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在此?”
传来的声音如雪落松枝,澄泉绕石。
声控福音!!
江黎儿无声狂吼,恨不能原地起跳旋转一百八十度摇旗呐喊。
“这位是工部主事,欧阳大人。”一旁的守卫小声提醒江黎儿,“还不快拜见!”
江黎儿揉了下耳朵,回神后又发觉男子声音中略带青涩,还以为是少年将军。
原来是矿上管事的。
“小女子江黎儿,拜见欧阳大人。”身形单薄的少女向前一步行礼,声音不大,瘦削的小脸紧绷着,神色间却未见怯意,“因家中有急事,来矿上寻我爹爹江武。”
闻言,欧阳朔戒备的神色微微凝滞,有一瞬间的恍惚。
“矿场重地不可随意进出,你在此等候,我派人叫他来见你。”
当他再开口时,语气冷肃,带着稍许寒意。
守卫抱拳领命而去,欧阳朔欲驱马进入矿场。
“大人留步!”
欧阳朔勒马,狐疑地回头:“还有何事?”
江黎儿抿唇,心中盘算,此人即是主事,在矿上大约有些话语权。
她继续道:“小女子还有一事想要禀告,不知欧阳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欧阳朔皱眉。
天色已晚,他急着去矿场巡视,不欲在此耽搁时间,便想出言拒绝。
“是矿上的事……”江黎儿没等到对方接话,神秘兮兮道:“且事关重大,若不及时处理,矿场将生大变故。”
欧阳朔胸膛之下心脏猛颤,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她也是重生之人?知道此处即将要发生矿难?
下压的眉头又低了几分,他握着缰绳的手收紧,表面强作镇定:“你同我进去说。”
说着,挥手命人带江黎儿去议事堂。
目的达成得比想象中简单许多,江黎儿心中雀跃不已。
她跟着位守卫进了一间屋子,攥着拐杖敲敲打打,找到个椅子坐下。
欧阳朔在门口吩咐了巡视矿场的事宜,余光不自觉地瞟向屋内,江黎儿已施施然在主位落座,神色淡定,安然自若。
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欧阳朔的心跳得更厉害。
他重生已有半月,现下遇见一个疑似与自己一样是“重生之人”,实在难忍兴奋。
但还未确认,欧阳朔强压激动缓步而去,在江黎儿对面坐定:“江黎儿,你有何消息要禀告?”
出口的话沉冷,双目却如同两团火焰,直烧向江黎儿。
江黎儿却看不到他眼眸中的炙热,笑着压低声音道:“咱们这座盘安山铁矿下,有金矿。”
“嗯?”欧阳朔面色一愣。
印象中,前世矿上发生意外,那时他不像现在这般尽职尽责,查探后并未发现人为破坏的痕迹,也不曾发现什么“金矿”。
思绪回转,欧阳朔飘远的目光再次落回江黎儿身上,从灼灼的期待转为迟疑。
江黎儿所言虽与矿难无甚关系,但的确是会让矿场生变的重要消息,欧阳朔悬着的心不知该不该放下。
江黎儿注意到欧阳朔反应有异,以为他不相信,于是拍着胸脯道:“若是大人不信,我明日便可带人去寻,不出十日,必然能挖到!”
欧阳朔神情复杂,兹事体大,不论真假,暂时都不能让这消息泄露出去。
矿难一事还未能安然度过,若是再传出下面有金矿的事,必会生出风波。
前世那场惨烈的矿难,他定要努力阻止,这不仅仅是为了不给别人借此陷害自己的机会,更是为了那些枉死的矿工。
“此事你可还与旁人说过?”
“绝对没有!”江黎儿举手做发誓状保证道,“独家消息,价值千金!”
“好,未免节外生枝暂且不要声张。”
见欧阳朔终于信了,江黎儿搓搓手,道:“大人,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
闻言,欧阳朔心中暗道:果然,这姑娘是有所求的。
“直说便是。”
听到江黎儿说想在矿上当厨娘,他眉梢微挑,隆起的眉心稍稍熨帖。
正好,将人拘在矿上时时看着,就不怕她到处宣扬。
可想到江黎儿用如此重要的消息,只换一份厨娘的活计……
欧阳朔疑忌暗生,心思转动间,嘴角随之扬起略显轻蔑的弧度。
谎报消息骗官府悬赏的事虽不常见,不过也不是没人剑走偏锋,江黎儿说不定也学了这旁门左道来哄骗他,其实地下根本没有所谓的金矿。
“身患眼疾,如何做得了厨娘?”他心中不满,语调中难免带上嘲意。
江黎儿却掰着手指头,诚恳真切地细数自己的长处:
“大人放心,眼盲十多年,我早习以为常,不会耽误做事,而且煮面炒菜我样样在行,还有,我吃得少做得多,大人你雇了我一定不会吃亏。”
待江黎儿说完,欧阳朔审视的目光打量过去,正对上她涣散的眼瞳,不由心中一软:这姑娘也是可怜人,不过是求个生路……
且现下的确不宜多生事端,还是安抚为上。
权衡利弊,欧阳朔点头答允:“依你所言。”
他话音未落,对面紧张局促的姑娘愣怔一息,抿起的唇松开,干涩的唇瓣因为挤压略显苍白,但很快开始充血。
唇红衬得她更加肤白,粲然一笑,若苍灵晴雪,于枝头悄然绽放。
欧阳朔搭在桌角的手不自主地蜷起,他耳畔微热,唤来小厮为江黎儿引路,顺便去见见她爹。
江黎儿雀跃的身影远去,欧阳朔的呼吸静下来。他摩挲着桌沿,情不自禁地回想前事。
上一世,失去父亲的江黎儿是否寻到了生路?其他身故者的亲属又是如何?
