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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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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人,你别把话吞回肚子里,对本公子的诗作有何指教,直言就是。”

纪檽峰做出了“虚心求教”的模样,持扇拱手。

“刘某倒是想问问纪公子你,这把含了坠子的玲珑扇上面,可有伊人的亲笔诗画啊?”刘长卿冷眼看着,“中秋之夜少了活色生香,过后回味何用?”

纪檽峰算是听出了刘长卿的醋意,展扇道:“本公子用的是一把飞白扇,收了伊人的心意又何须笔墨着意?要是把男女间的卿卿我我都换做文字题写其上,岂非俗气!”

“那纪公子你也不必作那单相思之诗了,行文之间,刘某除了看到句句肆意胡言之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跟班上前,大声喝道:

“你这无名小官,胆敢数落我家公子的诗?”

刘长卿也不收敛了,嘴快嘴硬,为了李季兰,更是在众人面前把纪檽峰的“大作”贬的一文不值:

“唉,纪公子空余了一把白扇,难怪自怨自艾,说竖排文字的诗作难题、一丁点笛声响起就把落在扇子上的星光给吹散了,如此心境,简直是比张继还着了心魔!”

“你等再看看最后那两句话,纪公子说什么:伊人在轩窗边盼他等他,他却把浓浓的相思之情融入到了扇骨和扇坠里,空看一盆花叶杂乱的兰花。这说明什么?不是相见而不得,而是有心相约而不得逞。”

“哈哈……”

在众人的笑声中,纪檽峰尴尬地一转扇子,自我圆场道:

“彼此彼此,我与刘大人都是不得李姑娘相伴,才会一并成了这佳节里的孤独之人,惹了众宾客笑嘴。”

刘长卿压根不领纪檽峰的说辞,而是侧身往柱子上的挂轴一指,“他们笑的是纪公子你和你的诗,可不是刘某。”

纪檽峰也不自我认输,反击道:“刘大人的诗作让人叹息不知所云,本公子的佳作让人觉得言过其实,皆是有不足的。但也不能浪费了彼此的才能,还是得借了贵宝号的地儿——”纪檽峰看向王五,“小挂上三五日,让多点人来见识才是。”

王五哪里敢不答应?

只快步来到两幅诗作前面,做出“就这么着吧”的样子,灵机一动道:

“依小的之见,莫不如等到明日,小的吩咐新来的小二李顺去请李季兰李姑娘过来,叫她对两位的作品一看一辨如何?”

刘长卿和纪檽峰异口同声道:“好!”

不说纪檽峰错将刘长卿当成了自己的情敌,三番五次地与其斗诗,只说龙盖寺之中,智积禅师正在油灯之下看一封书信。

原是当今圣上有请其前去宫中论禅,定于冬初之时。

想到自己年事已高,常年在寺中相伴青灯古佛,隐隐而寂,能得一面圣的机会,也算是修来的福气,智积禅师礼灯一笑。

复又轻弹袈裟,将梵心换了俗心,念道:

“莫论朝中党争如何,只要谨慎行事,老衲应该能在皇恩之下求个万事周全吧?”

一阵风吹过,油灯盘上,灯芯火苗轻颤,晃的智积禅师眯了眼,仿若时光倒流,回到了那小弟子陆羽在自己膝下的习茶岁月。

那个时候,陆羽还是个顽皮小儿,不好好做寺院内的打扫备斋之事,也不肯剃度和穿僧衣,只爱瞒着自己往藏了茶叶与茶书的房间跑,一坐就是一整日,自己见他专心,也就装作不知,只盼着他能:一生集此爱好,一身常带茶香气,方不辜负自己的苦心。

前些日子跟邹夫子云游山林间,听邹夫子说了跟陆羽相关的事情,乃是:

“鸿渐宿江南,在茶庐之中自成其趣,虽有坎坷之事,皆化险为夷,又及颜公、张公和怀素上人识其才学,摘得茶试榜首,真实至名归也!”

