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积雪覆盖的道路上行驶，车厢里艾潘妮在记事本上算账，她的巴黎之行可谓钱包大出血，基本把马德兰市长给她的钱花个精光。除了送给各色人等的礼物，还有相当数量的杂货订单，比如给苏珊的新写字桌，青花瓷梳妆套组，穆瓦特夫人的各种花色毛线卷，落地毛织窗帘和细亚麻布床上四件套等等——这次她无论如何，都要把马德兰市长卧室里破烂织物统统换掉。

当艾潘妮写写划划时，苏珊伸脚踢了踢她：【姐姐，为什么我不能买那个帽子？】

“因为那是大人戴的。”艾潘妮合上记事本，在她的提包里翻来翻去：“你还小呢，等到 14 岁以后就给你买一顶。”

【但那些帽子太漂亮了！隔着橱窗都那么多人围着看。】苏珊甩动双腿，脸上写满了回忆：【姐姐你已经是大人了，为什么不买一顶？】

“我当然知道好看，那家可是巴黎最好的制帽店。”艾潘妮交叉双手，盯着苏珊的绿眼睛认真地说：“但它们太贵了，几百法郎买个帽子，只有肤浅的女人会这么干。”

【但是……】

“况且我要是买了帽子，你的新文具、写字桌、梳妆套装和糖果大礼包就全没了，你愿意吗？”

【不，不愿意。】苏珊把怀里的彩色大盒子抱得更紧了些：【尤其是糖，这可是我使唤皮埃尔的本钱，绝对不能没有！】

皮埃尔这孩子是真惨，大概逃不过被苏珊颐指气使的命运了。

圣诞节前忙碌的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是圣诞前夕。艾潘妮算日子估计，最后一大批订购的东西今天肯定能送到，于是早早起床准备干活。

她前天趁马德兰市长出门巡视的时机，把他卧室里朴素陈旧的床上用品和破窗帘一扫而空，换上从巴黎送到的新品。然后顶着老市长的唠叨教育，谎称是商店大减价抢到的便宜货——谢天谢地当时没选过于华贵的面料，勉强说服了老人接受现实。

今天大约会到货大批物品，还有圣诞大餐也需要准备，幸好今年市长官邸只有下午小规模的庆祝活动，她不需要陪同太长时间。不过趁着忙碌时间开始前，艾潘妮还有重要的事做。

栗发姑娘穿上厚裙子，裹着带风帽的毛皮斗篷，抱着一个盒子，快步走在积着薄雪的街道上。天边日出前的晨光照亮了大半个天空，艾潘妮转过两道街后，再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排连栋平房前。她数着门牌，到一扇门前站定，深呼出一口气，抬手拉响了门铃。

许久之后门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并没有声音询问来客，户主似乎更习惯亲眼确认，于是门开了一条小缝，但马上被打开了，门后是穿着睡衣和厚羊毛起居袍子的沙威。

“艾潘妮！你以为现在是几点？”

“马上 7 点了吧大概。”艾潘妮边跺脚，边环顾四周：“我会解释的，能不能先让我进去？好冷啊！”

沙威皱着眉头思考了两秒钟，让开了门，艾潘妮低头从他侧面钻进了门廊。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沙威关上门，略带责备地边说边往起居室走：“您在这样的时间，突然一个人来我家是十分不妥当的……”

艾潘妮站在原地叫住了他，并把怀里的盒子向前递出：“不用进去，我只是来送东西的。”

“这是……什么？”沙威转身回来接过盒子，轻轻掂量了一下，感受着内容物的分量。

“圣诞礼物，送给皮埃尔的。”

见沙威一脸疑惑，艾潘妮紧接着解释了英国佬的新习俗：“您先把它藏起来，半夜偷偷放到皮埃尔床头，等第二天告诉他是圣尼古拉送的礼物。”

高大的警官撇撇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这种无用的把戏，有什么意义——”

“沙威！”栗发姑娘瞪起她好看的眼睛，沉下脸发出假模假式地威胁。

“行、行、行，我会照做的。”沙威翻了半个白眼，耸耸肩认输。

“这才对，听话的孩子都会有圣诞礼物。”

