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安殿冷清得过分，但确实如九童所说，他们并不觉得陌生，无论是窗台的几株绿植，或是书桌上摊开没看完的书，和书桌后高耸的书柜。

有九童翻阅的痕迹，也有当年郁睢留下的字纸。

郁睢留在这殿中所有的东西，九童全都留下了，帝秋两人虽没有记忆，但接触到许多从前的东西，心中还是会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曾经用过的、看过的东西，全都被九童一一留下，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欣喜。

也许都有。

盛陨拿起一把蒲扇，很普通的东西，街上到处都有卖，他拿起的那一刻起便头昏脑涨，突然恢复了蒲扇来历的记忆。

那日烈阳高照，那是郁睢第一次带九童去到人间界。

那年九童刚化形成功，少年人跟在他后头和他一起办事，走在半路几乎快热化了，伪装的黑发都隐隐发白。

郁睢忙把人抱在怀里护好，但九童太热了，接触了他的衣料就挣扎着要跑。

无奈之下，郁睢将人带到角落，笑眯眯假装要解开里衣，一边说：“与吾肌肤相贴，即可解热，要来么？”

他那时候说的是玩笑话，不可能真解开，对这刚化形的小兔子更多的感情，还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慈父心。

九童红着脸窘迫地说：“不、不要！”

于是郁睢就去街上随便买了把蒲扇给九童扇着玩。

那蒲扇比九童脸都大，孩子从大山里出来，就连妖界的街道都很少去逛，更没见过这玩意，就拿着到处晃，虽然冷着脸，但看得出他很开心。

没想到留到了现在。

阵痛过后，盛陨坐在玉椅上出神许久。

送这把蒲扇只是当时的一时兴起，九童却能珍藏多年……难道当年的他已有情谊？

帝秋走过来夺过他手中的蒲扇扇了扇，这半日的相处，他竟然与盛陨一同恢复了许多记忆，都是不同的，看来九童所言不假。

他想起雪日同九童打雪仗，盛陨则记起同九童一起养花木的情景。

同样，他们恢复的记忆里，九童几乎都在他们身边，自己从未让九童睡去偏殿，等动了心有了情，就马上把人抱到寝殿住着，住了三百多年。

九童大概不会想到他们恢复记忆如此快，一定要找机会见他一面，戳穿小兔子精的谎言，然后抱到榻上同床共枕。

帝秋想的很好，正要转身就走，忽觉有人看着自己，他同盛陨相处久了，连感官都一样了，两人有着同一份感受，都转头看过去。

只见后院对面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

吾安殿的后院大而宽敞，但九童下的禁令只允许他们在后院的一处花园边活动。而九童如今就站在那花园边的长廊，明明离得这样近，却无法触摸。

“我就知道，陛下可舍不得真扔下我不管。”帝秋笑着走过来，目光柔和地看过来。

要是往日，九童定然要皱眉训斥他少油嘴滑舌。

但今日，却露出了别样的表情。

和前日在人间客栈时温柔羞涩的表情不同，而是在誊雁山回来后的那次分离时的表情。

沉默而麻木。

帝秋知道，他又要走了。

帝秋心中的苦涩，全都传递到了盛陨心里，他上前一步慢慢伸出手，却只摸到了厚重透明的灵墙：“殿中发生什么事情了？”

九童抿了抿嘴唇，圆而漂亮的眼睛垂下来，让眼帘遮住了大半：“我要离开一趟，去天界。”

“不能再让妖界的子民受到威胁了，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去到天界。”九童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许您融合后我就回来了。”

“倘若没有呢。”

“那就来找我。”

九童深深看着两人，“陛下，我们无法再退了。若我回不来，就由您来结束。”

如今妖丹在盛陨体内，两人融合后就是物归原主了，郁睢已经不再是他唯一的牵挂，他必须全力以赴。

以前九童总觉得自己太无能没用，倘若自己成长得更好、更快、更强，就不会让郁睢操那么多心，两百年前举棋布局，两百年后也许还要靠他终止这一切。

所以，九童并不打算在上天界前来见两人。

但仲嚷拦住了他，对他说：“你该去见见。”

