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青觉得，自己好像拨开了一阵迷雾，可是又被更深的迷雾包围，她这次有些头晕，到底迷雾的背后藏着什么？

也许这就是世界运转的方式，在很多人和事的背后，有无数重重叠叠的联系，那种联系将所有的生灵以一个看似混乱实则有序的逻辑隐秘地牵系，最后世界得以运行。

沈曼青现在看不懂的事，总有一天会看懂，因为她也是这命运轮转中的一个节点。

走了很长的路，沈越感觉头晕乎乎的，他自打从悬崖上跳下来以后，整个人就不太清醒，最开始醒过来，是被袁慕吵醒的。

这个姑娘，变成鬼魂了反而更能说了，她叽叽喳喳，就好像活着的时候没说够话似的，从白天吵到黑夜，声音柔柔软软却极具穿透力，沈越只听到什么“九溪美得跟天雨洗过似的，清晨她去溪边摘野花，总是能看到九溪一阵一阵地起大雾，白蒙蒙湿漉漉的，她在九溪边上跳舞，唱歌，快活极了……”

沈越想起从前和沈曼青在永山的时候，两个人总是结伴去永山的杜鹃花海野餐，沈云要是没事也会加入，带来的总是他娘亲做的鲜美肘子，好吃得如今想起来还要流口水……

永山这个地界，平安得稳稳当当，师兄弟们亲得跟一家人似的，常常分享好吃的好玩的，有什么闲书互相传阅一番才算真的读完，这样的永山却陷于倾覆，沈越怎么想都觉得，舍不得。

再看看眼前，三天之前，自己和袁慕登上了山海楼阁，奇妙之处均不赘述，只是沈越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迷宫，这里面仙山琼阁，晃得人眼花，但三天下来，和九溪有关的事物却少得可怜。

有一回，沈越路过一家唐风酒馆，里面各式身着露脐装的胡姬飞快地跳着胡旋舞，身影美得跟天仙似的，还有胡姬拉着哄着要把沈越拽进去，那水晶色的媚眼飞的哟，沈越觉得再多看一眼就是犯罪。

袁慕却怡然自得，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地界，很是新鲜。她不急着找九溪，反而在这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溜达来溜达去，沈越觉得蹊跷。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袁慕溜达进酒馆的时候，默默喝着水，观察四周。

山海楼阁其实就是海市蜃楼，东南沿海常有这种奇景出现，沈越听沈云说起过，他问，这样的奇景都是怎么形成的？沈云解释了半天，什么“光”啦什么“温度”啦，反正沈越是没听懂。但是进入梦境之后，沈越好像开了窍，所谓的蜃楼，或许和梦境是一个道理，只要有一个对应的实体，就可以通过改变光或者味道刺激人的视觉或感觉，使人看见假象，所谓的假象，实则是现实的一种反映。能力更高的人，就可以利用种种元素和条件，用假象实现她心中的愿景。

沈七芸或许就是这样做的。只是，沈越猜也知道，要构建这样的世界，就算借助外力，对自身的消耗也极大。说不清楚，他怎么还在担心沈七芸的身体。

小时候，她是病弱不经风，三天一感冒五天一发烧，他放心不下，下了练功场便要来芸香院看她，连沈清言有时候都笑说，将来有沈越护着，沈七芸的日子一定坏不到哪去。没想到，他还是没能护住她。

不说她如今身体如何，就是说上一句话，哄她别去多思多虑，也是不能了。

她这个人，常年卧于榻上，病体缠绵，永山也没出过几回，许多新鲜传闻和八卦故事都是沈越负责讲述给她听，一个见落花经风雨便伤怀几日的姑娘，总算有点人间乐趣。除了芸香阁中沈清言放来那一面墙的典籍以外，她便只剩这些乐趣。

沈越和沈七芸，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日，沈越寻了一盆紫色的花来，花朵鲜艳欲滴，花心中间隐隐发出红色的蕊来，沈越镇里花市买来，那卖家好说歹说，才说服沈越买了这盆花去，说是什么“花开屋内，得一夜好眠，驱邪除祟，生精神活经络”云云，沈越平日听到这样啰嗦的胡扯定是脸都不给抬腿就走的，可那日却忽然心中一动，将那花细细看了一看，再仔细和卖家讨价还价了一番，将一盆花美美地搬了回来，心里还想着芸妹会如何高兴。

谁知道，才进芸香阁的院子，就听得沈七芸轻声唤道：“阿越，你今日带了什么来？怎么这样香？”

沈越买花的时候还奇道，好鲜艳的一朵花，偏偏一点香味没有，要怎么提神醒脑呢？

如今听了沈七芸这话倒更奇了，难不成是自己鼻子有疾，什么都闻不到？

沈越嘀咕着，将那花抱进沈七芸的屋子，谁成想，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沈七芸竟然头疼欲裂，她嘴里念叨着什么“旧岁见伊，觉清觉明，今日见伊，闻香闻芸。”说完，咕嘟一声晕了过去。

