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风明霁福至心灵般明白了幻境所谓的真假，幻境的真来自它只能遵循真实的存在，幻境的假也无法凭空产生。
幻境稳固如山得益于此，因为其本身并不算是虚假，必将人心最为留恋牵扯的东西留在此处成为阵眼。
风明霁缓缓放下手中的洗髓丹，因而幻境里的封岚过着与现实中截然不同的人生，也归咎于自己心中的欲念。
幻境中的封岚不是天灵根，没有成为宗门弟子，也没有习得那一身修为剑法。他过着最普通外门弟子的生活，不是悟清门的天之骄子，这是假象亦是真实。
幻境明明白白的已经告诉风明霁，阵眼如今就在何处。
万千执念于一人之后，幻境便不再单纯只是幻境，而是一个存在虚幻中的真实。
封岚在外门中的日子都忙于繁冗的粗重杂活，先前靠近他的弟子也都不喜他看着孤僻的性子，暗地里将不少事情和黑锅都推到封岚身上。
能够像昨日一样有一日清闲的时光实在太难，也许久未曾令他停下思考。
直至手中的事情忙完，他才发觉自己稍微闲下来以后，脑海中不自觉浮现的就是昨日那个男子的身影，和其他曾瞧见过的宗门弟子不同，对方身上给予的亲切感令人心生眷恋。
“封岚，你脸上的伤还好吗？”暮丹走过封岚身边时，见他脸上青紫的淤血未散，“我那还有些伤药可以给你。”
“不必，会好的。”
封岚声音很淡，手上的活也没有停下，“往后你也不要为我出头，我应付得来。”
他的态度暮丹也已经习惯了，便问：“……昨日那位仙君，是你认识的人吗？”
封岚动作一顿，接着道：“不认识。”
“真奇怪，原来宗门弟子也不都是那么瞧不起我们的，先前来过几个宗门弟子总觉得很难相处，而且根本不会管我们内斗成何模样。”
暮丹的话语将封岚的思绪再度拖向当时千钧一发之际，他垂首不语，也许那只是一时兴起，对他们而言就像是随手间救下了一只野狗野猫的性命。
若是心存念想，以为次次都能有这样的好运，只会百般失望。
封岚并未将风明霁说过的话当作真，但也不将这种想法告知任何人。
直至一天的的劳作结束后，他拖着疲累的身躯迈回屋内想休息，但发现木门处从屋内落锁了打不开，窗户外能见里面亮着烛光，还有低低吃笑的声音。
这种刁难实在不痛不痒，封岚也习惯了这种捉弄，转身就朝院外走去。
他更多在另一处地方休憩。
拾完柴火落叶将其堆在一处点燃，至少夜间入睡不会受寒，封岚坐在树下看着火光逐渐有了困意，他想，这样的日子会重复到死去吗？
忽然间他听见一道风声从耳畔传来，斜眼一瞥发现居然是一只小麻雀落在他的肩上。
这只麻雀长得十分圆润，像个丸子一样毛茸茸，绿豆大的眼睛却十分有精神，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瞧。
封岚没有伸手去驱赶，而是道：“我可没有吃的给你。”
他今日去饭堂去晚了，只分到了半块饼。
“啾。”麻雀歪着头，小心翼翼靠近他的下颌，脑袋顶着封岚蹭了蹭。
封岚手指轻轻挡开它努力凑近的脑袋，“真没有吃的，我也饿着呢。”
不如说他此刻早就是饥肠辘辘了，若非是常年习惯忍受，此刻就该将麻雀捉住直接就地火烤了填腹。
这只不知死活的麻雀还硬往着封岚身上贴着站，压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啾唔~啾~”
被缠得没法，封岚从袖中小心掏出半个油饼，拆开油纸，饼上有被啃过一口的牙印。
任谁看都显然是舍不得吃，才吃了一口便收起。
封岚拿着饼犹豫了一瞬，指尖捻了边缘稍微软和的一点饼渣，递于这只小麻雀面前。
可没想到小麻雀只是轻嗅了几下，拍了两下翅膀没有丝毫要吃的意思。
“……”封岚心想自己自然不能对一只麻雀发脾气，便再问了一下，“不吃？”
小麻雀叽叽喳喳叫了起来，飞到手臂，啄了啄他拿着饼的手腕，抬眼亮晶晶看着封岚。
封岚猜测着它的意思，似乎是让自己吃。
“我，不能吃。”封岚手紧了紧，“明早是七日一次能够学剑的日子，我要留到明日吃。”
