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温少虞从来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

但他也的确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听人说起自己的遭遇。

分明是那样沉痛的往事，分明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的不平之事，又何止是他一人。

如果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么眼前这个莫名被冤十年的老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黑暗之中，温少虞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轻声说道：

“您放心，若是有机会能走出这间牢房，我肯定想法子救您出去。”

“好孩子，难为你在这样的绝境之下还能有如此心肠，但是老朽此命已经是死不足惜，你若是能有机会出去，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

谁料老人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

狱墙之上的已然熄灭的蜡烛，被鱼贯而入的狱卒用火把点燃，一时间两排牢房便被照亮了不少。

未等温少虞适应这光亮，便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一并而来。

“真是感人啊，杨老头，本官看你真是活腻歪了。当年看你可怜，留你一条狗命苟活至今，如今却是越发管不好自己的那根舌头了。”

昏暗的火光之下，温少虞还未见到来人的身影，只听到听到一阵分明低沉阴郁的声音。

伴随着这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缩在墙角的温少虞终于借着火光看清了来人。

乌青的斗篷之下，是一张约莫四十上下的脸，分明也是一副书生样子的人，却硬是没有从那副眼睛中看出丝毫的儒生之气。

相反的，那一双眸子充斥着阴骘，便是那样含着几分贪婪的眼神在温少虞身上刮过之后，他便生生的起了一层麻皮。

这样的眼神，他似乎只在多年以前的天无门中看到过，那样冰冷无情，却又充满了欲望。

看其足蹬一双海清浪纹样的靴子，腰间似是还挂着玉佩，温少虞心中了然，此人恐怕就是着落霞镇的县丞了。

果不其然，此人在温少虞的牢门前浅看了一番之后，便看向隔壁的白发老人，由着身后的随从为他取下盖在头上的围帽之后，方才冷笑道：

“呵，怎么，多少年未见，不认得了？”

看着老头充斥着滔天恨意的双目，县丞只随意拍了拍衣袖，而后握着一只手炉缓缓上前了几步继续道：

“本官看你这些年，竟是越发的没有长进了。想来这县衙里的牢饭真是好吃的很，吃了这么多年，竟是连自己的舌头也管不住了，不过呢......”

县丞略顿了一顿，忽而便勾唇笑了：

“你既然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么本官就来帮帮你，唉，说到底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总不好看着你误入歧途连把手也不拉不是？”

言罢，县丞狭长眼风微微一扫，侍候在旁的狱卒便心领神会的上前打开了牢门。

而后一左一右的将这位姓杨的老头架出牢房外，硬按着人直直跪在了面前。

只是立在那里的男人却是不再看他，眼神只盯着自己左手上的一枚玉扳指。

手指反复摩挲过那繁复的花纹，直过了半晌，才再次开口：

“愣着干什么，还不教教杨先生如何管好自己的嘴？”

“是！”

狱卒向着县丞施礼领命，随机便揪着杨老头花白的头发迫使其抬起头来，抬手便是几个耳光用力挥下。

狱卒的手劲极大，不过十几个耳光过后，杨老头便已被打得满脸是血。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也已经是如发酵的面团一般迅速红肿起来，直直充斥着可怖的血丝。

“停吧，怎么样，学会怎么说话了吗？”

眼瞧着几十耳光已经下去了，掌嘴之人县丞适时的叫了停，而后弯腰盯着老人的眼神轻笑询问：

“怎么样，如今可是学会如何管住自己的舌头了？”

“呸！”

未等县丞撤开脸，杨老头反手张嘴就吐了一口含了血的唾沫在其脸上，而后出来的声音虽是断断续续，却依旧难掩语中的滔天恨意。

“怎么，县丞大人自己做过的事情，也是怕人说的么？可惜啊，就算你杀了我，也抵不过你做下的事实！”

县丞似是怒极，反手便是一掌掴在杨老头的脸上：

“来人，给我打！”

似是想起了什么，县丞的眼风淡淡瞟过了一直杵在旁边的温少虞道：

“就在这儿打，也好让这位新来的小公子看看，若是在落霞镇犯了规矩，会有什么样的代价。”