沈越可吓坏了，一把抱起沈七芸就要找大夫，门主沈清言唤了一个大夫来，给沈七芸把了脉，才道这是“急火攻心”，又细细查看了那花朵一番，和沈越一般，什么都没闻到，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待沈七芸悠悠醒转，已经是七日后了，这七日，沈越是急得自己也上蹿下跳，急火攻心，嘴角长了一圈泡不说，连身子都消瘦不少，沈清言特给他放了几天假，好好照料沈七芸，他的燎泡才算慢慢消了下去。

沈越那回真是又悔又急，恨自己听信了江湖骗子的胡说八道，弄得沈七芸晕倒了不说，还可能落下病根。

大夫说，这急病本是不好医，只能等沈七芸慢慢调理，也不能再刺激她。沈越赶紧把这花扔得老远，只是扔的时候还是心里犯嘀咕，觉得这花不能就这么扔了，总得查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就干脆把花放在了杜鹃花林一处角落，每日侍候着。

沈七芸这边醒了，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问：“那花呢？在哪里？”沈越心里这才叹道，幸好没扔，才能领着沈七芸去看那花。

沈越让沈七芸用布缚着口鼻，沈七芸却说不用，格外灵巧地从床榻上一跃而下，拉着沈越就走。

沈越心里想，这是睡了七天七夜，把神元都给睡回来了？这怎么急火攻心之后瞧着还比之前精神了不少呢？

想着想着，两人便走到了那花前。

沈七芸看见那花，两眼里神采流转，沈越从没见过沈七芸这个样子，心中一动，问道：“芸妹，你莫非从前见过这花？”

肯定见过，没见过哪里有这样的神色？只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

沈七芸摇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但是，看见这花，就好像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沈越追问道。

“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沈七芸说得诚实，“等我想到怎么说了，我再告诉你。”

“……”沈越无语，不过他看得出来，沈七芸对这花钟情已极，肯定是要搬回去仔细侍弄的，可是，她上次看到这花就晕过去了，搬回去，如果再晕了可怎么办？

沈七芸这时拉着他衣袖，摇来晃去，“阿越，帮我搬回去吧？”她知道沈越担心自己的身体，可是她喜欢这花，看见这花就觉得心里踏实，只要跟沈越撒撒娇，他一定会答应。

“芸妹，我帮你把花搬回去，不过，你身体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告诉我，不可以忍着，明白吗？”沈越眉头皱起，看上去很帅。

沈七芸盯着他看了一会，看得沈越脸都红了，这才道：“好哦，阿越。”说完甜甜一笑，和那花的明艳不分上下。

沈越只能说，小半辈子里见过最美的情景便是那个时刻。后来他再怎么难受，只要想起这个情景，心里都会松一口气，好像他从来就没离开过那时候一样。

那盆花就这样回到了沈七芸的芸香阁，沈七芸每日精心施肥浇水，查阅各种典籍，还跑到永山最会打理园子的姨姨家里请教，将这花侍弄得越发明艳动人。

只是一日，有一游方道士经过永山，沈清言对这些人物恭谨，还请他上来坐了一坐，谁知道，这道士见了沈七芸便忽然哀哀哭泣，只道是“命里有劫，劫从命来，命不由己，己不由心”，把沈清言和沈越吓得一身是汗，沈清言赶紧问“有何破命之法”，那道士却摇摇头，只道命运已开始轮转，破劫之法只能看天意，说着还给了沈七芸一个护身玉饰，那宝贝稀罕的很，上头刻着一弯月牙，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纹路，细细长长，似乎是藤蔓与花。

道士细细嘱咐沈七芸，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摘下这块玉，如果有一天应了劫，玉会替她挡灾。

沈清言千恩万谢地将道士送出了门，刚要回身，却听得那道人声音悠扬地唱着：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缘去合该从此去

缘空还道本来空

沈越跟在沈清言身后听了这几句偈语，心里慌的没边，不知道怎么将这不知何时去何时空的缘分留住，只一颗心不知所措地乱窜，几天几夜地睡不着。

沈七芸却并不在意，对她来说，从小身体就没好过，如今终于找到了些乐趣，她已是很知足，更何况，手里还有块玉，说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不知道有没有用，只是沈七芸看到沈清言和沈越着急的样子，心里倒是很有暖意。

这不就够了吗？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围绕身旁，一日一日地过，乐趣不减，如今还有种花乐事，这不比从前只能躺在床上生病好的多了吗？

这么说来，从前自己虽然常常病着，可有那么多人护着，也算幸福。

她沈七芸感谢神明，自知身世坎坷，但能将孤苦伶仃的自己托付到这样一个温暖的地界，她真的知足。

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痛苦呢？

确实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BGM:『象牙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