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要张罗这盛大得无以复加的“和离宴”，自是荀旸的主意。

他是爷，他出钱，他想如何搞就如何搞吧。

此前“进”荀家门，除了满大街层出不穷的闲言碎语外，林靖连口热茶也没喝过他荀旸的。如今“出”荀家门，声势之大，满城发请柬，不知就里的，还以为这是荀旸娶妻成亲的喜宴。

这日，林靖备了两坛好酒，并从嚼月坊预定了一盒软糯甜软点心，沐浴更衣后，带着“和离”请柬，出了城门，一路向南走去。

茂林修竹中，隐着几间熟悉的瓦舍，未及近前，朗朗读书声，便已传至耳边。林靖踏着这走过无数次的石子路，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

这条通往学堂的小路，儿时母亲曾牵自己走过，后来自己与昔日同窗结伴同行，而今自己在世俗荆棘丛滚爬过一圈，再来走，林靖一时心内五味杂陈、感慨万千。

待到门前，屋舍依旧，只是门上木漆剥落，几株杂草在屋瓦缝隙中，迎风飘着。林靖上前唤门，接应书童早已换了新颜。林靖报上姓名，说学生林靖特来拜见先生。

林靖被引到偏厅，背手候在那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1】短短几年未来，院中这遮天蔽日的老槐树，越发遒劲挺拔。

儿时顽皮，树上垂下的那雪白花串，谁又没趁先生午间打盹时，偷偷上树折下来，大把大把笑闹着往嘴里塞呢！

望着已过花季的老槐树，想起儿时趣事，林靖忍俊不禁，笑着摇摇头。

“阿靖！”

这声饱含沧桑的呼唤，似乎从梦中传来。林靖忙转身看去，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先生，正扶着书童急切跨门进来。

林靖稳了稳心神，大礼拜倒在地：“学生林靖，请先生安！久未探望，不知先生身体可还安康！”

自己的得意门生，当年无奈陷入泥淖，自己却无力拉扯，任其淹溺沉沦。苏守义至今愧疚自责。奈何他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有无钱的私塾先生，能有什么办法去活霸王荀旸手里捞人！

苏守义忙扶起林靖，拉他到榻上坐了，师徒二人慢慢叙起近况。因上了年纪，那苏守义，忍不住还滚落几滴浊泪。

提及当年之事，林靖倒宽慰起苏守义，说善因结善果，那些压在自己身上的外力，如若没有压倒自己，必定成为自己将来破土重生的力量。

苏守义长叹一口气：“阿靖，是我最得意的学生，童子试中，县试、府试都是一举夺得案首！【2】老朽前前后后带过那么多学生，你是最有灵气才学的。以你的这份天资和勤奋，若是继续下去，怎么样都能有个功名傍身。”

“林靖，让先生失望了。”林靖忙欠身施礼，“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3】林靖此前虽身不由己，仍未忘记圣贤教诲，书卷时时温习。先生说起这功名，今日前来，林靖也正有事相求！”

苏守义一听，如良驹失而复得的伯乐，眼睛都要笑没了，拉着林靖的手，细细筹划起来。

当年虽过了县试和府试，但林靖母亲因病去世，就算没有荀旸中间这档子事情，林靖也要按制守孝要满27个月，方能再次应试。如此想来，苏守义对那荀旸的恨意，稍稍少了一点点。

林靖继续抛出正题：“学生听闻，今年学政将案临【4】，不知是否属实？”

“属实！据说最早七月初，最迟八月底！”苏守义激动得双手一击，大笑道，“真真天时地利人和！算下来，你那时守制已满，参加这院试，正当其时！考过后，你就跨入了生员行列，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秀才。见了县太爷都无需下跪，看那起子小人还敢不敢欺负你！”

“至于这院试的保人……”林靖欲言又止。

“保人？！怎么你还瞧不上我这老头子啊！”苏守义笑着用手指隔空指了指林靖，“你若信我老朽，五人为保的考生，你也不用操心！【5】”

林靖起身又要拜。苏守义伸手扶起来，语重心长道：“阿靖，眼下路子都扫干净了。接下来，就你就安心应试备考。不论是课业，还是其他事情，有难处，都来找我……”

正说着，苏守义忽想到一事，然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你被那荀霸王强买了去，情非得已委身与他。那你到那荀家后，这户籍……”

林靖明白苏守义所担心之事。娼、优、隶、卒四类人无法入仕。早年她母亲是“客”户，不影响参加科举。而今，夫郎身份原本低下，若是荀家有意动使坏心，将他划入“贱” 籍，这入仕之路，岂不就断了！

