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潘妮的气来的快，消的也快。沙威的回复还是有点拘谨平淡，也足以让她开心了一阵，毕竟她搞砸在前，心虚嘛。

她依然在忙碌，但度过最初手忙脚乱的几个月后，随着家政人手就位，社交能推的都推了，艾潘妮肩上的工作终于减轻了不少，和沙威的通信也稳定进行，虽然依旧平平淡淡。

12月初的某天，市警察局长蒙特尔警司邀请马德兰市长，出席他家举办的小型晚餐会。

艾潘妮递出邀请函问马德兰市长：“每年都是这个时候，今年您也是要出席的吧？”

“是的，我当年在火场里救了他儿子，每年都来感谢我，真是的……”马德兰先生接过邀请函看了看，抬起眼看着艾潘妮：“今年你也被邀请了，亲爱的。”

“哎？为什么？”

“大概是当了市长，就得不好独个儿过去。”老市长沉吟一下：“不方便女主人平衡男女比例吧？”

男女比例不平衡，不但入场时会有落单的风险，吃饭时也不容易排座位。

艾潘妮有点想翻白眼：“我可以不去吗？这种场合我不但要被品评脑袋上的疤，大概还得被迫表演才艺，好麻烦……”

马德兰市长看了看萎到椅子里的艾潘妮，装作不经意地说道：“蒙特尔先生是地区警署最高长官，他的私人聚会，沙威警官也会收到邀请，正好你不去的话……”

艾潘妮装了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嗯，我觉得既然被邀请了，还是不要辜负蒙特尔先生的好意吧！”

须发灰白的老人露出一脸无奈的微笑，目送艾潘妮跑步回房间准备衣服。他转了转手中的邀请函，心想这傻姑娘是没救了，但那个警官呢？

马德兰市长怎么都没想到，有那么多青年才俊追求，艾潘妮的目光却始终追着沙威跑。无论年龄相貌、身份地位还是财富，两人都天差地别不说，沙威还一心怀疑马德兰的身份。艾潘妮要是真和他成了一对儿，只怕她将来会夹在中间难以做人。

唉，全看万能的主安排吧，缘分这种事，岂是人力能为之的？老人心想着，握紧双手默默祷告起来。

晚宴当天，马德兰市长带着艾潘妮从马车上下来，门口的男仆高声喊着他俩的名字。老人和姑娘被引向前厅休息室，艾潘妮穿了件矢车菊蓝的塔夫绸裙子，戴着白色花朵和同色系缎带头饰，刘海儿依然被她高高梳起，露出她标志性的伤疤，经过的每个宾客无不对她的额头行注目礼，并且在背后窃窃私语。

嗨，每次社交聚会都是这样，艾潘妮早就习惯了，她挽着老市长的胳膊缓步向前，很快就看见唯一不看她的伤疤，而是专注地看着她眼睛的人。沙威高大魁梧的身材在人群中比较显眼，他穿着之前见过的警官礼服，但没带佩剑。那双灰底带蓝的眼眸，带着丝笑意凝视着艾潘妮的眼睛。

两人视线交汇时，沙威微微点头致意，艾潘妮咧开嘴笑起来，正想抬手打招呼，忽然侧面冲过来一个人，捉住她半抬起来的手，放在嘴边亲吻起来：“啊，亲爱的艾潘妮，终于又见面了！”

艾潘妮琥珀色的眼珠子里上演瞳孔大地震：“你、你……马库斯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晚餐会的剧情跟艾潘妮想象的展开不太一样，参加的人数不是很多，但多出一个马库斯。他似乎从巴黎大学毕业后，正在到处游逛。马库斯口才和仪表确实了得，依然在餐桌上侃侃而谈，风度翩翩光华四射。

艾潘妮所能庆幸的是这次没被安排在马库斯身边，否则真就五旬节晚餐场景重现了。她只是礼貌地跟旁边警察局长的儿子聊聊天，偶尔偷眼瞄瞄斜对面的沙威。

警官先生今晚看起来好多了，顶头上司的聚会，显然让他认真对待起来。粗硬的黑发被扎起来固定在脑后，两鬓的髯须显然被修过，脸部线条规整多了。艾潘妮暗想您要是平时也这么注意形象，大概就不会那么不受欢迎了。

也正因为是上司的聚会，沙威今晚异常安静，态度恭敬谨慎，谦和有礼貌。就算面对马库斯的阴阳怪气，也沉默不语。艾潘妮倒是很想发作，却被马德兰市长和沙威前后眼刀阻止，只得郁闷地乖乖吃饭。

好不容易熬到晚宴结束，众人纷纷离座前往客厅。马库斯在年轻小姐中间很受欢迎，三四个女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都希望一会能和马库斯跳舞，艾潘妮则尽量往队伍后边凑。进入舞厅后，人们分散开，在舒适的贵妃椅上就坐，或者站在壁炉边聊天，又或者弹着钢琴唱着歌。

艾潘妮左右看看，暗自琢磨应该去到马德兰市长身边呆着，还是想办法往沙威身边凑。然而她犹豫的代价是等来了马库斯：“亲爱的艾潘妮，我真挚地期待您能赏脸陪我跳支舞，或者弹琴唱个歌也行。”

