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不知道！”

清朗的月光下，少年的侧颜显得清朗而又坚定：

“归云县突发疫病，听闻症状十分骇人，你能想到的事情，又怎知晓我就想不到？”

涓涓流水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下显得十分明朗，也显得温少虞的声音越发冷静：

“我出身江南温家，这点子微末功夫还是有的，能用到如此阴毒的手段，便是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放眼整个江湖，也只有毒医可堪此事了。”

裴幸风长身立在水边，银白的月华下显得身形十分清冷，男人沉默了良久，默默道：

“你怀疑当初的温家血案是毒医所为？”

行走江湖多年，裴幸风很自然而然的用惯性的思维去衡量每个人做的每一件事。所谓事出必有因，每个人做每件事必然是有其想要得到或是所求的。

就譬如当初的小乞丐，也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本事了，才在一次次的邂逅中赖上他。

在比如眼下这样的情况，他不明白小乞丐冒死来归云县的动机是什么，那按照常理来推断，能值得不顾自己性命涉险的，也只有家恨才是。

所以，这一句话，裴幸风自认为问得十分合情合理。

“温家血案......”

骤然提起往事，少年还是有一刹那的伤痛迟疑，只是这抹悲戚很快也就被压了下去。

从前，活着和复仇是温少虞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头等大事，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生命中似乎又有了更重要的事。

“不！”

温少虞上前走了几步，站在裴幸风的面前：“那些往事是很重要，可是比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

少年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毫不掩饰的闪烁着灼热的光：“裴幸风，你中了细辛之毒，当今世上除了解药之外，便只有毒医才可能能有办法，我想要找到他救你。”

少年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夜色厚重下的清风朗月中，却又十分坚定。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像是当初的慕容逍在南无山庄上发号施令一般的果决，不容置喙。

只是不同的是，慕容逍是为了江湖，而温少虞是为了他。

裴幸风的身子顿在原处，一阵风吹来，将他素白色的袍角吹得四扬飞起，宽广的衣袖迎风飒飒，月光洒满了男人的整个身形，平添了几分临仙之姿。

少年眼中滚烫的火热深深刺痛了他，盯着那双眼睛，裴幸风忽然发现，从前似乎从未发觉，少年的一双明目中竟然能盛下整个银河。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带着满腹的期许，裴幸风忽然满腹酸涩，是不是从前，从未有人在乎自己的安危？

从前他是慕容逍时，江湖都觉得他是江湖至尊天下第一，是所有人的神。神怎么会受伤？神怎么会累？

他是裴幸风时，有些人或许会在意他是不是活着，有些人会在意他是不是还在做生意，一间小小的药铺，承载了慕容逍鸡零狗碎的十年。

他却从未再想到过，有朝一日，竟然还会有这样一个人，不带着丝毫的防备，满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就这样莽莽撞撞闯进了他破碎的世界。

沉默了良久，裴幸风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粘住了一样，震撼太久了，说一句话也变得有些困难。

状似无波无澜一般平静的转过身，裴幸风将目光放向脚下的潺潺流水，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喑哑着嗓音开了口：

“各人自有各人命，你应该有自己的路要走。人这一生，会遇到太多人了，也不是每一个都值得真心相待，若是人人都要付出以命相抵的代价，那你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我当然知道！”

温少虞没有在意男人口中刻意的冷意，

“我温少虞虽然年少，却也经历过不少不平事，也不是谁都值得我付出以命相酬的代价的，裴幸风，我并不想知道你从前是谁，也并不在意你现在是谁，我只知道，你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值得我用性命去救，去保护的人！”

夜晚的山脚下总是带着格外的寒意，山风吹起了河水的涟漪，荡漾出一波一波的浪花，那浪花走过了千山万水，最终还是缓缓流入了一片干涸的心田，虽然突兀，却并不觉得严寒。

裴幸风的手脚是冰凉的，甚至于整个身子都是麻木的，他只是凭借着肢体的本能维持着表面的冷静自持，这样热烈真挚的情感来得猝不及防，他该如何拒绝？又怎么拒绝？

手心是冰冷的，却从指尖开始逐渐散出丝丝的暖意，看向不远处漆黑一片的重峦叠嶂，裴幸风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从前慕容逍是很多人心中的光，他是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太阳，即便他也曾经是出身天无门，即便他曾经是被当作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去栽培。