也许饭堂能有早膳，但那些人若在绝不会轻易让他有安心吃饭的时间。
这些烦恼还能有解决的方法，所以封岚倒也不算特别焦虑，只更怕错过明早的剑术课。
麻雀露出了一种近似于怜惜的目光。
“你不吃我就收起来了。”封岚认真将油饼收好前再多看了眼手臂上的麻雀，发现他的确不是讨食的意思。
忽然他目光骤然睁大，见麻雀一冲飞到了篝火中。
穿过篝火，火焰忽闪一刻，封岚只眯着眼感觉眼前有道刺目的光出现。
更没想到有道声音传来：“封岚，是我。”
“……？”
封岚的手从眼前移开，看到火光照映下身前站着的男子十分眼熟。
封岚惊讶地出声，“你是……！”而后他瞬间意识到什么，“刚刚是术法，还是你是妖族？”
风明霁扇了扇背上的羽翼，无声表达了自己的回答。
封岚从最初的惊异中定下心神，他有些防备盯着对方，“妖族不能入人界仙门，你潜伏至今未被人发现，为何要主动现身于我面前。”
“你会说出去吗？”风明霁笑着道。
“……”封岚一时语塞，但一双眼睛透露着凶意，仍冷声追问：“你究竟意图何为。”
“我的故事有些长，你权当我是给了你一个能够要挟我的把柄，只要你能将这件事情告知于悟清门那些讨厌我的人，应当也足以让你脱离外门弟子身份进去宗门当个普通悟清门弟子了。”
风明霁道，“我回去后想了很久，我那日实在很失礼，所以将我不愿意说的事情告诉你，这样便算扯平了。”
这种歪理一大堆的说法一时间将封岚短暂唬住了。
风明霁仔细凝视他的面容，显然少年现在也就是刚十来岁，甚至因为平日连吃都吃不好，现在都要比曾经封岚小时候都要瘦小。
“妖族…”封岚垂下眼帘，又几度抬眼去看火光照映下风明霁的脸，紧锁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明霁耐心给了他时间思考，直至寂静许久之后，封岚才迟疑开口：“我若说出去，你不会杀我？”
风明霁摇头，“绝不会。”
封岚道：“那先前你救我，与此有关吗？”
“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师弟，虽然你不能理解，但我诚心是想要弥补你在悟清门中的待遇。”
大约封岚也觉得自己身上无甚可以让风明霁所图的，至多也不过一条命。
“你的师弟不是宋严颂？”封岚虽然身在外门，但还是知道这些事情的，毕竟宋严颂也算悟清门新起之秀，他的师兄风明霁虽然修为平平但却有个十分会长袖善舞的师弟。
风明霁很果断道：“不是。”
再往下问似乎就是自己不该涉足的范围了，封岚轻叹一气，不明白眼前男子究竟从何认定自己就是他的师弟。
他只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封岚，你对妖界有兴趣吗？”风明霁问。
妖界对于人界中生活的人而言，实在是非常陌生，到封岚则了解更加少了。
瞧见他一脸小兽般警惕的神情，风明霁解释道：“那不是个坏地方，春天很长，哪怕修为并不高也可以自由自在活着。”
他边说着，边注意着封岚的反应。
对方眼神亮了一瞬，随即又晦暗几分，“我是人，去妖界也无法活下去的。”
至少在人界中，妖族并不是一个值得受到欢迎的存在，更多情况下他们之间只有过往几千几万年以来的纠葛。
“你都未曾去过，怎么就觉得活不下去呢。留在悟清门中的确不会又被异族排斥的问题，但你依然活得并不快乐。”
封岚沉默了，他似乎忧虑着什么，但最终还是道：“我从能记事开始就已经在悟清门了，我并不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也并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
对方如此单纯的回答让风明霁也短暂跟着陷入沉默，他因此想起了一心为悟清门的封岚最终却惨遭陷害抛弃的经历。本该将这件事情说出，可眼神触及那绿似点墨的双眸时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开口。
