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心堂内，芭蕉伺候贾敏和黛玉用完膳，看着奶妈带着已经面露倦色的黛玉回了房，贾敏又坐在塌上端出盛着针线的箩筐，准备做一些针线打发打发时间。

才送走自家大姑娘的芭蕉掀开门帘，就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按住：“太太，这天色已经昏暗，现在再做针线，岂不伤眼，倒不如下来走动走动消消食……”

“哪里就这么精贵！”贾敏嗔了一句，却任由芭蕉将箩筐收起，没有动作，“不过，也许是怀着身孕的缘故，身上总是酸疼得很……”

说着，将身子靠在了塌上的软枕上，伸手揉了揉后腰。

“太太身子重，合该多修养，有什么事，府里这么多下人，吩咐其他人去做就是，何苦动这些针线，总是一个姿势，难免全身血脉不通，岂不是自找罪受，有两分精神倒不如活动一番，活络血脉……”芭蕉嘴里一边说着，一边贴心地接手了贾敏的动作，用手掌小心地按揉着她腰部的穴位，又为她捏了捏酸胀的腿部。

感觉到全身那种酸痛在芭蕉巧妙的按摩手法之下消退了不少，贾敏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喟叹，“你这家伙，都快成了个女大夫了。”

芭蕉抬眼故作嗔怒道：“这还不是太太自己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的缘故，若我再不帮忙多注意点，可如何是好？”

“是是……”贾敏好脾气地应道，“这些年可真要多亏了你……”

说起来，芭蕉从黛玉出生之前就调到贾敏身边伺候，因为多年来无孕，她备受压力，甚至为此不惜多方寻找偏方，一碗碗苦药汤子灌下去，却毫无动静，无奈只能咽着满心的酸楚张罗着为自家夫君纳妾，心情更加抑郁，身体更是越发虚弱起来。

幸好有芭蕉这个贴心的丫鬟，眼见着自己钻入牛角尖，每次都细细请教府里相熟的大夫，又贴心开解她，劝解着停了那些苦药汁，改为食补，这才慢慢缓过来，心情疏散之下，居然意外有了黛玉。

所以，虽然芭蕉仅仅只陪伴了她几年时间，又并不是她从小一起长到大的陪嫁丫鬟，两人之间的感情却十分深厚，更是撇开从贾府带来的一众陪房成了她身边最为信任的大丫鬟。

“太太说哪里的话，这都是芭蕉该做的，若是真的感谢我，改日多多赏赐我一些精美的头饰，我选个好日子，全都妆戴上，好好在那些没见识的小丫头面前炫耀炫耀，也让她们开开眼界，什么叫做‘富贵逼人’！”

“噗嗤——”贾敏被逗笑了，捏着帕子捂住嘴歪在软枕上笑得直打颤，“还‘富贵逼人’，感情你这是想要扮成珠宝架子，干脆直接拉去珍宝阁，也免了那里掌柜的打架子的功夫了！”

被这样打趣，芭蕉却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昂起头骄傲道：“这有何不可，我还巴不得呢，还省得我四处去找人呢！”

“你呀你呀，看这轻狂样，真该让下面的垂柳、丹桂看看你这样子，下回还满不满嘴好姐姐的乱叫了！看你还怎么收服她们……”

“我可不怕她们，太太可别咋唬我……”

“真不怕？”

贾敏握着拍着揶揄着看过去，芭蕉假做为难地皱眉苦思，随后做出求饶的样子。

“太太可别寻我开心，心疼心疼我这又是里面又是外面的忙，好不容易有两个得用的，再给霍霍了，我可是要在太太面前哭的……”

说着，芭蕉故意做出一副泫然若泣的表情。

“好了好了，知道你在小丫头面前一向稳重，我不闹你！”贾敏被芭蕉这一番耍宝逗得笑个不停，忍不住抚住胸口顺气，连忙叫停，转念正好想到前两日李华家的进来请安，说的事，又开口问道，“前两日李华家的进来给我请安，拉了一会家常，又说到她家刚好有个刚留头的丫头，想要在府里找个好差事，过来讨个恩赐……你说……该安排到哪里好？”

芭蕉的脸色不着痕迹地一僵，速度快得没有任何人察觉，抬眼看到贾敏苦苦思索的模样，试探着开口问道：“李嫂子有没有说想要给她家丫头讨个什么差事？”

“虽然秀菊推说虽我安排，但我看她的口风，似乎想要送到我院子中来。”

秀菊是李华家的尚未嫁人时在贾敏身边做丫鬟时的名字，自从她做了太太的陪房，就很少听到贾敏如此称呼她，芭蕉心知这事基本定了，暗暗咬牙，又问道：“太太心里可有了主意？”

“嗯，秀菊从小伺候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我实在不好驳回，不如就先在铭心堂做个三等丫鬟，等后面大了，再提拔上来……”

贾敏虽然口气温和，面上笑容亲切，说出话的却是不容置疑。

芭蕉暗暗深呼一口气，小心问道：“我记得红萝也是李华家的吧……”

“嗯，正好前面白芸被她娘领回去嫁人了，就把红萝提上来吧……”

芭蕉沉默了一瞬，抬起脸来却依然满脸笑容，看不出丝毫异样：“正好，我正觉得自从白芸走了之后手上的事情太多了，正好红萝上来，可以帮着分担分担！”

“这段时间还是要辛苦你了！”贾敏安抚似的拍了拍芭蕉的手，“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在小丫头面前炫耀炫耀吗，正好前一段时间珍宝阁送来了新打的首饰，都是扬州城里最近流行的款式，你多选几样打扮打扮！”

“多谢太太！”