又说。

“九童陛下，你一直苛责自己，想要成为郁睢陛下同等翘楚的妖怪，这样的心情，我理解。但你却忘了根本，一只妖修炼的根本。”

“郁睢陛下当年比你还笨，若不是看在他时先皇的独子，我当年就要放弃他了，他贪玩、不知礼数，还偷跑人间浑噩度日百八十年，被我揪着耳朵拽回来了。”

九童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满眼不可置信。郁睢不知礼数是什么样子的？难管教又是什么样的，他想象不出来。

记忆里的人总是温柔和蔼爱笑又儒雅，礼数可以说是周到俱全，但仲嚷说的那个郁睢，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位。

仲嚷又笑：“后来先皇与皇妃离世，郁睢陛下又为此颓废了几百年，怎么教怎么骂他都不听劝。”

“直到后来，他见着了父母留下的遗书，从那日起就开始奋发图强。可惜学得太过头，没见一点起色，那年郁睢陛下与您同岁，连城墙边的卫兵都打不过。”

“他还是继续练，疼了就半夜三更躲在被子里自己哭。终于，过了二十多年，他总算能打过那名士兵，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提升的力量都太少了，支撑不起妖皇的位置。”

“后来被我训斥着，要他从头练起，慢慢练，循环渐进，他不听，又执着了十几年，这才慢慢纠正过来，取得如今的成就，让妖界的子民爱戴他，敬仰他，为他哭为他笑。”

“九童陛下。”仲嚷说到最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循环渐进，不可拔苗助长。您把自己绷得太紧，学得太厉害，于您而言虽无坏处，却并不利于您的成长。”

他见九童垂着头，继续道：“去见见郁睢陛下吧。”

见见那个让您不断努力，一心想要成功，想要为他报仇的对象。

然后，释怀吧，陛下。

-

九童领着人来到人间，去到临鸾山。

这里与天界最接近，也是天界的入口之一。

临鸾山的飞禽走兽俱通灵性，九童就是自此处而出。

他留下军队，独自前往山边断崖，这里立了数十个墓碑。

每年人间的清明节，他都会来到这里，给家里人扫扫墓。

又来到这座山，还是头一次不在清明节期间。

九童蹲下来，摸了摸墓碑上的刻字：“六童”。

当年九童出生没多久，天界爆发灵力冲击，波及了入口底下的临鸾山，临鸾山一带的地域顿时山崩地裂，九童是家里的老幺，与六童是唯二存活的两只兔子，只是被暴雨冲散，遇见了郁睢，被其带走。

后来，九童化形后回到了临鸾山，郁睢陪他给父母和兄弟姊妹立了碑，又找到了六哥，就把原本六哥的墓给推了。

多年不见，六哥还未化形，郁睢便准许他带回妖界一起生活。

后来过了五十多年，六哥也化形了。

可惜他化形的时机不对，遇上了妖仙之战。

郁睢将九童锁在笼子里那晚，六哥给他开了锁。

当时的他没有被应允在外应战，但他还是私下里在战场上跑南闯北，给九童开锁时已是强弩之末，哪怕被九童察觉异常，他也还是要求九童离开。

他抱着九童的手臂，呕出满嘴鲜血，面对自己唯一的至亲，却要放弃求救的机会。

他始终认为自己微不足道。

九童只记得当时自己满手满身都是六哥的血，他不愿意走，努力治疗怀里渐渐失温的人，泪流满面。

最后，六哥的气息还是在自己的怀里一点点衰弱，死前还直直瞪着九童，嘴里那句“去找陛下”只来得及说出前两个字。

六哥的墓终究是重新修缮了，没能在往后同他一道来扫墓。

“六哥。”九童呼出一口气，今日出了妖界，便是人间界凌晨的时间，半夜三更，风凉光冷，哪怕手里举着火炬，他一张嘴还是有丝丝白色热气。

他安静片刻，又道：“保佑我罢。”

说完，他靠着墓碑坐到了天亮。

日出烧红半边天，九童拍了拍身上的红衣，引领着妖兵们上山峰入天界，于一炷香后，他们站在了天梯上。

红衣的白发少年为首，此后是几位穿着随意的大臣长老，后是以黑衣为主的妖兵。

他们的前方直通天界，后方万丈深渊，一步也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