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地上的二人道：“姨母、姨父，请就座。”令两个宫人将太后及黎卿扶起来，拉到座上，朝兰儿点了点头。
宫女高声喊道：“恭请新娘！”
锣鼓喧天，丝弦管乐奏鸣，几个嬷嬷扶着新人从帘后出来。
她婀娜轻步缓缓而来，头戴红簪金花凤步摇，上盖着绣凤纱方巾，巾四面垂珍珠。腰系金丝玉带，脚穿彩凤翡翠鞋，一袭罗凤袍，衣袂如血，艳丽惊绝，雍容华贵。
正是帝后大婚盛装。
兰儿见人已到，高喊道：“一拜天地！”
新娘盈盈跪地，新郎死命挣扎，我抬了抬手，又过去两个锦衣卫，四个人按着那人，令其头点地，行了礼。
“二拜高堂！”
两人又拜过。
“夫妻对拜！”
我身后十八个宫女朝前，往新人身上，先放了桂圆在新人的衣服上，躬身施礼，唱道：“愿新人，早生贵子。”
后面的依次而来，放过花生、瓜子、红枣，莲子，荔枝。
嬷嬷递过来两杯酒，侍卫逼压着九霄的胳膊与新娘挽着胳膊，灌了下去。
兰儿高唱道：“礼成！送入洞房！”
太后、黎卿夫妻、江澜早已经瘫软地站不起身，我令人抬了担架，将人送回，又令御林军押着新人送到喜房，拱手对九霄道：“陛下安歇，微臣告退。”
转身抬步，正欲离开，身后一个声音，道：“请君留步。”
我转过身，见新娘揭了红盖头，看着我，道：“我有一事，请君答应。”
说话间，她抽了鬓发上的金簪，尖锐的簪子挨在自己的脖颈处！
房内众宫女太监皆惊恐，我也心头一跳，大骇，道：“莺儿，你做什么？”
她眼睛红肿，泪如泉涌，眼中凄苦哀凉，却又带着一股狠厉和决绝，道：“让他们出去！”
我连忙抬手叫众宫人道：“都下去！”
她又道：“让门外的人都走！”
我极力镇定下来，道：“好！”
所有人都退开后，我轻声道：“莺儿，你想干什么？”
她直直地看着我，道：“我要你留下来。”
霎时间，天昏昏，地旋转！
我头昏脑胀，血如凝固了一般，浑身不得动弹，迷茫而呆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九霄坐在鲜红的喜床上，仰面哈哈大笑，猩红的嘴唇上沾着血，牙齿也是红的，细长的柳叶眉向上挑起，一双凤眼里尽是讥讽，笑出泪来，道：“真是妙啊！”
她冷冷地看着我，道：“你如果不答应，我即刻便死在你面前！”
我待回过神来，只想一头碰死！
九霄凄厉大笑，道：“墨战，傻眼了吗？你怕你留在这里，别人知道了，说你秽乱宫闱，说这个孩子不是朕的，是你的！你如何辩解？就算你什么也没有做！别人也不会信！”
说完，狂笑不止，犹如疯了一般。
我头嗡嗡作响儿，脑袋撕裂一般，双膝落地，朝莺儿跪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但唯独此事不可。”
她泪滴落，拿着簪子便要断命！
我惊慌道：“好！我答应你！”
她怔愣一下，道：“真的？”
我额头上冷汗如雨，道：“真的。”
她道：“没有骗我？”
我颤声：“不骗你。”
她缓缓地放下簪子，眼泪直流，道：“其实我喜欢……”
我一个箭步上去，随即夺了她手中金簪，将人按在墙上，对外道：“兰儿！进来！”
外边的人听到令，立即破门而入，看到眼前一幕，惊惶失措。
我沉声道：“太后还没有走远，将她身边的两个年龄大的近身嬷嬷带过来，还有乳娘一并带来！”
她慌张领令出去，我对外边守着的宫女，道：“进来！”
不多时，五个宫女一拥而进，我将白莺推过去，冷声道：“看住她，如果她有半点差池，你们通通别想活！”
几个人连忙拉住白莺，一个在她嘴里塞了布以防她咬舌自刎，另四个按住腿和胳膊，使她不能动弹。
被止住的人悲愤地望着我，眼中的泪翻涌着。
九霄双手被缚在身后，倚靠着床沿，睨着地上的人，嗤笑道：“白莺，你真是傻，你以为嫁给朕，你就有机会和他一起白头偕老？你太天真了，你嫁给了朕，哪怕你再倾国倾城，再妖娆多姿，他爱你爱到疯了，痛苦到一口一口把自己剁了吃了，也不会碰你一下！”
白莺望着我，呜咽地悲哭着。
然而，此刻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对她道：“此事，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都由不得你，当初，我再三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你说你愿意，如今，却如此无理要求，我怎么可能答应你？”
此时，门外人道：“启禀皇后，乳娘和两个嬷嬷来了。”
我道：“请进来！”
乳娘穿进来后，四下扫了一眼，敛眉垂首而立。
我撩衣跪地，朝她哭道：“阿娘救我！”
乳娘惊道：“皇后何故如此？”
我大哭不止，俯拜在地，道：“此事只有阿娘能办到，阿娘若不救我，没有人能救我！”
兰儿端来一杯酒，我接过后，将酒举过头顶，敬嬷嬷道：“阿娘是陛下的乳娘，从小看着陛下长大，定然不忍心陛下后继无人，此事合赖阿娘，社稷也全系于阿娘一身。”
她眼泪唰一下落下来，看着我递来的酒，哽咽不能语。
在宫中三十年，她什么都见过，不需要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便能知道对方的意图。
此事，哪个宫女也不敢接，接下后，来日九霄怪罪，必诛杀，唯有她，或许能活命。
我此时跪在地，便是要她半条命，赌九霄会不会念孝道，放过她，也赌太后会不会念二十六年相伴之情护佑她。
她也知道我之意，但，接与不接，在她自己选择，我不能强迫她。
我俯身跪地，一直等着，直到一双颤巍巍的手接过我手里的酒。