林靖从怀中掏出“和离”请柬，双手递与苏守义。苏守义愣了下，他活了这大半辈子，第一次听说有人和离、还要大肆宴请宾客的！

这是林靖此行的第二件事，请苏守义做他和荀旸的“和离证人”。

林靖将嚼月坊的点心往苏守义跟前递了递，请先生放心。

称那荀家大郎起死回生后，转了性子，对自己还算不错。和离后，自己便是自由身。荀旸应该派人去周旋过一番，不仅未将自己划入“贱”籍，还将自己户籍，由此前的“客”户，改成了坊郭户“主”户，并将一些家产放在自己名下。现在林靖属于上五等的坊郭上户。【6】

拈须听完，苏守义不住点头：“算他荀家大郎有良心。这满栖霞真正称得上坊郭上户的，也不足十之二三。就算你不走科举之路，也没人敢为难你。”

不过荀旸这败家子，何时这样好心起来？苏守义没想明白，不过这不重要。

但这“和离”请柬，苏守义接了。见证林靖回复自由身，他这把老骨头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

发完请柬，荀家“和离宴”，浩浩汤汤摆起来。

放鞭炮，迎宾客，戏班搭台，流水之席转起来！

闹闹哄哄，整三天！可真让满栖霞之人开了眼。不过，现在无论多稀奇的事情，一听说是那荀家大郎做的，大家也都见怪不怪：是他荀旸能干出来的事！

荀母私下骂荀旸，她就不明白了，自己儿子是不是脑子被刺激坏了！先是与那漆器赵家议亲不成，此事已经弄得满城风雨。这刚消停几天，又沸沸扬扬搞这什么和离宴。

再说了，好好的和什么离啊！此前家中日子艰难，离也就离了，说不定离了还有新的出路。如今铺子生意风生水起的，满栖霞有几家能比得上荀家的，这日子怎么就不能好好过了？

荀母骂骂荀旸，又骂骂林靖，真真两个冤家！生在福中不知福，没招儿！

席间女眷们也都陪着笑，说些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话，让荀母宽心。毕竟谁也没吃过这“和离宴”的席，这说话的分寸感真不好拿捏。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荀旸偏要昭告天下，就算路过的散神游魂，也不放过。不过不是什么外界瞎传的说自己是天煞孤星。而是他身边的这位林靖、林小官人，不再是谁家的夫郎了，从今天起正式恢复自由之身！

荀家正门前，一班小戏吹吹打打，好生热闹！荀旸与林靖并肩而立，迎接宾朋。这给前来赴宴之人，出了不小的难题。说“恭喜”不合适，说节哀更不合适，只能应承着寒暄几句。

忽地一乘蓝顶小轿停在门前。打马而过的张潮，眼神睥睨，在荀旸跟前，捏着缰绳，绕了两圈方下马。下马也并未打招呼，而是躬身去掀开轿帘。

轿内，一根细长的拐杖伸出来，来人张员外！

“呸——”

张员外直接对笑脸迎上来的荀旸，来了个下马威，指着鼻子大骂：“荀旸，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眼下富贵了，出息了！将贫贱之时相互扶持的夫郎，就这样扫地出门！你……不配为人！”

言辞激烈得，还以为荀旸抢了他的夫郎。

来者是客，且是长辈，荀旸仍然叙礼相迎。林靖挡在荀旸身前，正要与那张员外分辩几句，那张员外却立马换了一副模样，咧嘴弯眉，柔声笑着：

“林哥儿最近可好？大家都是乡邻，我老头子最看不惯那‘贫贱夫妻百事哀，一朝腾达只为财’的小人嘴脸。荀家不要你，是他们没眼光。别怕，只要我老头子还活着，我们张家，就永远有林哥儿的一双筷子！”

张员外说着，颤颤巍巍上前扯住林靖的衣袖。林靖往后一躲，张员外扑了个空，不过仍不死心，还要上前去抓林靖。

“啪——”

正撕络间，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那张员外脸上。

满栖霞，从小到老，谁敢跟他张员外呛声？自打娘胎起，他就没听过硬话。这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这还当众甩巴掌，真是不要命了！

张员外直接被打蒙了，愣了愣。气得手脚直抖，颤巍巍转过身，抬起拐棍子就要挥过去，眼角却瞥见一张熟悉而愤怒的脸。

张员外默默收起拐棍，嘴巴张了张，愣是没敢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1】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2】科举取得生员（秀才）资格的考试，为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是三个阶段的考试。县试、府试、院试的第一名都被称为“案首”。

【3】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唐·韩愈《进学解》

【4】童生试第三阶段考试（院试）主持考试的长官是学政，又可以称学台、宗师。学政由皇帝任命进士出身的翰林院、六部等官员到各省去任职，任期为三年。学政在任期内，要依次到所管辖的各府、州去主持考试。学政亲临考场，叫做“案临”。

【5】童生试阶段，需要五人连坐同保，派廪生具保。考生五人中有违者，五人连坐，廪保黜革治罪。

【6】坊郭户，古代城市人户名称。依据有无房产，将坊郭户分成主户与客户，又依据财产或房产多少，将坊郭户分为十等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