于是温少虞便眼睁睁的看着杨老头被按在牢门前的地上，而后便是两根被漆成暗红色的廷杖。

眼看着便是要落在那分明已经是骨瘦嶙峋的身上，温少虞急忙开了口：

“县，县丞大人，他只是因为天太冷了，想要随便说些话分分精神，所，所以这才胡诌了些莫须有的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饶是温少虞再不聪明，此刻也明白眼前这个分明已经丧了良心的县丞想要听什么样的答案。

眼下，无论是他自己亦或者是这位姓杨的老人，面对着面前这个落霞镇的土皇帝，都是丝毫没有招架之力的。

为着能够活下去，为着能够保住一条命，除了俯首服软，也再无其他办法。

果然，县丞的目光在温少虞的脸上停了片刻，方才道：

“到底是年纪轻，脑子清楚，不过，此人犯了本官的忌讳，就算能留一条命在，也定然是要受些皮肉之苦的。那就杖打二十，也好长些记性！”

不由分说，几个衙役高高举起手中的廷杖，而后重重落在杨老头的身后。

一时间，牢房之中的惨叫声接连不止，带着压抑的哭喊和不甘，一字一句，牢牢的钉进了温少虞的心里。

“你既然知道本官想听什么话，自然也该知道，你应该说些什么，想是这牢中滋味不错，叫你如此潇洒的混了这么多天。”

县丞上前几步，侧在温少虞的耳畔道：

“要么，拿你的这条命来抵铁枪庙中的两条性命，要么，就想办法用银子填平这个窟窿。”

言罢，县丞转身撤开几步，看着身后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杨老头道：

“今日便先饶过你一命，若再有下次......就不是这么轻易好收场的了。”

话毕，县丞便重新戴上围帽，离开了牢狱。

伴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余下重新归于平静的牢房，和充斥其中的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

眼瞧着一行人已然走远，温少虞急忙抻长了脖子去看方才被用过杖刑的杨老头。

借着方才点亮的火光，一片昏沉之下，只见老人的身后已经是一片鲜红，连带着灰色的衣襟撕裂开的口子，似是还翻卷着粉红的皮肉。

这二十板子，便是能生生要了老人的命。

温少虞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隔着栏杆拼命的唤人：

“爷爷，爷爷您怎么样？”

杨老头伤得不轻，除却身后的一片皮外伤，这二十板子亦重重锤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喉中似有血块凝聚，痛的意识将要涣散了，方才被温少虞的声音拉回了几分神智。

谁料甫一张口，便是大口大口的血不受控制的从口中溢出，直接滴满了整个前襟。

“我，我没事，他们便是今日打，打......死我，也能让我少遭些罪......”

温少虞看着老人的样子，一句话说的很是费力，断断续续的字句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俨然是一副将要油尽灯枯的模样。

“您，您撑住啊，我叫狱卒过来，让他们给你找大夫，你没有罪名在身，他，他们不能真的平白无故的草菅人命！”

温少虞言罢，不顾老人反应，只伸着脖子向牢房外走廊尽头拼了命的喊：

“喂，快来人啊，杨爷爷吐了好多血，恐怕是撑不住了，快找大夫来啊！”

然而回应温少虞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你们没有人吗！喂！”

空荡荡的走廊只有温少虞的的声音回响在其间，依旧是没有半分的回应。

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温少虞犹不死心，在心中思索了片刻，重又扯着嗓子喊道：

“我知道外面肯定有人在，就算是县丞大人，方才也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更何况，方才我已经和县丞大人达成共识，我可以给出他满意的答案。但是，他也不能害了这位老人的性命，如此之事，你们若是擅自作主，就不怕事后大人怪罪吗！”

这一次，那边终于有了回应。

只不过先是一阵颇为嘈杂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人正窃窃私语的商量，而后方才是一人的声音传来：

“吵什么，你也不用在那里信口开河，县丞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犯人跟你交换。”

有人回应就好，只要有人应了，便是证明他们心中拿不准主意了。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语，终究是争取来了一丝渺茫的机会。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向县丞求证，但若真的是出了人命，这后果是你们可以负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