那人道：“老奴定不负皇后之命，三月内，当有音信。”
我潸然泪下，朝她磕了三个头，道：“多谢阿娘。”
出了厢房，门被关上，里面的人道：“陛下，老奴得罪。”
我立于殿廊下，道：“史官何在？”
一个头戴簪缨、身穿蓝色锦袍的人跪过来，道：“臣在。”
我道：“从今天起，恢复旧制，你每日跟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将他之言行皆一一记录在册，倘若有疏漏之处，拿你项上人头是问！”
那人跪地，道：“是！”
宫灯映照下，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手拍着窗户，大哭道：“叔！你不能这样对我！”
嘶吼的咆哮冲破天际，震着窗户上糊着的宣纸颤抖着。里面的人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哭喊道：
“叔！放我出去！”
“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
三个人影过来按住那人往里面带，只听得一阵霹雳哐啷的声音，渐渐地，没了声音。
宫外，一个太监蹲在墙根处，哭得满面泪痕，两眼红肿，见我出来，跪在地上，一直磕头，磕得青石地上血淋淋地一片渍，呜咽道：“皇叔，您是知道的，陛下自小不能碰触女人，求求您，放陛下出来。”
我挥手示意侍卫，道：“拉下去。”
被押着拖走的人悲痛凄叫道：“皇叔，您不能这样对陛下，这比杀了他还痛苦，您是他最爱的人，您怎么能这样做！？”
我令人道：“将他嘴塞住，关起来。”
回到坤宁宫，兰儿端了一杯清茶过来，道：“爷，您要是不放心，奴去景仁宫守着。”
我摇头道：“没事。他一定会没事的。”
刚说完，觉得头一阵眩晕，身体支撑不住，直直地往后栽倒，“哐当”一声，头磕碰在木地板上，一阵尖痛，两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尖叫声不断，吵得人头好疼！
迷迷蒙蒙之间，好似做梦一般，听到小孩的哭声，低低诉诉，十分伤心。
我顺着声音找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八角凉亭下，看到一个小小蜷缩的身影，脑袋圆圆的，背对着我，身上裹着一个黑色的袍子。
袍子上面也没有花色，纯黑缎面，光溜溜的，很丝滑，像是大人穿的，袖子很长，空落落地耷拉在地上。
我走上前，轻声道：“是不是迷路了？”
他细小的肩膀抽动着，一耸一耸地颤抖着，抽噎着，不回头，也不应声，只一直哭。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哭了，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转过头，只见那头没有血肉，只是一个骷髅，眼睛的地方黑乎乎的，是两个洞，洞的边沿上流着两行血泪，嘴巴里是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牙齿上沾着血迹，朝我道：“我叫九霄。”
我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我躲开，像是十分苦恼，小头骷髅来回地在肩膀上转着圈儿，似在寻找着什么，问我道：“你见过我叔吗？”
我颤声道：“叔？”
小骷髅头站起身，两只脚骨头走一步，发出吱吱的响声，上下牙齿磕碰着，道：“我叔叫墨战，你见过吗？”
我咽了一口气，惊得像筛糠一样觳觫颤抖，道：“你找他做什么？”
他走过来，冰冷的骨爪抚在我脸上，道：“叔。”
我摇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叔。”
他又叫了一声，道：“叔。”
我惊恐极了，转过身，奋力地奔跑，可无论跑到哪里，他都跟着，最后我跑累了，趴在亭子的长条凳上喘息着过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有些重量，回过头，见那骷髅头小孩趴在我背上，血森森的牙齿，道：“叔，你不要跑，”
他说着，张开牙，一口咬在我的脸上，咬掉一块血肉来！
我疼得乱地打滚，哀嚎惨叫，他却咯吱咯吱地笑，道：“叔，真好吃。”吃完，又朝我扑过来！
我从地上跳起身，捂着脸，一路狂奔，却怎么也逃不开，最后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地上。
小骷髅头追过来，趴在我身上，咬着我的胸口，血淋淋的肉便被拽出来！
他吃得满嘴猩红，直到将我每一寸皮肉啃噬殆尽，兴奋道：“叔，我吃饱了，我们一起去玩。”
我摇头，他捧着我的脸，猛然一拽，将我的头揪掉！
我惊痛间，正想大叫，却见对面一副大人的骨架，上面还沾着血肉腥末，再转过眼，见一方碧湖，碧湖如镜，照出我的模样，一个骷髅头。
静止的湖水上，一个骷髅小孩抱着我的头奔跑着，欢笑道：“叔，我带你去玩。”
我再也受不了，大叫一声：“九霄！”
猛然睁开眼，见几个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人围绕着我，一个摸着我的脉搏，一个探我的鼻息，还有一个似乎在按我的胸口，我腾一下从床上起身，推开众人，大喊道：“九霄呢？！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