西。女管家上前拉开长桌中央的椅子请沙威坐下，并在他面前放下盘子和新鲜的热咖啡。沙威还没喝上两口，发现桌上众人已经把盘里食物差不多塞完了，厨娘的助手跑上来迅速收走所有盘子，女仆们和安德森先生纷纷灌下自己的咖啡，然后全体起身告辞并且鱼贯而出。

“……安德森夫人，”沙威尴尬地端着咖啡，抬头看向干练的女管家：“我是不是不应该来厨房？”

罗丝气定神闲地站在长桌旁，双手交握在身前，看着厨娘助手更换桌子中央的面包篮子：“怎么会呢？这是您家，您的厨房当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更何况您也是来吃早饭的。”

“但看起来我打扰了大家的早餐？”

“这个嘛……”罗丝整了整袖口的花边，语气平静温和：“房子主人开始用早餐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工作时间的开始，所以大家都会赶紧去往各自的岗位。相信您也不会在吉斯凯局长先生进入办公室后，继续跟同事们吃黄油面包卷吧？”

“我从来没在办公室里吃……好吧，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沙威皴起了眉头，垂下眼继续喝了口咖啡：“那么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安德森夫人？”

“很简单，在7 点到 8 点之间准时用早餐。”罗丝的嘴角微翘，用审视的眼神盯着黑发督察：“我知道您是位生活规律、非常勤奋的先生，但如果您愿意多留一些时间给我们充分准备，大家都会很感激您的。”

沙威撇了撇薄嘴唇，轻哼一声后点点头，罗丝也就略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开了厨房。与此同时，厨娘助手端来新的早餐盘子放在桌面中央，包括昨天晚宴剩下的刺山柑酱汁凤尾鱼，冷羊肉和少许香料煮朝鲜蓟，还有新鲜黄油、樱桃和李子两种果酱，以及蜂蜜小甜饼。当厨娘隔着灶火询问沙威，煮鸡蛋需要几成熟的时候，一阵爽朗的笑声和脚步声从厨房门外传来。

片刻后皮埃尔推门而入，身后的手上还拉着苏珊，俩人的笑容在看到桌前的黑发督察时，全都僵在了脸上，赶紧撒开手点头行礼。

“早、早上好，先生。”皮埃尔的表情管理比较失败，只能挠头来缓解尴尬：“您今天也起这么早啊？啊哈哈哈……”

沙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对向他行屈膝礼的苏珊点头回礼，并示意她入座用餐，然后伸手去面包篮里取了个白面包：“少废话，快点坐下吃饭！”

卷毛青年的早餐吃的十分老实，他乖乖坐在沙威正对面旁边的位置上，苏珊则坐在沙威左手第一个位置，安静优雅地吃着羊肉和朝鲜蓟，两个年轻人看起来憋了好多话，却一句都不敢说，餐桌上的气氛也因此变得很压抑。皮埃尔总觉得他的导师现在更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严厉父亲，光是坐着不动就足以震慑所有人。

然而，一物降一物是世上永恒的真理。早餐快吃完的时候，厨房门被大力推开，甚至带出了一股小小的旋风，将明亮的声音播撒进来。

“呦，你们都在啊！早上好——”

艾潘妮穿着居家晨袍，随着阵风大步冲进了厨房，带着灿烂的笑容向每个人点头问好，并在路过长桌中央时，一把揽过沙威的脸轻轻地亲了一口：“早上好，亲爱的老公！”

皮埃尔眼看着他的导师大手一抖，差点把刀叉都扔出去，一张老脸红成了煮熟的虾壳。艾潘妮却毫不在意，在沙威正对面坐下，摸了个面包卷开始涂抹黄油，并亲切地询问苏珊和皮埃尔昨晚睡的如何。

【我睡的挺好，但你不应该多休息一会吗？昨天累成那样……】

“我已经晚起了，现在都 7 点半了啊。”艾潘妮咀嚼着黄油面包卷，又给自己拿了块凤尾鱼：“毕竟时间宝贵，一会先生们都要去上班，晚上六点前是见不到了，不趁现在多聊几句太可惜了。”

“啊？但先生今天不上班。”皮埃尔闻言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栗发女人：“局长先生批了三天假，他没跟你说？”

艾潘妮还没来得及反应，从尴尬和害羞里挣脱出来的沙威，赶紧抢着解释：“我是想一会给你个惊喜来着，真的！”

“很好，这‘惊喜’我收到了。”艾潘妮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笑得别有深意：“希望这几天就不要有更多‘惊喜’了，好不好亲爱的？”

“当然，夫人，如您所愿……”沙威的回答毫无底气又小心翼翼，令皮埃尔心中刚建立起来的严厉家长形象轰然坍塌，他不禁心想，大概将来全家都要笼罩在艾潘妮的统治之下，不过看他导师的样子，也没啥不能接受的。

早餐时间逐渐结束，卷毛青年最先吃完，擦擦嘴后整理一下制服，向众人告辞出门上班。金发哑女没敢明目张胆地送行，硬等了一会才起身回楼上继续刺绣工作。最近巴黎很不安定，拉马克将军去世后街头暗流涌动，沙威从 6 月2 号起就强烈建议姑娘们不要出门。

“局长先生能批这么长的假，实在是对我的特别关照。”沙威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自言自语：“否则这种急需人手的时候，我不可能呆在家里。”

艾潘妮抬起眼盯着他，嘴里还继续嚼着蜂蜜甜饼，说话声音有点闷：“所以比起陪着我，你还是更想去上班咯？”

“当然不是！”报纸向下降了降，露出无奈的灰眼睛：“我保证你对我来说更重要，我——”

沙威的话还没说完，厨房通向后街的门被敲响，厨娘助手打开门后，一个尖利的男孩声音响起：“新婚快乐，法白尔小姐！”

