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扶疏走入齐阑舟的寝殿。

齐阑舟单手撑额，手肘抵在书案上，周围摆放着他从未离身过的那枚玉佩，佩身晶莹透亮，想来应是才擦拭完不久。

扶疏步伐放缓，见齐阑舟阖着双眸，一动未动，知晓他定是睡着了，便静静候在一侧，打算待他醒来后才禀告。

齐阑舟闭目浅憩着，意识逐渐昏沉，梦境与现实交织，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他梦到了小时候，那个冰冷的冬日。

齐阑舟母妃的族家被指谋逆，一夜之间母族一百多数人口尽数被害。而他的母妃刘氏，为了护他周全，愿以己死换他的安康。

母妃死后，他被赶至荒僻的冷宫居住，身边无宫人伺候，唯有母妃身边的嬷嬷陪伴着他。

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宫女宦官的欺凌也是稀松平常。他也曾经绝望无助过，可是握紧母妃留给他仅有的遗物玉佩时，少年的一颗心便又强烈跳动起来。

十岁那年，他的饭菜中被人下了毒，虽被及时发现，但嬷嬷为了使他能够离开冷宫，竟主动服毒！

齐阑舟不由得闭了闭眼，他何尝不知，嬷嬷如此作为，只是想借她这条人命使陛下想起自己在冷宫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一幕幕回忆碎片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齐阑舟猛地睁开双眼，额头不知不觉缀下几滴细汗。

一旁站定的扶疏听闻声响，抬步上前，“殿下，您醒了？”

齐阑舟闭目晃了晃自己胀痛的脑袋，抬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饮尽，这才感受到几分清醒。

他开口，嗓音透着哑意，“何事？”

扶疏沉声道：“椒房殿有异动。”

齐阑舟眉头一挑望向他，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边缘，“说说。”

袅袅烟雾从博山炉镂孔中透出，烟雾飘洒在室内，如仙山云雾般缭绕，丝丝缕缕。

齐阑舟的脸好似也隐藏在这片烟雾中，神情也看不真切。

扶疏不敢欺瞒，连忙将近日在椒房殿查探出的情况一一汇报，终了他问道：“此事需要属下从中阻止么？”

扶疏对待自家殿下的心思本就捉摸不透，如今又事关那月夷公主，所以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免得做错事惹得殿下不快。

殿下虽然瞧着温和，可是只有近前侍候的扶疏知道，温和不过是他的伪装，实际的他却是比野兽还要恐怖之人。

齐阑舟将案几上的玉佩重新挂回自己的腰前，淡淡道：“去给那月夷公主说一声，免得她犯蠢中了别人的计谋。”

寒月翎憨傻，又极易相信人，若是没有他，说不定她现在早成了几位皇子的盘中餐了。

扶疏颔首应下，提步准备离开去办事时，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又被齐阑舟给唤住。

扶疏回身，“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迟迟都没有等来齐阑舟的声音。

扶疏疑惑抬眼，瞧见齐阑舟的面容隐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之下，光影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明明少年不过十七左右的年纪，可是周身却透发着不似年龄的老成与深沉，凛冽气场就仿佛是历尽世事的上位者。

许久，才等来齐阑舟开口道：“罢了，不必告诉她此事。”

指腹轻微摩挲着玉佩冰冷的佩身，唇角翘起的弧度尽显冷冽。

防芽遏萌自然好，可顺水推舟才是上策。

*

春狩之日，上林苑人潮涌动，鼓震声响彻云霄，众人欢呼雀跃之声此起彼伏。

大昭国历经百年之久，据传开国皇帝甚擅骑术，更是在马背上夺得了天下。因此，后代子嗣自少年时便会学习骑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到上林苑进行狩猎比试。

上林苑中也散养了许多难见的兽物，外圈有着较为常见的野兔野狍等小巧兽物，最适合女眷们玩耍取乐。而内圈，便是一些较为凶猛且危险的野兽了。

此次春狩不为夺魁，而为各国友谊邦交。草坡上骏马如鱼鳞密布，其中专属月夷独有的汗血宝马最为显眼。

高台之上，陛下坐于宝座，与下首的各国首领讨论着今日会是谁夺得魁首。

皇帝齐勉望着草场中三三两两的人群，心情大好，对着寒晟笑道：“早就听闻月夷国盛产宝马，今日百闻不如一见，汗血宝马毛色纯白似雪，步伐轻灵，当真是叫朕惊叹不已。”