艾潘妮低头从内袋里掏出一个盒子，双手递给沙威。盒子用绘制着金色星辰的黑色硬皮纸包装，扎着和星星同样金色的缎带，看起来十分精致。

黑发警官把大盒子放在脚下，伸手接过漂亮的小黑盒，左右转了转，掂掂重量后又轻晃了晃：“非常感谢，我可以拆开吗？”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小手伸过来，捂住了他手上的盒子：“当然不行，这是圣诞礼物，您要发誓无论如何必须明天早上才能看。”

“我才知道，原来圣尼古拉是位淑女。”沙威不禁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并且郑重地对面前的女孩说道：“我发誓，一定到明天早上再拆。”

艾潘妮满意地点了点头，抽回手整整自己的风帽：“圣诞前夕市长官邸会很忙，所以我才这么早来打扰您，那么这就告辞了，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

说完她就转身准备开门，突然背后的男人出声叫住了她。栗发女孩回头看去，沙威直直地站在门廊中央，正把小礼盒装进起居服的口袋，然后他看了几秒自己的脚，才抬起头来缓缓地对她说：

“前年以及去年的今天，谢谢您的鱼汤，真的很美味。”他质朴刚硬的脸上表情有点柔软，灰色视线里满是歉意：“我、我甚至未曾当面向您致过谢。”

沙威眼看着面前的姑娘，把琥珀色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然后她清脆地回答道：“那么今年也敬请期待吧！”

圣诞前夜是一年中最隆重节日周期的起点，庆祝活动会一路延续到 1 月 6 日主显节。在马德兰市长的授意下，这两年市政府大幅节省节庆开支，本来隆重的晚宴和舞会缩减为下午的小型庆祝会。其实市长先生也想把新年舞会一并砍掉，可惜被中产和富裕阶层全票反对——他们并不想失去重要的社交和相亲场合。

艾潘妮陪马德兰市长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了小城。在自家的圣诞晚餐开始前，把装有马赛鱼汤的沉重篮子交给皮埃尔后，艾潘妮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准备把给大家的礼物都拿出来，所有的礼物在今天中午前全部送达，都堆进了卧室的一角，成为一个小小的礼盒丘陵。

她理清每个盒子，让女仆罗丝帮忙拿一部分，自己抱着另一部分，准备下楼。此时罗丝发现了异样：“咦？那个盒子是给谁的呢？”

一个用朴素牛皮纸包装的大盒子，静静地躺在墙角，它混在今天由巴黎送到的大批物品当中，一起被堆在了这里。艾潘妮走上前看了看标签，确实写着这里的地址和她的名字：“奇怪，我还买了什么东西吗？”

不过她决定赶紧去送礼物，以免赶不上晚饭。

楼下会客厅里，壁炉熊熊燃烧，室内充满了温馨的气氛，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大家都很感激艾潘妮的礼物：穆瓦特夫人抚摸着顺滑的皮草，嘴里叨叨埋怨着乱花钱；苏珊开心地尖叫，当场就要脱掉脚上的鞋，换上新丝缎靴子；三个女仆们轮流来到艾潘妮面前，感谢当家小姐的慷慨善心，罗丝感慨着表示，怪不得在巴黎时艾潘妮小姐购物鬼鬼祟祟，买什么都不跟她和苏珊说，原来是为了现在；马德兰市长提起银链，怀表在面前缓慢地旋转着，他轻轻打开盖子，端详了一阵表盘。艾潘妮忐忑不安地盘算着腹稿说辞，准备应对他的谢绝。

但老市长合上表盖，冲着艾潘妮露出慈祥地笑容：“真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谢谢你，亲爱的。”

所有人都很开心，全都在感谢艾潘妮的关怀和善意，在吃圣诞大餐时，穆瓦特夫人甚至擦着眼泪表示孩子长大了，懂得疼人啦，搞得艾潘妮怪不好意思。饭后，快要去教堂参加子夜弥撒时，众人都返回房间换衣服。罗丝帮艾潘妮换上红天鹅城条纹装饰的奶白色裙子，就告退去帮穆瓦特夫人换装。当艾潘妮走到衣柜前照镜子时，再一次看到了地板上的那个不起眼的盒子。