“现在该叫沙威夫人了，或者你可以继续叫我艾潘妮。”艾潘妮一脸慈爱的笑容，招手让她上辈子的小兄弟过来坐下，并接过他递来的一小把可怜兮兮的野花：“谢谢您的祝福，伽弗洛什。”

“您看起来真漂亮，我们的督察先生真是个幸运的老家伙，竟然能把跑了的老婆再追回来。”

“喂！小鬼！我可在这呢！”对于伽弗洛什完全无视了他的现状，沙威感到十分恼怒，用报纸拍着桌面宣示自己的存在：“我现在已经是这房子的主人，能够禁止你再进门了！”

伽弗洛什耸耸肩，大摇大摆地在艾潘妮身旁坐下，挤眉弄眼地冲他唱起了流行歌舞剧里的歌：“亲爱的督察先生，你可知道幸福生活的真正所在？不要带着一副主人的腔调，构成夫妻的总是两个人！” [注 1]

艾潘妮被逗得咯咯直笑，沙威则被噎得有点想翻白眼，但是他忍住了，只是用严厉的灰眼睛狠狠地瞪着男孩，拿着报纸站起来就走，到门前时转身回来指着伽弗洛什骂道：“赶紧吃完了快滚，天天到别人家蹭吃蹭喝还不尊敬主人，真是个小混蛋！”

伽弗洛什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答道：“是是是，感谢督察先生赐予我美味的早饭午饭和晚饭，宽恕我常常想不起您存在的罪过，阿门！”

艾潘妮笑得更大了，和男孩一起目送高大的男人又气又无奈地撞上门，离开了厨房。

新婚总是甜蜜美好，犹如粉红泡泡般的存在。即使巴黎警局最冷漠凶悍的督察，也在此时变得温和沉静，和他欢快的妻子一起在书房消磨了大半天时光，连午饭都没太正经吃。虽然苏珊和罗丝她们并不太理解，读法典里的法条和念工厂账目报告到底哪里有趣，但显然并不妨碍新婚夫妇乐此不疲，并且还转移到卧室里继续聊了很久，至于到底在聊啥，只有天知道。

“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沙威平抑了一下自己的喘息，翻过身来搂住衣衫不整的艾潘妮，抚摸着她的脸颊，深深地盯着琥珀色的大眼睛：“以前……我认为自己注定是个不被社会接纳的人，只能专注于保卫这个社会。我也从没奢望过能结婚，总觉得这种家庭生活永远不会属于我这样的人。”

“你值得的，”艾潘妮闭上眼，伸着脖子吻了对方的薄嘴唇：“所以你结了婚，就这么简单不是吗？”

“所以我总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也许是在做梦。”魁梧的男人展开臂膀，轻轻地把她娇小的身躯搂进怀里，声音有点闷：“或许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孑然一身，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也没有你……”

话没说完，他的嘴唇就被艾潘妮按住，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点闪光：“别说了，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是的，你做到了。”沙威把额头抵住她的，闭上眼笑道：“我的感激无以言表，我——”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四柱床上的对话，门外传来女管家的声音：“先生，皮埃尔先生回来了，他说要马上见您。”

“奇怪，还没到下班时间呢。”沙威嘟囔了一句，松开艾潘妮撑起身子冲着门大声说道：“让他到书房等，我这就来！”

他低头亲了栗发女人一下，翻身起床迅速穿好衣服，往楼下去了。艾潘妮躺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床顶木板看了一会，忽然有种预感，让她感到浑身不适，也爬起来穿好裙子冲下楼去。

沙威意外获得的三天假期，本来让艾潘妮的心落到了肚里，至少不用担心他会被绑在酒店里等死。接下来，她这次肯定不会忽悠马吕斯往街垒去，这样的话大家都会平安，她的目的就完全达成了：一切都很完美，只要别出什么意外。

艾潘妮把书房门打开一条缝，伸着头往里看，发现皮埃尔双手背在身后，以立正的姿态背对门口站着，而沙威则靠在书桌上，神情严峻地读着一张从信封里取出的纸，边看边向皮埃尔询问着什么。她很想进去，但总觉得不太礼貌，正犹豫间，沙威抬眼看到了她：“亲爱的，有事吗？”

“没事……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艾潘妮耸耸肩，尴尬地想退出门去，但被沙威叫住了：“并没有打扰。进来吧，我正好要跟你说这事。”

说完后，他冲皮埃尔点点头，卷毛青年立正后敬了个礼，大步离开了房间。艾潘妮忐忑不安地来到沙威面前，双手绞在一起，默默地等着对方开口。

“我得向你道歉，恐怕不能在家陪你了。”沙威双手抹了把脸，把那张纸递给她：“重要工作，吉斯凯局长亲自委派的，虽然不应该给你看，但是我想……”

艾潘妮接过那张纸，沙威后边的话她已经听不见了，耳朵里嗡鸣越来越巨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纸上的字：

【政治任务完毕以后，沙威督察应立即执行特殊任务，前往耶拿桥附近调查，是否确有匪群在塞纳河右岸岸边进行活动。】

“……所以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在家关好门窗，形势可能不太好。”沙威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看着别处，仔细交待注意事项：“万一街上乱起来，千万不要出门，等我回来就好……你在听我说吗？艾潘妮？”

沙威眼睁睁地看着艾潘妮拿着纸张的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最后像是被抽去全身力气一样，重重地跌坐进身后的椅子里，嘴唇不断颤抖着，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出自维罗尼克·勒布尔：《歌舞剧：帝国社会的倒影》，打字文本研究报告，巴黎第四大学 1976 年。我把原词的第一句亲爱的丈夫改成了亲爱的督察先生，以适配唱歌的伽弗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