寒晟面色如常，恭敬回话，语气中无不彰显着谨慎，“陛下谬赞了，这次前来大昭，我们月夷特为陛下准备了份大礼。这次共带来百匹骏马，将一并奉于大昭，以表明我们月夷盼与大昭永结邦好的决心。”

皇帝对寒晟所说之化，极为满意，抚掌大笑道：“月夷有心了，这份礼朕很喜欢。”

骏马不难求，可汗血宝马却难得。前些年边界小国时常惹事，战乱频起，若是有了宝马在手，战争获胜便又多了几分筹码。

交谈间，比试即将开始。一边的侧台，是女眷们避暑观赏之地，皇后特唤来寒月翎伴在身边，与她闲聊着。

这时，皇后将正准备上马的齐阑衡叫过来，道：“衡儿，你陪公主一同入猎场吧。”

这场比试太子自然也会出场，若是带了寒月翎一同，怕是会耽误他在猎场狩猎。

于是，寒月翎忙拒绝道：“娘娘，我自己过去便好，不必麻烦太子殿下了。”

窦皇后笑着握过她的手，轻声道：“猎场凶险，你一姑娘家，若是出了什么事本宫可不好同你父兄交代。衡儿先前夺过数次魁首，也不差这一回了，今日就让他好好陪你。”

话已至此，寒月翎也不好再拒绝，起身同齐阑衡一起走下高台。

小红马看到自己的主人来了，兴奋地蹬了蹬蹄子。寒月翎柔笑着抚摸了一下它的毛发，听到身后的齐阑衡说道：“我们只在外圈狩猎便好，猎场身处猎物凶猛，怕会有危险。”

寒月翎倒不在意，毕竟月夷野兽成群，她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凶猛的野兽。

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寒月翎起初以为是跟随着的侍卫，没甚注意，可却听到齐阑衡似带着讽意地说道：“皇弟身子不好，今日狩猎可要当心些了。”

寒月翎立马转过身，见齐阑舟策于一白马之上，少年一袭深墨色骑装，袖口由金线勾勒，在阳光下显得贵气且气势迫人。他目不斜视，神情冷淡向这边行来。

齐阑舟勒马停定，并没有回应齐阑衡的挑衅，齐阑衡紧接着又道：“瞧孤这记性，皇弟曾经都能与白熊搏斗，这小小的春狩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孤真是白担心了。”

说着，他抬眼看向一边的寒月翎，道：“公主，咱们走吧。”

“莫要因不相关之人耽误时间。”

寒月翎应了他一声，转身抬脚跃上了马背，临行前又忍不住回首看了仍停留在原地的齐阑舟一眼。

前面的齐阑衡开始催促，寒月翎只得收回目光，同他一起进了猎场。

齐阑舟眯眼望着逐渐远去的少女背影，她今日穿了一身骑装，赤红鲜艳，衬得她肌肤宛若白雪。金发高绾，留有几缕碎发飘拂在耳侧。

阳光挥洒下，仿佛为她周身照耀着一道金光。

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只是在这红裙似火的少女身边，并肩而行着的却是那太子齐阑衡。

齐阑舟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轻启唇呢喃着，“太子啊……”

*

林中，寒月翎策马行在葱茏的树群之中，草丛中时不时跳出几只野兔，当看到人影出现时，又慌忙跃回茂盛草丛中。

齐阑衡搭弓引箭，毫不犹豫将箭射向前方的草丛。

只听得“嗖”得一声，躲藏在草丛后的野兔应声倒地。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甚至寒月翎都尚未发现野兔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齐阑衡抬手轻拂袖口，微挑的眉眼透出不加掩饰的矜贵与傲气，这与他平时在外的温文儒雅毫不相干。