智积禅师未有“名师出高徒”之诩,只为陆羽半喜半忧道:

“老衲与疾儿相别,已有多年,当时垂髫小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真幸也!亦不知疾儿将来会如何领下皇宫差事,只求其正直奉职、用心对茶,不做强出头之人、不逞己多不及之能,免得招来陷害与嫉妒才好。”

邹夫子道:“禅师关切弟子之心,先生我亦能感同身受。禅师你也要尽早抉择才好,圣上这番请你在冬初入宫,定是前朝与内宫两不安宁、想求得一个内心平稳的缘故,禅师你要审时度势,自清一身,莫要让圣上猜疑才好。”

智积禅师通明道:“皇宫本就与寺庙不同,是个只有输家没有赢家的斗争之地,百官为功名利禄而斗,嫔妃为恩宠家族而争,圣上如何能够日日安心?老衲何德何能,想要为圣上解惑一二,也是难啊!”

回到当下,智积禅师走出门外,对着明月小看了一会儿,又望向陆羽所在的江南方向,在心中自语:“疾儿,为师想喝你泡的茶了。”

次日午后。

我见兰儿仍旧在榻上小睡,便没有叫醒她。

我坐在丹桂树的树影下剥陈秉承陈老爷有心派人送来的金柚,心中颇为感动:

柚子乃是大唐的五大佳果之一,其它四样是:荔枝、枇杷、紫梨和桃子,且不提圣上所吃的樱桃是珍贵之物,我等百姓少懂其味,就说这江南的气候,也是难种作为宫廷贡品柚子的,江南地区的富商和老百姓们要是想吃到柚子,得提前从巴蜀地区“预镖”,陈老爷能给我陆羽送上这一份心意,的确是亲切难得。

闻着柚子皮散发出来的“甘芳味”,我似乎注入了灵感。

我所想制作的盐茶茶饼,是否可以加入晒干后的柚子皮丝儿要调味呢?“寻芳茶”与“甘芳柚”相结合,双芳并存可不是锦上添花?

对了,这柚子皮还有防腐和防虫的作用。

以前在龙盖寺,智积禅师就是教导我说:“疾儿,莫要小看这金柚,柚皮洗后晒干,装入纱袋置于橱中柜下,可除异味可治虫害;果肉蒸熟了来吃,可起润肺化痰之效;甚至是这夹层当中的白棉丝络,亦是弃之可惜,可浸入药油之中,用来疗愈跌打损伤最是见效。”

我将师傅的话记得清楚,正要取清水、木桶、食盐来——洗净柚皮、切去白棉丝络、将柚皮泡入盛了盐水的桶中,做上标记提醒自己莫要弄错数次换水的时间,却是难以抑制地对师傅起了思念。

也不知道——

许久未喝我泡的茶,智积禅师是否还习惯?还想念?

寺中的那棵杨桃树,是否轮回四季,开花结果,今年似经年?

藏经阁中的卷卷真经和加持法器,是否有了新的翻阅与掌控之人?

还有那禅茶室内的茶具、茶席、漆盒、挂轴、绿植,是否摆放如旧?

我曾梦见过与师傅再聚的场景,师傅看着已经长大的我,问:

“修行讲究圆满,技艺却永无止境,疾儿,你可在茶味之中找到了禅趣和意趣?人生当中的所盼与所求,可都一一如愿?”

我跪坐在师傅膝下,仿若回味起这二十三年来的人生,皆是过往一般,道:

“陆羽在制茶,制一味适合镖师们喝的新茶,跟以往所学所知都不尽相同。陆羽走过千山万水,踏遍各处名山,画下天下茶庄图,却不得其意。还请师傅不吝解惑:为何盐茶茶饼难成?又为何盐茶新味在陆羽手中仅剩了一个‘芳’字,明明少了苦涩口感和浓汤伤胃的苦楚,却总觉尚缺一味,功底不足?”

智积禅师只是微笑看我。

他的目光充满了慈悲,又饱含着信任,虽未以灌顶箴言解我困惑,却以一股无形的力量鞭策我精益前行。

“多谢师傅。”

我向智积禅师一拜,抬头梦醒,眼前景色如旧。

不知何时,兰儿已经站在我面前。

她问:“陆羽,你是不是在想盐茶的事情?”

我放了一瓣柚肉到她手中,微笑道:“嗯,有所得。”

“我听你说。”她坐到我身边,“方才看你神思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肯定是琢磨出新东西来了。”

她又将柚子果肉捧到眼前近瞧,惊讶道:“莫不是跟柚子相关?”