到底是那里送来的呢？我真的买了什么不记得的东西吗？艾潘妮蹲下来把盒子拿起，放到写字桌上，抄起开信刀切开了包装纸，露出了一个印着巴黎店铺商标的硬纸盒。

天啊！这是巴黎那家最著名的制帽店的徽章，艾潘妮捂住了嘴巴，她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何时在它家下过订单。最后，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打开盒盖，瞬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顶美丽的红色女帽，由丝绸和天鹅绒制成，由纱网和缎子做的各色鲜花装饰在伸展出的帽檐上，两条宽丝质帽带垂在帽檐下，衬里的柔软毛皮可以拆卸，能适应寒冷的冬季到温暖的春秋季。最后，两根蓬松飘逸的白色大羽毛，围着帽子覆盖了大半个帽檐，随着艾潘妮拿起帽子的动作轻轻颤动，如守护天使的翅膀一般。

艾潘妮连呼吸都忘了，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装饰品，上辈子她躺在冰冷的戈尔博老屋，所做过最疯狂的梦境里，也没能幻想过自己能拥有这么美的东西。这样卓越的东西，确实对得起巴黎最好制帽匠人的手艺，也透露着绝不廉价的气息。

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哪来的？！艾潘妮急切地到处翻找，在盒底衬布上发现了一张白卡片，上面只有手写的寥寥几个词。

Joyeux No?l et Bonne Année.

圣诞快乐，并祝新年快乐。

没有华丽词藻，没有深情款款，甚至没有留下名字。但艾潘妮根本不需要署名，她双手举着卡片，抚摸着那力透纸背的遒劲字体，不用猜都能知道是谁写的。

她在橱窗里见过类似的帽子，少说也要 300 法郎，某人每月也就 100 法郎出头的薪水，不吃不喝也得攒三个月，何况他现在还得负担一个孩子的衣食住行，这么大的支出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那么一个石心木脑的家伙，怎么会想到送给她一份这样绚丽的礼物？又是花了多大代价、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最终执行的？还是说，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艾潘妮捏着卡片看了又看，嘴角抑制不住地持续笑着，眼角却涌出清亮地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维持着又笑又哭的表情很久，连呼吸都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最后，她擦擦眼睛，把卡片谨慎地夹到书里，然后从盒子里拿起帽子，戴在了头上，用又宽又长的帽带在下巴上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当她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打开会客室的门时，里边的人们全都惊呆了。

“哦我的上帝！”穆瓦特夫人捂住了嘴：“这是哪里的贵妇人驾临于此啊？”

女仆们则纷纷称赞自家小姐的美貌，马德兰市长也罕见地露出惊艳的眼神：“……很适合你，亲爱的。你的品味确实在进步。”

【姐姐是个大骗子！】

唯一疯狂表示不满的，只有气愤的苏珊，她手舞足蹈地抗议：【说好的不在帽子上花钱呢？！肤浅的女人！】

艾潘妮现在嘴都合不拢，露出显得不太聪明的笑容：“哈哈哈，是的我很肤浅。”

古往今来，这世界上从来没人能逃过真香定律。

教堂的子夜弥撒开始前，市民们纷纷携家带口，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穆瓦特夫人挽着马德兰市长的胳膊走在前边，罗丝带着苏珊跟着老人们，艾潘妮自己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俩眼不停地在人群里扫视，想寻找一个高大的身影。不过她还没找到目标，却先变成了别人的目标。

“哦天啊，马德兰小姐，您的帽子真漂亮。”

“啊，真的太美了！”

三个有点脸熟的淑女在她旁边惊叹，彼此不忘交头接耳：“简直太适合您了，您一定得告诉我是哪里买的！”

艾潘妮转向同龄的姑娘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个嘛……是一位阿尔巴尼亚王子送给我的！”

阿尔巴尼亚有王子吗？就在淑女们面面相觑，还没张口回答时，忽然从艾潘妮背后传来一个毫不掩饰的大声嗤笑，她猛地回头，只见戴着宽边礼帽，穿铁灰色大衣的魁梧男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迅速从她身边掠过，只留下背影和意味不明的自言自语：“……王子？”

黑发少年则在男人背后脱下帽子，向艾潘妮挥帽致意。

“搞什么，那人真没礼貌。”淑女们小声议论着。

但艾潘妮的脸像是被光照亮一般，对着铁灰色的背影，提高声音说道：“没错，就是我的王子殿下送我的礼物！”

她眼看着已经走远的沙威警官，肩膀在轻微地抖动，以幅度来看，明显是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