“那，你有想过以后吗？”
“外门弟子的一生是注定的。”封岚语气平静，“悟清门不需要我那一日，我自然就会离开。”
但在那以前，他只需等待这个结局到来。
“我明白了。”风明霁也明白了眼前这个封岚的抉择，不论是幻境外还是幻境内，他对于认定的事物总是格外执拗，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撬动的。
即便是被悟清门抛弃以后的封岚，仿佛也是早已知晓他在悟清门中长久待下去最后的结局会是如何。
风明霁忍不住俯身过去靠近封岚，突然伸出手弹了一下封岚略带忧郁的眉间，“既然你不愿去妖界的话，那你在悟清门中可有想要做的事情。”
封岚没想到他居然敢对自己动手动脚，捂着额间顿时有些恼怒：“你！”
“那给你弹回来。”
“…你，妖族也要懂廉耻。”
封岚压抑住心火，“我明日还要早起，你该走了。”
风明霁道：“剑术课都学什么？”
“……”
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莫名令得封岚抓狂，他咬牙切齿着说：“与你无关。”
“我这是关心你，外门教授剑术的修士说不准比我的剑术还差，你打基础的时候可不能跟着他们乱学。”
“事实如此又能如何。”
风明霁本欲再说些什么，但是抬眼见月色渐要西沉，才惊觉不知不觉间天快要亮了。时间过得如此快，他毫无察觉。
他起身道：“你先休息吧，明日之事自有明日再处理。”
封岚见他好似要走，欲言又止，默默抿住嘴不再多言。眼前的篝火也快烧成灰烬，只有余温还在。
对方是宗门弟子，怎么可能会一直留在外门呢。
忽然余光间瞥见有道身影靠近，风明霁脱下外袍将它覆在封岚身上，“别担心，我们还会再见的。”
“你太多言了。”封岚被戳破心事，十分不自在别过脸。
风明霁笑而不语，临走前施一道术法落在将灭的火堆中，重新燃起的熊熊烈火不再是普通的焰火，而是妖力催动的妖火，可挡住一些不长眼的东西靠近此处。
待到原地只剩下封岚一人时，他的睡意也早就消失了。
许久未有过与谁这般促膝长谈，封岚只觉得所发生的一切都分外不真实，在知晓风明霁真身的那一刻更是打破了这么多年以来对妖族那种模糊固有的印象。
正轻摸着肩上柔软的外袍，封岚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不由一僵，害怕自己手上的污浊弄脏了这件干净的外袍。
他至今很难相信，为何，为何会是自己呢？
封岚几乎未能成眠便到了白日，他起身时对这件被留下的外袍处置有些头痛，最终将它叠放好藏在树上。
篝火在天亮时自然熄灭，灰色的烟雾随风散去飘渺无踪。
封岚这次去到食堂却意外发现今日食堂内的人准备膳食比往日丰富不少，往日这里的人苛扣膳食中饱私囊，今日却变了。
不少人都坐在桌前热络讨论着今日便遇到这般稀奇的事情，封岚也拿到了自己完整的一份膳食。
他一声不作快速吃完了食物，才感觉到精神振作不少。
“封岚，你昨夜怎么没回屋子，我们啊可担心了~”往日那些爱捉弄他的几人走来，“下次要记得多喊几声，说不定我们听到就给你开了。”
封岚懒得同他们多话，收拾好碗筷就要起身离桌。
“嘁，看我一会儿剑术课上怎么教训他。”弟子被无视自然心中不悦，却听旁人道：“可我听先前隔壁屋那几人说，封岚找到了大靠山。我们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怕就别和我站一块，没用！”
“没、没有，我这不是多问一句。”自知说错话的弟子忙小声讨好，“外门自有我们外门的规矩，更何况哪个宗门弟子会给这么一个伪灵根废物当靠山。”
哪个宗门弟子不是离外门越远越好，生怕沾上他们的晦气。
这话有几分道理，那领头的弟子也就没再继续迁怒，心中自然想着一会儿如何让封岚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