艾潘妮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我想我并不擅长歌舞才艺，马库斯先生。您不如邀请一下那边的几位小姐，她们都很期盼跟您一起——”

“哦亲爱的，您还在记恨我。”马库斯瞬间情真意切地悲伤起来，听起来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他又抓起艾潘妮的手：“我不过是犯了一点点错误，您就要惩罚我到生命的尽头吗？您真是铁石心肠，我要怎么温暖才能融化它们呢？”

啊啊啊，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觉真糟糕。艾潘妮一边咬着后槽牙说：“您言过了，我现在不太舒服不适宜跳舞。”一边用力把手从马库斯手中抽出来，转头快步走开。

当她大步经过一群贵妇的时候，其中一个穿黑色丝绸丧服的老女人的话飘进艾潘妮的耳朵：“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姑娘，也不知道遮掩自己的丑陋，还残忍伤害贵公子的好意，啧啧。”

艾潘妮停住脚步，转头斜眼对着全身黑色的维克杜尼昂夫人，微笑着回应道：“我的伤疤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伤疤只要一缕头发就能完全遮住，不像您啊维克杜尼昂夫人，恐怕得把全身罩上布，才能让您变成美人。”

四周爆发出贵妇人们的笑声，维克杜尼昂夫人布满皱纹的驴脸上隐隐发青，嘴唇都快咬没了，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无礼的姑娘，就是被教育这么尊敬长辈的吗？”

“马德兰市长教育我尊重老人，”艾潘妮一歪头，戏谑地回答：“可没教我同样对待为老不尊，还是回您的小楼里继续搬弄是非，比较适合您。”

说完，艾潘妮潇洒地行了个屈膝礼，转身走了，空留下维克杜尼昂夫人气得直跺脚。

非正式的舞会不会有固定节目，一般都是大家想玩什么玩什么。两个年轻淑女从竞争中胜出，分两次弹钢琴为马库斯演唱伴奏。马库斯抛开人品不谈，长相英俊帅气，才艺也是真优秀，歌声高亢明亮，用意大利语唱咏叹调的水平，接近职业演员。当他唱罢两曲，四周掌声雷动，就连艾潘妮都禁不住为之鼓掌——因为确实水平一流。

“谢谢诸位抬爱。”马库斯平伸双手让众人安静下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今天我有幸参与这么欢乐的聚会，何其荣幸！在这里我还遇见了很多熟人，所以我提议，由本地警局最优秀的警官沙威先生，为我们演出下一个节目！”

艹，什么情况？！

艾潘妮的脑袋嗡的一声，条件反射地看向人群背后的警官。所有人的目光，也随着马库斯的手势，向着沙威看去，一时间高大魁梧的警官成了视觉焦点，连躲都没地方躲。

马库斯那家伙要干什么？沙威能表演节目的话，大象都能上树了！他就是想让警官当众出丑。

事实上沙威确实非常尴尬，所有人包括市长和警察局长都在向他鼓掌，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这个提议。但他会什么？唱歌还是跳舞？何况马库斯那么华丽地珠玉在前，他就算真的会表演，也会沦为笑柄。

黑发警官背后全是冷汗，脸上涨得通红，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半晌迈不出去。而掌声没有停止的迹象，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忽然，一只女性的小手伸了过来，轻轻挽住沙威的臂弯，他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的艾潘妮，用琥珀色的大眼睛紧盯着他，示意他低头凑近过来低声问道：

“您会唱小星星吗？”

“什么意思？！”沙威脑子一炸，那不是儿歌吗？

“就说到底会不会吧？我来救您。”艾潘妮急促地说道，又看向持续鼓掌的人群：“相信我，沙威！”

魁梧的黑发警官只思考了一秒，就点了点头。

艾潘妮也冲沙威一点头，笑得英气逼人，挽着他胳膊的手轻轻拉了拉，带着沙威缓步走向舞厅另一端的钢琴。沙威脑子一片空白，虽然没几步路，可他觉得走了很久。他一点都不习惯站在这里，在那么些高贵的人们面前，他更习惯弯腰脱帽，保持恭敬谦卑的态度。

现在，沙威走在人群中央，四周都是绅士淑女的掌声，手肘上挂着美丽的姑娘——艾潘妮微笑着向四处点头致意，礼节周到。要不是一身的冷汗还没消掉，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艾潘妮把沙威拖到钢琴旁，字面意义上的拖，魁梧的警官都有点走不动路，丝毫没有平日里在贫民窟威慑四方的雷厉风行。她让沙威在右手站好，自己在琴凳就坐，摸着琴键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猛地按下白键奏响第一个音符。

她弹的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中的一段，但可以明显听出她并不熟练，前四小节就错了至少三个音，好歹节奏和感觉还是可以接受的。离她最近的沙威能看出来，艾潘妮的表情坚毅，看起来也很紧张，额角已经能明显看到汗水的闪光。

