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的语气过于刻意。
中也不至于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潜台词——
这句话与其理解为是在刻意刁难他,不如说是在刻意说给他们听。
太宰在告诉他时有问题,同时也是在试探时。
与此同时,中也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
即使是被太宰几番捉弄捣乱,甚至夺走了织田交给他的武器,就算那只是一把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的木刀,小孩也没有因此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甚至表情都没有出现一丝波动。
为什么?
明明之前都可以为了他能够接受太宰的提议,而做出了那样近乎卑微的行为?
中也搞不明白。
但下一秒,在注意到小孩看向太宰,平静而困惑的眼神时,中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在普通人看来,鞠躬恳求是一种卑微而诚恳的姿态,被人不断无底线地捉弄也会烦躁恼怒,但在时看来可能未必如此。
他也许只是知道可以使用这种方法来进行请求,也看得到别人对他的恶作剧,却未必明白其中蕴含的真正含义和感情。
感情。
中也愣住。
对,就是感情。
卑微、戏弄、愤怒,他在时的眼睛里从来没有看到过类似的情绪。
搞清楚这些后,中也更头痛了。
“不会吧……”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存在。
倒不如说,这样的人听起来好像比他可惨多了。
中也喃喃自语道。
偏太宰还要强调一遍。
“是的,就是那个不会吧。”
太宰不知何时从盘腿坐变成了半躺,表情悠然自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家伙根本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恐惧、憎恶、欢喜、恼怒,他都感受不到,就算有可能感知到,也无法理解其中意义。就是这样的一个——”
最后两个字在嘴里翻转,最终没有说出口。
太宰注视着手中被打磨地极度光滑的刀身,片刻后兀自哼笑一声。
中也只觉得喉咙艰涩地吞咽口水——
他越发觉得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啊……
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中也下意识伸手接住。
是时的木刀。
中也盯着小孩看了半天,才放进他摊开的手掌心。
如同谈心一般,中也郑重地将小孩按坐在草坪上。
对上时略带迷茫的眼神,他干咳两声,开始和时——
面面相觑。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将近十分钟。
一旁的太宰看不下去了,开口打断。
“你们在干什么?”
太宰双手环臂,用睥睨的眼神看着两人。
“难道笨蛋和笨蛋之间还要通过脑电波,才能顺利地对话交流吗?”
中也难得没有说什么反驳之类的话,也没有搭理太宰。
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发现自己最近叹气的频率显著增高。
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想要说出口的话,在嘴里磋磨酝酿了半天,才得以说出口。
“我说,你究竟知道为什么你要学这些东西吗?”
中也问道。
时点头。
“知道,有危险。”
“那危险是什么?”
时偏了偏头,有些迟疑。
“我……会被带走?”
“所以呢?”中也问,“‘被带走’为什么是危险?这个危险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时抿唇不说话了。
中也烦躁地敲着手指,干脆换了种问法。
他皱眉道:“或者说,这个危险对你周围的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时垂下眼,像是思考了很久似的,缓缓摇了摇头。
“哈啊……”
中也扶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心累过。
时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被迫与野兽关在同个牢笼里,且尚未激发任何防身技能的幼兽。
周围的人都大声喊着,告诉他说要逃跑。
他听懂了,然后开始跑。
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他不知道野兽的可怕。
不知道野兽会将他撕碎。
不知道如果野兽发起狂来,还可能危及到身边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被野兽撕碎”,和“危及到身边人”这两种情况,对于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仿佛是一张亟待被人图上各种颜色的白纸。
甚至因为太过洁白,以至于让人无从下笔。
也正因如此,如果最后真的被作为军用异能体而派上战场——
中也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样的结果。
地狱。
没有感情,也不会产生恐惧,对生命没有所谓的敬畏之心。
是天生的杀人机器。
而此刻,中也也终于明白了太宰将时带到他面前的真正原因。
“喂,小鬼。听说你是被织田作捡回来的?”
听到熟悉的名字,小孩抬起头。
中也站起身。
他背对着夕阳低下头,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时附和着点头。
“那想必你跟他的感情很好吧。”中也问。
好吗?什么程度可以称之为好?
