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还是阿左认出来的。俩人闲闲在街上溜达，不远处有人将一蒸笼揭开，雾气蒙蒙中，不少人凑前买包子馒头，阿左盯着那处片刻，而后指着其中一个灰衣少年，语气嫌弃厌恶。
“是那个小贼。”
近日每天都会出来白沐停下步伐，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小少年。小少年正背对着他们，只能看见消瘦的背影，但他行动时稍稍有些跛，步伐一深一浅的好似腿受了伤。
白沐似笑非笑看了阿左一眼，阿左不自然移开目光，讪笑解释道：“真的只是小小教训一下，倘若没少爷命令，这小贼决计进不来沈城。”
“哦？”白沐诧异挑眉。
“这小子真能跑，还专挑人多的地方蹿，都跑到城外我才逮着他。”
白沐点点头，也没深究。
正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那小贼却无意转过身，两人一下面碰面。
少年手攥着刚出蒸笼热腾腾冒着热气的馒头，一回头就看见昨日莫名把自己打了一顿的高大男人，脸色霎时间苍白。
白沐也愣住了，昨日小贼低着头没瞧见模样，哪知道竟瞧着分外眼熟。
他细细辨认好一会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中翻出熟悉的面孔。
但又不太相像。
他犹豫不定道：“……方止?”
清俊的五官，比印象中更长开了些，轮廓更加俊朗，犹存一丝稚嫩，目如点漆深若寒潭，看着自己身旁的阿左目光冰冷不含一丝情感甚至透着渗入骨的凉意。
这还是当年那个跟自己一起被绑架的小孩子，一脸腼腆跟在自己身后乖乖叫自己哥哥的小方止吗?
那次高起低落玩似的绑架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过了几年白沐还是能记起当时的一幕幕。
迟疑声将少年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冷着的脸有些松动，显然也回想到那段经历，他默了默，轻声唤道：“白沐哥哥……”
还真是……
白沐大喜，旋即冲上前大力拍着对方的消瘦肩膀，“许久不见啊。”
“……许久不见。”少年抿抿嘴，黑眸中看不出情绪。
白沐兴高采烈将风尘仆仆的方止拉进一家酒楼，点菜、上茶，大有大谈特谈的架势。阿左却严厉注视着他一举一动，显然对这个小贼没好感。
等狂喜之情渐渐冷却白沐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干咳一声，底气不足道：“昨日……你、你是有什么困难吗？”
白沐问得委婉，方止联系昨天的无妄之灾一下就明白了，矢口否认道：“我没偷你东西。”
“昨日不是你偷的吗?”白沐狐疑道。
“你确定样貌身影同我一样？”
这么一问白沐也注意到，昨日那个小贼跟自己身高相当，但方止却比自己高那么一小撮……
“真不是你啊……”他转头看同样目瞪口呆的阿左，喃喃道，“你好像真认错人了……”
阿左也震惊左右看了看，也明白自己闹个大乌龙。
是自己人犯错那就得自己承担后果，白沐深吸口气，郑重道：“抱歉，这事是我的错。”
方止沉默着，微摇摇头。
气氛有些尴尬，白沐干咳一声，偏过头道：“你原来是沈城人吗？”
方止沉默着摇了摇头,半晌才开口道：“我逃家出来的，走了好久就到这了。”
离家出走啊……
叛逆小孩离家出走的戏码在脑内一闪而过，白沐了然：“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回去吗……
还有地方回去吗?
一瞬间方止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夜晚，血与火交织着，塌陷的房屋，一张张惊惧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一闪过，带血的、扭曲着、耳边还萦绕着惊恐绝望的哀嚎尖叫求饶声，充斥着他的五感，无助绝望。
一晚上……什么都没了。
方止……或者说是穆云寒双手握拳徒然攥紧，指尖深陷入肉中。
“你怎么了?”白沐敏感察觉到小孩有些不对，问道。
穆云寒定定看了他片刻，倏然笑了，咬着下唇大眼扑闪的，说不出的委屈惹人怜爱。
“哥哥，”他小声的委屈巴巴道，“我迷路了，回不了家了……”
阿左嘴角抽抽，一个孩朝比自己还矮的小孩撒娇，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偏偏白沐就很吃这套，他拍着胸脯就保证帮忙，得到小孩星星眼憧憬之情后就叮嘱阿□□人去查找穆云寒随口瞎编的地点。
“那这段日子想去哪?”
穆云寒没吱声，低垂着脑袋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那你今日就来我家吧。”脑子一抽，话就出口了，白沐想反悔都来不及。穆云寒犹豫不决支支吾吾道：“这样不太好吧，我身上还剩几两银子随便在哪找地方凑合几晚就好了……”
话都这么说了，白沐更不可能反悔了，他睨了眼穆云寒，冷哼道:“怎么，到哥的地盘还让你受冻挨饿?这让别人怎么看我沈城?”