曲子逐渐缓慢下来，走向歌曲主旋律，宴会众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这不是儿歌吗？

旋律完全进入伴奏正规时，艾潘妮向沙威点点头，他的嘴唇还在刚才的尴尬紧张中颤抖，灰眼睛里满是疑问。艾潘妮闭眼一笑，那琥珀色的眼睛再次睁开时，充满了鼓励和坚定：没问题的，相信我！

魁梧的警官一只手扶着，或者说抓着钢琴边，也深呼吸了两次，缓缓用低沉的声音开始唱道：

一闪一闪小星星

Brille, brille, petite étoile

在弥漫的夜幕中

Dans la nuit qui se dévoile

在高高的苍穹上

Tout là-haut au firmament

你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Tu scintilles comme un diamant

一闪一闪小星星

Brille, brille, petite étoile

照亮了天下甜睡的人

Veille sur ceux qui dorment en bas

全场鸦雀无声，只回荡着钢琴声与沙威低沉的歌声，当进行到第二遍时，加入了清亮的女声——艾潘妮边弹琴边跟沙威一起合唱，她唱得很明亮，手上弹奏的旋律也跟着愈加欢快，跟沙威自己拘谨缓慢的节奏形成对比。

这奇特的二重唱没持续多久，第三个声音也加入了：壁炉边端着酒杯的马德兰市长，也放声歌唱起来。艾潘妮看向须发灰白的老人，感激地笑着点了点头，老市长则微微举起酒杯示意。

有了贵宾的加入，众人纷纷一个接一个地也加入了儿歌大合唱，气氛莫名其妙地变得十分欢乐，甚至有点激昂。最后，歌曲在全场大合唱中结束，热烈的掌声响彻大厅，艾潘妮从琴凳上站起，优雅地对着众人微微屈膝行礼，沙威也从钢琴边转过身来，和艾潘妮一起鞠躬致意。

“Bravo！”马库斯很及时地来到艾潘妮身边叫好，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您表演的太精彩了，我没想到您这么擅长音乐，我想我越发爱您了！”

wqnmd，我自己知道变奏曲都快被我弹成进行曲了，且不说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错音，节奏都变调了好嘛！

艾潘妮对这种不顾现实的马屁愈加反感，伸手指向旁边的沙威：“感谢您的赞美，不过这次表演是警官先生的，我只是受托担任伴奏而已，您夸错人了。”

“呃，也、也是。”马库斯一脸尴尬，金发下的帅脸有点发白，但他还是向沙威伸出了手：“您的表演比预想的精彩，警官，祝贺您。”

沙威眯起灰眼睛，握住了马库斯的手：“谢谢。”

金发青年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费了点劲才把手拿回来，大概被沙威捏的不轻。他还想继续跟艾潘妮套辞，但她指着远处向他们招手的老人，一脸遗憾地表示：“伯父在找我呢。请恕我失陪，祝您玩的愉快。”

说完，艾潘妮轻轻飘过马库斯，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移动到马德兰市长身边，那老人正在跟旁边的聚会主人，也就是地方警署署长蒙特尔警司聊天。

“哦，马德兰小姐。”蒙特尔警司首先向艾潘妮打招呼：“您的表演非常精彩，可以看得出您是有急智的女子，了不起！”

艾潘妮谦逊地点头答谢：“您过誉了，我其实差的远，要不是您和伯父帮忙一起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呢。”

“沙威警官是我手下最优秀的干员，我帮他圆场是分内事。”蒙特尔警司向艾潘妮点头，继续说道：“倒是您，愿意冒着风险出手相助，他应该好好感谢您才对，是不是？警官？”

沙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艾潘妮身后，朗声回答他的长官：“您说的是，局长先生。”

接着沙威又转向马德兰市长，脸色像坚硬质朴的花岗石，但带着一点别扭的愁容，恭敬地表达感谢：“我也要衷心感谢您，尊敬的市长先生，为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您太客气了，沙威先生。”须发灰白的老人慈祥地微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这是应该的，您最应该感谢的是艾潘妮。”

沙威还没回答，他的长官倒是先开口了：“没错，马德兰小姐帮了你这么多，难道不应该邀请人家跳支舞吗？”

呃？啊？跳舞？和沙威？艾潘妮的CPU快干烧了，这信息冲击有点大，她有点懵逼，甚至没听清沙威是怎么回答的。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见大厅里已经响起舞曲，老市长和老警司奇怪地盯着她，眼前还有一只面色绯红，神态尴尬的黑发警官，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有点微微打颤。

“如果您不愿意……”

“不不不不不，我愿意，我很高兴！”

艾潘妮的大脑终于接通了语言和运动神经，提起自己右手拍进沙威的大手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PS：事实上那个年代的法国小星星，配的是下边这套歌词，其实也是儿歌，横竖沙威唱起来效果都是一样可爱。

但是……不唱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警官，不是好警官！This you swear by the stars! (大雾

哦！妈妈请您听我说，

Ah! Vous dirai-je Maman

什么令我苦恼万分？

Ce qui cause mon tourment ?

爸爸让我懂道理，

Papa veut que je raisonne ，

像个大人那样做，

Comme une grande personne

可我想让你知道，

Moi je dis que les bonbons

糖果比道理重要。

Valent mieux que la rai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