时不知道。
于是他没有说话。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可不是类似小孩子数数那么简单的事情。如果你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那就永远无法理解你身边的人,无论是织田作,亦或是其他什么人。”
中也对上时漆黑的瞳孔。
那里此刻还没能留下什么印记,因此才显得无动于衷,但在不久之后,他就要被迫记住这份最初的痛苦——
太宰希望他能承担的,才不是类似师父这样的人物,而是“野兽”这个角色。
他在这里面,需要扮演的,是恶役。
“但人的感情太过复杂,与其去考虑一些不重要的东西,不如先学会去判断什么才是重要的事物。”
羊、兰堂、青年会、亚当、魏尔伦,熟悉的面孔自脑海中一一闪过。
中也扯起唇角。
“讽刺的是,通常情况下,当人们知道了什么对自己来说是重要的事物时,恰巧就是即将失去他们的时候。”
“所谓人啊,就是在不断的得到和失去中成长起来的动物。”
太宰的计划,还真是一贯的恶趣味到令人作呕。
却又无法不承认。
所以说,他才最讨厌那家伙了啊。
“你知道什么是失去吗?”
“从某一天的某一刻开始,不会再有人为了你的诞生而庆祝,不会再有人为了理解你而努力向你靠近,不会再有人为了保护你而拼尽全力,也不会再有人笑着对你说,‘欢迎回家’。”
“你所喜欢的、期望的、寄托的一切,都将离你远去,在你此后的人生中再无踪迹。”
“你的身边,空无一物。”
“你会开始想,‘如果再强一点就好了’,‘如果当时那么做就好了’,‘如果更努力一点就好了’。”
“痛苦、懊恼、悔恨,这种东西在事后提起只会让人显得更无力,而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归咎于你的无动于衷,以及你的无能。”
“如果你没办法理解,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你理解。”
中也压抑着的声音,语调缓慢。
“但这种等待是有代价的。”
他的声音逐渐冰冷。
空气仿佛被某种低温凝结成了冰。
就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刺痛。
“我会给你四周的时间,用来掌握适应你自己的异能,而这段时间我不会白等。”
中也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在指间随意把玩着。
“你应该很喜欢织田作他们吧,还有你那个什么新朋友?嗯,是叫江户川乱步来着?”
他随手将硬币向右弹飞,十几米外的废弃电线杆歪斜着砸向地面,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地面震颤,尘土飞扬,造成的冲击波扬起两人的发梢。
中也开口。
“一周后,如果你还不能控制异能,我会先杀掉坂口安吾。”
“两周后,太宰。”
“三周后,江户川。”
“四周后——”
中也看着时,眼神冰冷,嘴里缓慢吐出几个字。
“织田作之助。”
“我说到做到。”
河岸边有微风吹过,草丛左右摇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小孩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不言。
中也没再理会,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高级车停在路旁,两个黑衣人从车内走来。
“教学按计划正常进行,但其余时间,在你掌握自己能力之前,谁也不能见。”
中也环臂,俯视时。
“没关系,我们时间多的是,你可以慢慢体会。”
“把他带走。”
“是!”
几乎没有什么反抗。
半分钟后,河岸边重新恢复安静。
又过了十秒钟。
太宰一边鼓掌一边真诚地发言。
“演的不错,连我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弄死你了呢~”
中也斜眼看他,“你大可以试试。”
太宰但笑不语。
气氛僵持了片刻,中也肩膀蓦地垮下。
他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草坪,双手插兜,语气烦躁道:“先说好,角色扮演是要另加钱的,恶役双倍!”
太宰丝毫不为之所动,“诶~这是要坐地起价吗。”
“堂堂港口Mafia干部候选,难道付不起?”
“怎么会,五倍也付得起,我只是担心中也君还狠不下心呢~”
太宰微笑,“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怕是刺激不了那个木头似的呆小孩吧?”
“要你多嘴!不如说,你还真是的舍得啊……”
中也的语气不无嘲讽。
“所以,你最好祈祷最后的成果值得起这个价咯。”
太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转身挥手离开。
“我看好你哦~中·也·君~”
中也眯起眼,看着他的背影从视野里缓慢消失。
“真啰嗦……”
*
生活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房间依然晒得到太阳,打开窗户会有微风拂面,绿意逐渐爬上树梢。
三餐依旧,没有夜虫鸣叫后的夜晚,好像也能睡得着。
该上的课一节没有落下,该见的人依旧见得到。
只是,他依旧没能掌握异能。
在那之后的时间——
似乎开始变得有些难捱。
太宰先生和中也先生大吵了一架,最后以太宰先生负伤离去暂时落幕。
课程依旧继续,只是他好像再没见过安吾先生,那门课也就暂且搁置。
太宰先生身上缠绕的绷带变多了。
他依旧会笑,但那笑容看起来有些悲伤和落寞。
织田作先生也会时不时的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脏时不时的会有些刺痛。
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
他的空闲时间变多了,只是偶尔站在太阳下时,也会感觉到有点冷。
微风吹拂,连树叶窸窣摇晃的声音都好像变得寂寞。
寂寞?
那是什么。
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有一天,中也先生告诉他,两周时间过了。
时怔住。
他,还没能掌握异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