可是那些黑暗龃龉的过往，却成就了慕容逍一生的光明磊落。

没有人是天生的神，慕容逍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看过了世间芸芸众生的苦，所以才能在这个熙来攘往的江湖中，撑出一片清明的公正。

但是谁又能知道，这一路他是怎么走来的呢？如果没有当初地牢中的那个小乞丐，用脏兮兮的手替他包扎了流着血的伤口，他又会不会就此死在十几岁时的少年？

时隔了这么多年，又是这样一个少年，他带着一颗热忱的心闯进了他的世界，没有一点手段，没有一点防备，少年这样明朗而真诚的告诉他：你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值得我用性命去救，去保护的人。

这样的情绪，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好似千万条江河，最终汇聚成一汪水，骤然浇落在他的心田上，那样浓烈没有丝毫可以抵御的抗拒。

落霞镇的云霞红满了半边天，带着夕阳的滚烫洒的一片金黄，慕容逍倒在昆仑下的皑皑白雪中，却又在落霞满天的夕阳中幻化成世间最清朗的一阵风。

落霞漫天，他在千泷江上救起了一个少年，却从未想过，这样萍水相逢的偶然，却又碰上了少时的炽烈。

山风呼啸，水声依旧，一滴清泪忽然从眼角滑下，他运筹帷幄考虑过很多种情况，却从未想到过，原来温少虞竟然是为了自己而来。

为了自己而来......裴幸风牵动嘴角笑了笑，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泪，转过身来：

“好，我知道了。”

这是一声应承，也是一次默认，他的理智告诉他，前路太过渺茫，好像根本看不到希望，可是他也的确无法拒绝少年。

如果说一切的相逢都是处心积虑的筹谋，那么温少虞的每一次出现，就都是意外。

没有人能将自己的人生完全把控，十年的时间，裴幸风习惯了独来独往，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拒绝脱出掌控之外的东西，但温少虞，却始终让他无法再推出门去。

他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明媚的肆意和张扬，那是前生今生的他，从来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情绪在一瞬间袭来，裴幸风又在转身的霎那将其压了下去，眨了眨眼睛，裴幸风又恢复了往日的恬淡平静。

老狐狸的眼睛眨着精光，看向温少虞的目光潜藏着几分意味深长：

“你一人只身前往归云县，心中可有几成把握？”

几成把握？温少虞愣住了，倒不是因为他到底有没有把握，而是因为这个问题，他其实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当初他之所以能够离开落霞镇，也是因为听说裴幸风中了细辛之毒，既然是中毒，那总有解毒之法，他就算踏遍这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也要拼尽全力去找这法子。

后听说了归云县的怪病，他也是几乎就在一瞬间确定了此乃事毒医所为，而毒医向来以制毒为好，也是能向他寻得解毒之法的机会。

所以没有分毫的犹豫，他就上路了，至于几成把握，这的确是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我......”

温少虞一时有些结结巴巴，没有想过的东西，他又能如何去回答呢？

好在裴幸风似乎也没有坚持想要听到答案，只是眼神悠悠然在少年的身上晃了一晃：

“没有把握？没有把握的事你也敢做？”

向少年走了几步，眼神盯着少年略有些慌乱的眸子，不自觉带了些若有若无的压迫：

“若是真的出了事，丢了命，怎么办？自己也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敢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一连串的发问让温少虞有了一瞬间的哑然，转而抬首，少年对上老狐狸的眼睛：

“没有把握，就不做了吗？”

诚然，如果为了自身安危，他此行当然是以身犯险，其傻无比。他没有把握，一成都没有。

可是就因为没有把握，就不做吗？

在他的眼中，这从来都不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而是必须一定要做的事。

四目相对，两人都沉默了，裴幸风自然能从温少虞的眼中看出他的意思，而温少虞，也从来都不是个能听劝的人。

沉默了片刻，裴幸风倏然笑了：“其实你若是真的拜方才那个人为师，倒是也不错，毕竟他可是赤月教的冰溟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