他挑眉看向身旁的寒月翎，似乎是想从寒月翎的目光中看出几分钦佩来，只是后者却静静坐在马背，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阑衡淡淡收回视线，又搭上一箭，向寒月翎说道：“孤去前面射些猎物回来，公主在此稍候片刻。”

寒月翎暗暗在心底松了口气，与齐阑衡的相处虽少言寡语，但不知为何接触总有股不舒服的感觉，或许是觉得此人惯会伪装，与他相处总感觉蒙了一层细雾。

不知不觉中，寒月翎已经向着林间浅行了不少路，方才离开的齐阑衡眼下也已经不见身影了。

若是再往前行，恐会入了深林之处，遇到危险，于是寒月翎跃下马，将马拴在树木上，等着齐阑衡来寻自己。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声，声音并不远，恍惚时仿佛是贴在耳边响起的。

寒月翎立马打起精神，警惕地观望四周，见左前方的密林中隐有身影浮现，再定睛望去，竟是一凶狠的猛虎缓缓朝这边走来。

这猛虎原先身处深林内，许久未见人出没，今日闻到新鲜生肉的味道，口齿边不由得溢出涎液，抬起四爪就朝寒月翎扑来。

幸好寒月翎此刻就位于骏马身侧，当机立断反应过来跃上马背，用力扯开缰绳，往林中狂奔而去。

猛虎雷霆万钧的吼叫声就在身后，寒月翎丝毫不敢回头望去，只得拼命向前方奔去。

即使她擅长骑射，可与猛虎搏斗终究是螳臂挡车，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旁人能够尽快发现猎场中的异常，她好寻求帮助。

另一边，山坡之上，齐阑衡好整以暇观望着下方，寒月翎逃窜着的身影。

那猛虎饿了许久，此刻遇到吃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齐阑衡面容涌现阴冷的笑容，只要寒月翎一旦表现出体力不支，猛虎便会随之而上，将她吞入腹中。

齐阑衡等的便就是这个时候。

对于寒月翎，他不想再徐徐图之了，他要的是一击毙命。

*

天幕逐渐昏沉，夕晖铺满整片天空，万物都被照耀成金黄色。

寒月翎不知疲倦地跑了许久，过程中也试图寻找机会射向猛虎，可都无济于事。

汗珠浸湿额前碎发，湿答答地黏在脸颊。她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此刻上半身趴伏在马背上，小口喘着气，任凭马匹载她驶向未知的方向。

跑了这许久，一路之上连来狩猎的人群都没有见到，寒月翎的心已经濒临绝望。

正当她昏沉地半阖双眸时，忽得发现前方半山腰有一处隐秘的山洞。

寒月翎灵光一闪，射伤了一只野兔，以野兔的血腥味将猛虎吸引走，随后策马逃到了那山洞里。

她手中握着仅剩的一支弓箭，这也是她唯一用来防身的武器，万一猛虎发现了她，她只能靠这支弓箭同它殊死搏斗了。

小红马似乎也感知到了如今危险的境况，躬下身子用脑袋抵了抵寒月翎的肩膀，仿佛是以此方式来表示安慰。

寒月翎知晓骏马载她跑了这么久，定然是又渴又累，她自己亦是，可现在她却只能暂留在山洞中，根本不敢出去寻觅食物或者求助。

伴着外头时不时响起的洪钟般响亮吼叫声，寒月翎此刻就如同根绷紧的纽带一般，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高度紧张。

天色越来越暗，寒月翎已经快要看不清洞外的景物了，她席地而坐，双臂环抱膝盖蜷缩着身子。

她现在已经完全失了力气，就算现在猛虎找到此处，她怕也没有力气同它搏斗了。

难道真的要留在此处当猛虎的盘中餐了么？

这时，洞外隐约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步伐并不重，不像是猛虎庞大的身躯发出的，反而像是人。

寒月翎先是握紧手中的弓箭，戒备地向后退了几步，试探地开口问道：“太子殿下，是你么？”

伴随着声音落下，来人的面容也从昏暗中显现出来，露出齐阑舟一张阴沉到似乎要滴墨的脸来，

“太子？”齐阑舟嗤笑一声，

“恐怕公主要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位太子倒计时，进度条+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