“以前,走长途之人的备茶方法较为简陋,多是将茶叶采摘晾晒后以模型和重物压成饼状,再置于火架之上把茶饼烤干,等到茶饼变了颜色,变成玛瑙色或是树皮色之时,就将其掰成小块放入罐中或是袋中携带。等到要喝的时候,就要用到沸水来煮或是提前用凉水来泡,但都饮之刺喉伤胃、回味苦涩,绝非长久之计。”

“我闻柚子皮清香,就想着将其制成细丝拌入茶饼之中,混以细盐,这样一来,既可以增香又可以去涩,煮出来的茶汤也少了粗浓口感,岂非美哉?”

我将几大块柚皮抱在手中,如视珍宝一般。

李季兰思索道:“陆羽你忘了,柚子皮是会自己流油的,就算是你把它晒干烘干,它也不会改变本质,就跟柑橘皮一样。我们小时候不是贪玩,爱把柑橘皮弯折,看它喷洒芳香气吗?而且那些细雨柑露落到皮肤上,也颇是好闻。”

“兰儿,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草率,“我在龙盖寺之时,也是见过放置了柚子皮和柑子皮的地方,留下一层浅黄色痕迹的,原来这两样东西无论如何晒干、烤干,都会挥发自带的甘油啊!”

“不过——”

李季兰娇俏一笑,计上心来,给我支招道:

“陆羽你何不换个想法?你将二者分离不就好了吗?茶饼仍旧是茶饼,但是柚皮丝儿、柑橘丝儿、陈皮丝儿、无花果丝儿之类的盐渍果脯零嘴儿,独立用来泡白汤不就好了?”

我听的不太明白,只照着自己的理解推测道:

“兰儿你的意思是:果干泡水,可得盐水;盐水可入茶汤,中和茶味吗?但你需知道,如此一来,茶味、茶香、汤感皆是怪异,莫不如直接饮了果脯汤算罢,费多余的功夫入茶做甚?”

“陆羽,你不先尝尝看吗?”

李季兰像是变戏法一般,从食盒中拿出一包无花果丝儿来,道是自己悄悄在食盒里面做了隐藏隔层,藏了些好吃的果脯,就是打算在午后再拿出来与我分享的。

“好,我尝。”

我心甘情愿顺着她,没准吃着吃着就有别的灵感来袭也未可知。

“那我去厨房取水,陆羽你去架炉摆炭,先煮它一壶白汤再说。”

说着,李季兰就行动起来。

我在心中赞叹:真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啊!

等到白汤煮好,李季兰就拿起竹夹将无花果丝儿夹进了茶碗里,我还稀奇她会不会再从哪里“变出”枸杞来增甜的时候,却看到她像是个熟练的老手一般,向我展示起“浴果”的功夫来:

无花果丝儿平铺于碗底,捋顺朝向,再将白汤缓缓注入,等到水满半碗,则停止手头的倾壶动作,换以细茶杆顺时针搅动碗中物。约摸十次左右,觉得妥当之后,她就将两只茶碗暂且放到了一边,转身走向茶间。

出来之时,我见她双手抱着一只我平日里碾磨茶粉所用石臼,石杵在其中打转。

我也不急着问她想干什么,而是过去帮她把重物揽过来,放置在桌面的空余之处,再把石杵单独拿掉,搁在石臼与食盒之间,免得它滚来滚去,乱了视线也乱了心。

“我呢——”李季兰在桌子面前坐下,卷起了衣袖,“打算磨点茶粉。”

“好,我陪你。”我温声应她,然后把茶饼递给了她,“你把它掰成块,投入石臼时要轻,使用石杵时要慎,以免碎末飞溅,伤手伤脸。”

“哪会呢?”李季兰倒是自信,“我哪会伤着自己呢?”

她咧嘴一笑,在石臼之上放了个半月形的小挡板,“这叫做有备无患,看里面还有哪个茶末星子敢跳出来。”

我看着那用包月饼的油纸卷折成的特制小挡板,真夸她也不是训她也不是,只剩下在脸上挂着一个尬笑了。

油纸稍硬,半盖于石臼上,用手半压,确实是可起防止器内之物飞溅之效;只可惜上面带油,到时候我拿石臼去洗,又要费上好大功夫。

我就这般站在李季兰身边,安静地看她专注于一物一事。

俏皮的她是美的,安静的她也是美的,这份美感自她的天性而出,恰到好处,入人心扉。

以笔为诗的她是与众不同的,以杵碾茶的她也是与众不同,这份别具一格的女子气概自她的神情而出,让多少女子羡煞于她?又多少男子倾慕于她?

