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傅惜之的过去，曲宁知道得不多。
他同绝大多数普通王公大臣一样，只知傅惜之的母亲是平民女官出身，因为生了皇子才得以晋位为才人。
不过先帝是个多情浪子，后宫常年都是满编状态，一后四妃九嫔，其下还有数之不尽的美人女官等，他们母子俩在其中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如果问先帝“六皇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他老人家八成还得想上一会儿才能答得上来——大概率还答不对。
二皇子可就和他全然不同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二皇子是先帝和先皇后嫡出的皇子，储君的第一候选人。
身份如此尊贵的二皇子，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暗杀不起眼的六皇子傅惜之？
曲宁偷觑傅惜之的脸色，不大敢问。
傅惜之似乎也不是一个很热衷于分享的人，没再就他小时候的小可怜经历进行深挖。
雾月池中的土龙刚撕咬完活人，很是躁动，在水中引颈来回游动，间或发出粗哑的叫声。
傅惜之就从他脚下的木桶里拿出一块血淋淋的生肉，往池中央扔进去。
四尾土龙齐齐瞄准了肉游过去，互相争抢，最终还是体型最健壮的一只获胜了。
傅惜之说：“你看，其实就算是皇室子弟，跟这些畜牲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无非就是换个更大、更富丽堂皇的地方抢食吃而已。”
“但最终胜利的是陛下。”曲宁说。
傅惜之语气轻蔑：“因为只有无牵无挂、没有顾虑，也没有软肋的人才能笑到最后。他们记挂的东西太多，想要的也太多，最终只会作茧自缚。不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不做好必死的决心的话，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朝池中的血水抬抬下巴，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喏，就跟这个暗卫一样。”
“还没结束呢。这只是二哥的其中一个遗党，还有大哥的、五哥的……够我玩好一阵子呢。”
曲宁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道：“陛下刚刚说‘软肋’……可是，难道陛下没有软肋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想到傅惜之今天居然意外地心平气和，只是眼神有些暗淡。
“苏洵曾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记挂的人，我自幼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同那些人不一样。”傅惜之说着，那只格外凌厉的眼睛再度冷了下来，“只是他却因我而死……若不是我，苏洵不会被卷进夺嫡的争斗中。
“从三年前朕眼睁睁看着苏洵在朕的怀中咽气那一刻起，朕就已下定决心，要将我那些‘兄弟’们一网打尽，谁都别想逃过——全都得死！”
不知为何，曲宁总觉得有些同情此刻的傅惜之。
说实话吧，“为了一个人对抗全世界”这种事，实在是有点幼稚。但细细想来，这个皇城和皇城里的人，可能确实是亏欠傅惜之太多。
小孩子的一颗真心只能装下那么方寸的世界、那么寥寥几人，傅惜之也不例外，只是他连那寥寥的几个爱他珍惜他的人都找不到，便只能用整整一颗心，满满当当地只装一个苏洵。
曲宁叹气。
“陛下，臣说的话您可能不爱听。不过就算是为了已经仙去的苏学士，您也该好好活着，好好当这个圣人，利国利民，不可意气用事。”
“确实不爱听。”傅惜之木着脸说。
“……”曲宁干笑。他有种这狗皇帝在闹小孩脾气的无奈感，于是认真回忆了片刻自己平常是怎么哄孩子的，朝不远处的宫女招招手。
那宫女一头雾水地来了，曲宁嘱咐道：“去拿些糖来，什么花生糖啦，松子糖啊，龙须糖啦……总之有什么就拿什么，多拿点。”
小宫女愣愣看着他，然后又偷偷瞅傅惜之，大概是想确认自己该不该听这个外臣的。
但圣人也是一脸不知所以然的样子，小宫女见他没反对，就行了一揖，下去准备去了。
各式各样的酥糖点心很快就被端上来，在雾月池边放了满满一桌。
要说这皇家的点心就是丰富又高级，基本上能想到的都有。
若是在民间，小孩子想吃块糖，在这个时代那可是很不容易的，少不得要跟阿爹阿娘撒泼打滚半天，最终有很大可能不但讨不着糖，还换来一个大巴掌。
曲宁献宝似地把那满满一桌糖推到傅惜之跟前，眼睛亮晶晶地：“陛下，来，吃糖。您想吃什么样儿的都有，甜的！吃了心情好！”
傅惜之：“……”