穆云寒也没继续推拒，或者说正中他下怀，他笑弯了眼，脆生生道:“谢谢哥哥。”
这声萌得白沐肝颤。
“我可不是看你可怜，”回家路上还他试图树立一个威严的少城主形象，重申道，“我只是为了我沈城有个好名声。”
穆云寒懵懵懂懂的点头，至于心里这么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
“是个好孩子啊。”程诺拉过穆云寒的手，拿过手帕细细擦拭着上掌心手背沾染的灰尘，笑道，“你就暂时在白家待一段时间吧，沐儿也正好差个伴。”
“我可是是要修炼的，没空跟小孩子玩。”白沐双手抱胸，对占据母亲目光的穆云寒表示极其不满。
穆云寒一愣，听到敏感的“修炼”二字时瞳孔霎时放大，整个人木木地看向白沐，没几息他意识到不妥，迅速敛眸垂手乖乖的却还是被白沐发现小动作。
“怎么，小崽子，也想修仙。”白沐逗他玩。
穆云寒按耐住徒然狂跳内心，明知是不可能的，还是禁不住诱惑轻轻点点头。
想，当然想，做梦都想报仇雪恨。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修仙的，”白沐挑剔地看着他，有些嫌弃道，“我看你就够呛。”
穆云寒脸色空白了一瞬。
“你呀你，唤别人小崽子自己是什么？小止可还比你高呢。”程诺笑道。
白沐扭头冷哼。
程诺又看向穆云寒，柔声道:“想修仙?这条路可不好走。”
穆云寒咬着下唇不说话。
程诺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而笑道:“好，修仙一途虽主要是机缘与自身，但我们引一个孩子入门还是没问题的。”看着穆云寒神色掩饰不住的讶然，她又道，“孩子，不要陷入太深，易入魔障。”
这算是仁至义尽的劝告。
穆云寒怔愣，旋即正色回看着程诺，不表态。
气氛有些僵持。
“怎么?”白沐有些看不懂这急转而下的发展。
“没什么。”穆云寒回过神解释道，“程姨看穿我修仙的一些小心思好心提醒我呢。”
程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反驳。
“时辰不早了，你们就回去歇息吧。”
“孩儿告辞。”拜礼后，俩人一齐退出屋子。
“夫人，那孩子……”待俩人离开后，目睹全部的丫鬟忍不住开口，“那孩子有些……”
“过于执拗，又过于冷静，内心背负着仇恨。”程诺淡淡道。
“那您……”
“不过他是个好孩子。”想着方才穆云寒对白沐的一顿解释，程诺轻叹道，“希望他真能明白吧。”
俩人离开后就直接来到白沐的院子中，空房间虽多，但没一间是有床的。
没办法，总不能让客人跟下人挤在一起，于是白沐慷慨贡献出自己一半的床榻。
夜深人静，洗漱灭灯盏后，俩人都上了床。
“喂，你为什么想修炼啊？修炼可一点都不好玩，我奉劝你趁早放弃了，做个普通人挺好的。”双手枕在脑后，白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修炼不都是为了长生吗？这有什么好问的。”穆云寒敛眸道。
“哼，这也是，像你们世俗之人都会这么想。”白沐嗤之以鼻，想了想范围太大把自己也囊括进去了又补充道，“好吧，是个人都会这么想。”
“不过修仙真的没什么好的，能修炼到大成的人寥寥无几，走上这条道半路夭折的大有人在，多的是甚至连普通人都活不过就被杀了，所以不要心存侥幸，踏踏实实过日子挺好的。”
“那你呢？”
“我呢……抛却家族就是修仙世家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很看不惯一个人，那个人偏偏稍稍有那么一丢厉害，如果我想把他踩脚下就必须特别努力，早晚有一天揍趴下。”白沐磨牙道。
穆云寒若有若无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黑暗中静默片刻，他才开口:“你很想得到你父亲的认可。”
白沐愣了愣，嘴角扯出一个笑脸，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他继续喃喃道:“我从小就没了父母，所以……很羡慕你。”
嘴角还停滞着将笑不笑的弧度，白沐默了默，伸手将被褥扯过，生硬道:“不早了，睡吧。”
“……嗯。”
冷清的月光从窗棂透入，轻纱般笼罩着俩人。穆云寒侧着身，听着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缓和，毫无睡意。
自己为什么要求仙问道呢？
不过是为了报仇罢了。
自己来沈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修仙的契机，现在目的也达到，唯一意料之外的变数就是白沐。
就像穆云寒自己说的那样，从小父母双亡，被寄养在亲戚家，虽待自己不差，但毕竟不是亲子，还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人情多少有些淡泊，本来不过是混吃等死过日子，但风云突变，一夜间抚养自己多年的家族说没就没了了，亲人一个个惨死在他面前。
穆云寒心智早慧，不然也不会在多年前被绑架时那么从容淡定，在搜身时顺利私藏东西瞒天过海，轻松耍些手段挣开束缚甚至与同龄人互通姓名都用化称。同样也很理智，理智到近乎有些薄情。
那夜事发后，他从地窖中爬出，从废墟里刨出养父母和他们亲子的尸体，刨坑和着血泥将几人埋下，接着跪着一整晚发下了报仇的誓言。
一整晚，他平稳了心绪，冷静的筹划了未来，逼自己千里迢迢来到沈城，就是为了寻找渺茫的复仇希望。
现在他除了滔天的恨意什么都没了。
所以再也无所畏惧。
至于白沐……
穆云寒神色复杂地看着熟睡的白沐，天之骄子又拥有大好前程，父母疼爱有加，真的……有些嫉妒羡慕呢……
至于名讳什么的……还是算了，骗都骗了，为了不必要麻烦，还是暂时不告诉白沐事实了。
以后有机会，如果还活着，再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