芭蕉惊喜地连忙下了塌跪在地上就要道谢，被贾敏叫住了，拉着她的手，又说了一番贴心话。

“你如今也过了而是了，家中可有打算？”见芭蕉一脸羞涩，贾敏笑道，“放心吧，若是有中意的，就让你娘来回了我，我定给你安排得风风光光的，也不枉你跟我一场！”

芭蕉按下心中那点从心底泛起的冰凉，面上却努力做出羞涩之态，低声回道：“最近事忙，也不知家中有没有安排，不过……”

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泛起一丝绯红，本来只是问问的贾敏顿时觉得有戏，连忙追问，却被芭蕉那话搪塞回去，只说“要和家里商量商量，等有了消息再来回了太太……”

等芭蕉被府上回话的婆子叫出去，贾敏静静歪在塌上，听着堂屋那边细细的回话声，怔怔地出神。

被芭蕉叫进屋来伺候的垂柳丹桂感受到屋内这片让人透不过气的沉寂，硬着头皮想要说两句话活跃活跃气氛，却被贾敏恹恹地挥手叫停，只说自己累了，让她们到外间去候着。

窗外落日的余晖穿过窗棂洒落在矮几上水滴花瓶中扦插的几丛绿菊上——这是今年扬州花商难得供养出的珍品，老爷怕她养胎无聊，特意让人求来养在房中供她观赏。

想到芭蕉方才在自己面前一闪而逝的落寞，还有前几日受到的母亲的来信，贾敏感觉自己的心搅成一团乱麻。母亲信中对自己的担忧，对贾家近期发生的事情的描述，还有白日里在这房间中和老爷的谈话不断来回地在她脑海中闪现交织，让她心乱不已……

似乎感受到了贾敏纷乱的心绪，现在还平坦的肚腹忽然小幅度的抽动几下，吓得贾敏连忙伸手抚住肚子，幸好，只方才那几下，其余并没有什么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多思多想，只叫了人进来，准备安胎药静心修养。

被丹桂扶着从塌上起身之时，她下意识地看向了书房的方向，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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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书房里，林如海被林琬的那句话惊得一怔，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十分荒谬。

“此话当真？”

林琬拱手道：“若不是千真万确，也不敢随意告知伯父。若伯父果真不信，大可以写信去问问荣国府的二老爷。”

可即便如此，林如海依然觉得哪里弄错了，他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背过手来回走动：“这绝对不可能，以荣国府的地位，即使并非袭爵嫡长女，只凭出身便是皇子妃也做得，怎么可能去参加小选？”

“伯父忘了一件事……”见林如海如此反应，林琬觉得讽刺至极，伯父因为伯母的缘故太过相信贾府，又因多年外放为官，与贾府只有年节时的节礼走动，并无更多接触，殊不知现在的贾府早就不是贾代善当年尚在时的贾府了。

“什么事？”林如海诧异地望过来。

“当今天子为节约宫中用度，已下令三年内不选秀，而三年后皇长子也不过十岁……”林琬委婉地提醒道。

“这和这些有什么……”林如海一时愕然，但毕竟多年在朝为官，政治敏感度自然不同于一般人，很快就想通了关窍，“你的意思是说存周兄有意让其女为妃？”

“伯父觉得还有其他理由吗？”

林如海僵住了，半晌才缓缓坐回椅中。

他本就是实权的官员，所知道与掌握的朝廷的讯息比之林琬只多不少，联系去岁因京城的内乱而死的先太子和当今圣上的仓促上位，以及现在退居高堂的太上皇，哪里还猜不出自己的妻兄为何非要如此做。

“贾家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又叹又气，“怎么尽出蠢招！”

林如海放在桌案上的手已经紧紧攥起，垂头努力忍耐，还是忍不住暗骂一声，狠狠锤了下桌面。

林琬同样暗自叹息，虽然她并不曾参与过朝堂的斗争，但她的世界同样从皇权高度集中的封建时代发展至今，每个时代的发展都有它的相似之处，理清脉络就可窥见其中奥妙，朝堂之争亦然如此。

只可惜贾府从贾代善去之后，子孙后代就没有个明白人。

她一个远在边境长大的都知道京城有着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权势富贵无人能及，再加上多年的经营在朝堂之上人脉众多，如此威势本就招人眼，偏偏贾家还是军功出身，虽然贾代善已去，后代并无在军中任职，可其余威尚在，不免让明堂之上的那位侧目，日夜不得安枕，这也是为何当年贾代善做主让自家子孙改换门庭，不再在军中谋职，转而从科举出仕的缘故。

贾代善的一番努力，当时的上皇看在眼里，也默许了对方的举动，才让贾家找到了一丝活路，这个时候还不老老实实蛰伏，安心教养子弟，偏要去争那个从龙之功，简直是蠢到家了。

贾家现在还没有出事，全靠太上皇怜悯，不想落个对待功臣之后刻薄寡恩的恶名，若是不再作妖，继续贾代善当年的路线，未尝不是一种出路，虽然这两代不会有多大的权势富贵，但也可以期待子孙后代能成功转换门庭，使贾家彻底成为一个书香世家，就如现在的林家一般。

想必当小选名单真的送到当今圣上面前，那位对贾家的印象又要更坏一些了吧。

不过，这些她都并不关心，只觉得能以此推脱了婚事就行。

而现在，她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看伯父已经气到不顾及自己在前就直言骂对方蠢的地步，想必此事不会再提。

解决了一桩麻烦，林琬顿觉心情舒畅，再看看自家便宜伯父难看的脸色，明智地没有表现出丝毫喜色。

不过，看在这么长时间的关照和黛玉的面子上，林琬还是要提醒一下的。

“伯父，荣国府的事已成定局，形势已至如此，你觉得今日的那位‘严公子’此次又是代表谁的意思前来扬州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