见傅惜之一脸无语，曲宁反倒乐了，很是沉浸在这种彩衣娱亲哄皇帝的乐趣中。
他伸出手，高高兴兴地帮傅惜之剥去松子糖外面的那一层纸衣，递给他：“陛下尝尝？”
傅惜之道：“你简直放肆。朕又不是黄口小儿。”
见傅惜之不肯接，曲宁干脆趁他说话，把糖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傅惜之脸都绿了。
可能无论是作为不受宠的小透明六皇子，还是作为万人之上的大景国君，都没有人胆敢对他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
但是吃都吃了，总不好再吐出来，他只能铁青着脸把糖嚼吧嚼吧咽下去了。
曲宁噗嗤笑出声。
要不怎么说甜的就是能哄孩子、也能叫人心情变好呢？傅惜之吃了糖以后周身那有点骇人的气息收敛了一些，当然，他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曲宁，朕从一开始就很好奇，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怕朕？不但不怕，还三番两次——”三番两次耍着他玩儿。
“陛下，松子糖好吃么？”
“……尚可。”
“再尝尝花生糖？”
“不吃。朕吃花生会风热，以前有一次差点被毒死。”
“……”曲宁瞠目结舌道，“那……这宫里怎么还备了这么多花生糖？还端上来？宫女内侍们不知道陛下不能吃花生么？”
傅惜之淡淡道：“朕怎么会把弱点曝露于人前，即便是宫人，也没有必要让他们知晓。”
“那陛下为什么告诉臣了？”
傅惜之怔愣了一会儿，偏开了视线。
他不说，但曲宁猜得到原因。
——他长得跟苏洵太相似了。
就算傅惜之心防再怎么高、再怎么坚硬，又如何能控制得住，不在那么一些微渺的时刻，不自觉地将二人代入过去的场景，将他代入生命中唯一眷恋的那个人？
唉，这就是做替身的感觉么？
还挺微妙。
三日后。
大理寺交给了曲宁徐梦渠的食碗中药渣的检验结果，只看书面报告，确实是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异样。
曲宁将报告收起来，决定再去大理寺狱一趟。
恰好这次他人在朝中，跟傅惜之说了此事后，后者沉吟片刻：“我跟你一起去。”
“狱中阴湿啊臢，可能会冲撞了陛下龙体。”曲宁一本正经地。
傅惜之睨着他——他今天刚又在朝堂上犯病，砍了几颗脑袋，曲宁一想起这个破书最后的结局就总有点牙疼，现下就剩俩人独处，他又忍不住祭出傅惜之的白月光了。
“陛下，您的统治手段太过残暴了，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不愿见您如此。”
经过上次那一遭傅惜之的吐露心迹，曲宁已经完全确定了苏洵在他心中的分量了。
因此他决定将这个手法贯彻到底。
“这件事跟徐梦渠的事有什么关系？”傅惜之说。
“……没有，臣就是，呃，刚好想到。”
傅惜之一脸不爽，但最后还是不耐道：“朕知道了。”
耶。
显然，经过上次那勉勉强强的一次“交心”，这狗皇帝也更听得懂人话了。
两人各自妥协一步，一道去了大理寺狱。
今日的大理寺狱，比曲宁上次来时更加阴森可怖。
才刚迈进大门，曲宁就被前方传来的鬼哭狼嚎声吓得一哆嗦。他身边的傅惜之倒是淡定非常，只说：“都是前些日子一起判下来的，盘根错节的一帮子混蛋，朕全捆一堆扔进来了。”
曲宁：“……”看来以后“忠心进谏”还是得注意分寸，不能偶尔看一次傅惜之的好脸就得寸进尺了。
两人来到关押徐梦渠的囚室门口，曲宁轻敲铁栏杆，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徐梦渠立马抬头瞪视过来。
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他先前被曲宁打断的鼻梁滑稽地凹下去一块，脸则比上次见时略微圆润了一些，应该是狱卒听了曲宁的话，给他好吃好喝伺候了几天。
嘴里仍在骂骂咧咧：“狗皇帝！放我出去！……你们都！都不得好死！老子要出去！……”
傅惜之皱眉：“他一直这个鬼样子？”
曲宁说：“嗯，上次来就是这样了。我本以为是那药有问题，就让人去验了药渣，不过现在来看……”或许不是药有问题，是这人真的已经疯了。
如果徐梦渠真的疯了，那这个案子的线索也就就此断了。
谁知傅惜之却冷笑一声：“是不是真疯，验药，不如验人。”
说完，傅惜之就打开囚室门，好整以暇地走了进去。
“哎，陛下……”曲宁原本不太放心，一想傅惜之身手可比他好多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就干脆随他去了。
下一刻，他瞳孔放大。
因为囚室里的傅惜之，伸指为抓，紧紧地掐住了徐梦渠的脖子。
徐梦渠就如同一只待宰的鸡一样，被掐着脖子，原地拎了起来，在半空中呼哧呼哧地翻着白眼扑腾。
傅惜之笑着问：“徐梦渠，你自己说一说，你到底疯是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