我忘却了言语,忘却了日月,也忘却了天地。

只是久久伫立,深深凝望,心心念念,珍惜这好时光。

“要将茶饼碾打成粉末,也是极不容易的。”

兰儿的声音将我唤醒。

“女子与男子碾茶粉的不同,也许就在于这一过程当中的心态:女子累而不言,只求证明一颗坚韧制胜之心;男子则只会专注,一心只奔着成果去了,无杂念也无神思。”

兰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不疑己思。

她叫我再靠近一些来,问:“如何?”

我附身细看石臼中的粉末,道:“末之上者,其屑如米;末之下者,其屑如菱角。碧粉飘尘,非末也。【注1】”

李季兰把头一扭,“理论之言,我可是不听的。”

“兰儿,还差了两步。”我轻转她的身躯,教起她来,“接下来,你需用箩筛来把臼内的茶粉筛上三遍,去掉大颗粒,只留均匀细腻之物;等到茶粉筛好,还需将它们倾倒在白瓷碟子当中,用茶刮反复耕履,为它们做完缓青之后,才能冲泡或是封存。”

“那我便按你说的做。”

李季兰随我入茶房取箩筛、白瓷碟子和茶刮,然后就用心地对待起茶粉来。

阳光之下,茶粉随着她抖动箩筛的双手而落入筐中,发出阵阵清香,似乎少了烟尘而多了氤氲,我如同站立于无声的飞瀑之前,见那飞流而下的湍流击打潭水扣动花石,雾气弥漫,自生长虹。

青粉落瓷盘,犹如伊人点红妆。

远看朦胧,近看生香,好一幅精致之感。

我忍不住赋诗一首:

盘有青茶粉,细腻如白沙。

手有竹茶刮,翻沙柔韧间。

牵茶纤纤手,探香轻轻弹。

此中功夫深,相较胜神仙。

将“成果”捧于我面前,李季兰笑着问我:“你可知我为何要研磨茶粉?”

“兰儿你若不是为己或是为我,就是为了我们一致的目标:寻芳盐茶。”

我接过瓷罐,轻嗅茶粉,感觉:不失炉火纯青过后的庄重,也挑出了出神入化的仙味。若问这“仙味”的具体所指,我认为是“褐黑而甘翠”。

“兰儿你看,这番色泽是世上少有的,在青黑之间,如同是灵树的主干新得了生机一般,焕然夺目。你再闻这气味,全然没有湿朴锈铁之嫌,而是像雨后的百花园一般,群芳正吐生机。”

“所以呀,”李季兰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想对你说,走江湖之人真的非要带硬邦邦的茶饼不可吗?若是换做茶粉,搭配果脯同泡不也自成盐茶一味?”

“你怕我觉得荒唐,所以没有直言?”

我笑着轻敲她的额头。

“怎么会呢?”李季兰不承认,“我……我是想亲自体验碾茶的乐趣而已。”

这时候,有面生者敲门而入。

我问那人:“有何事?”

对方答曰:“请陆公子好。我是悦来酒楼的新小二李顺,前一步我还领了总管事王五的吩咐,寻思着李季兰李姑娘不在青龙客栈会在哪儿呢,这不正好在陆公子的茶庐看见了,就来传个话。”

李季兰上前:“什么事?”

小二李顺应道:“是纪檽峰纪大公子和刘长卿刘大人各自做了一首诗,各挑了各的不好,正等着李姑娘你过去说句公道话哩。”

“嗯,我知道了。”

“小的就知道李姑娘不会拒绝,这会儿纪大公子和刘大人都在酒楼里等着呢。”

李季兰看向我,“一起去看看?”

“好,我正好想出去走走。”我说不出别的话,只契合实际道,“站久了,腿需要活动。”

“李顺,你先回去吧!”李季兰叫那店小二不要干等,“我和陆羽自然会过去。”

“恕小的不懂,李姑娘你为何要叫上陆公子一起?”李顺挠了挠头,“莫不是以为纪大公子和刘大人会为了你而大打出手,需要多一个人来劝架吧?”

“这个……”李季兰心中好似有三只小鹿乱跳,慌着对那店小二道,“你,你不需要懂就是了。”

【注1】出自陆羽所著《茶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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