“大人,都安排好了。”
手下回禀的声音打断了欧阳朔,他点头,负手走向门外,翻身上马。
他将矿场上下仔细巡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疏漏,这才放下心来。
夜深月明,远处几簇铁盆中的火焰跳动,宛若天边星。
欧阳朔行至马棚,里头的马儿安静无声,唯有他胯/下爱驹疲惫地喷了口气。
“少爷,巡逻这等小事您交给下面人去做就行,您身为主事,无须事事亲历亲为。”等待已久的小厮看他下马时动作迟滞,担忧地上前扶他,“老爷和夫人若是知道您如此劳累,必定会心疼。”
欧阳朔摇头不语。
“小的知道,您是同老爷赌气才故意折磨自己的。”
小厮是从欧阳府上跟着欧阳朔出来的,自小一起长大,在少爷面前胆子也大些,叹了口气忍不住劝道:
“可老爷说得也没错,咱们府上都在工部任职,少爷偏要去大理寺,万一……小的说万一,万一若是以后出了什么事,老爷也不好庇护。”
“虽说夫人与舅爷在军中有些交好,但总归与大理寺扯不上关……”
“行了,阿竹,我已不是孩童,怎会意气用事?不过是职责所在。”欧阳朔被念得头疼,丢下他兀自回房。
“哎,小的知错了,少爷等等我……”
阿竹伺候欧阳朔洗漱更衣之后退下,屋内只余他一人。
奔波一天,欧阳朔躺在不算软和的木板床上,闭着眼睛喃喃:“就算我在工部出事,爹也未必护得住我。”
矿难之后,他回京述职,因是意外,上头并未为难他。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没想到五年后竟会被人旧事重提,称欧阳朔为监守自盗故意制造矿难,罔顾人命罪大恶极。
他当即被下了大狱,关进他憧憬数年的大理寺,在以为会还他公道的地方含冤“自裁”。
*
“张婶,真的不用我帮忙吗?”江黎儿坐在张婶为她搬来的小椅子上,受宠若惊,“我虽眼盲,但洗菜择菜还是能行的。”
厨房主事张婶早就收到了他外甥阿竹的叮嘱,欧阳大人说只需将人看好不乱跑就行。
张婶瞅瞅皮包骨的江黎儿,有些怕她被一阵风吹走,不免心生怜悯:“你好好坐着,等会儿午饭多吃点,就是帮张婶的忙了。”
江黎儿道谢之后不再多言,她还牵挂着别的事。
昨夜见了原主的爹爹之后,江黎儿将家中事尽数同他说了,中年男人用沧桑粗糙的大手拉住她,哽咽着诉说歉疚。
江黎儿心酸不已,想让原主的爹娘能过的好一些,也算还了她借用人家身体的情分,所以恢复视力的念头更加迫切。
“张婶,我能出去逛逛吗?”
这话立刻引起了张婶的警觉,她停下手上和面的动作,盯着江黎儿道:“江姑娘觉得无聊了?”
“倒也不是。”江黎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想熟悉一下环境,不能总麻烦别人帮我带路。”
张婶迟疑片刻,想着总将人关在厨房里也不是个事,便答应下来:“江姑娘可不要跑远了,就在这附近走走。”
江黎儿欣喜道谢,拄着拐杖慢慢挪出去。
昨晚她跟着进来矿场,感觉到大门附近的路上凹凸不平,似有许多小石块,应该是不慎掉落的矿渣。
但在大门口捡矿渣太惹眼,她打算去欧阳大人的议事堂和厨房之间的路上碰碰运气。
矿工们吃饭都要路过这条路,多少会带些出来。
【石头。】
【还是石头。】
【停,这个是矿石。】
江黎儿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摸了半天,也只收集了一小捧。
她抱着头唉声叹气,殊不知不远处,欧阳朔正站在暗处默默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与同僚在议事堂商讨完事务,出来时经阿竹提醒,看到了蹲在地上捡东西的江黎儿。
本不想过问,但目光停留的片刻,欧阳朔发现眼盲的江黎儿每次都能准确地丢掉石块,将矿渣放进衣兜,心中讶异。
难不成江黎儿在装瞎?
欧阳朔抿唇,用上内力轻手轻脚地靠近。
【宿主,欧阳朔在你后面呢。】
“啊?”江黎儿下意识地起身转头。
谁知她蹲了太久,双腿发麻,以至于她无法站稳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欧阳朔,不成想她直接与大地亲密接触,连对方的衣摆都没碰着。
欧阳朔看着因抓空而摔了个大马趴的小姑娘,默默将装瞎的猜测压了回去。
“江姑娘,小心。”他俯身将人扶起来。
“嘶……”江黎儿倒吸一口凉气,抬起被石块和矿渣硌疼的手心。
“好好的突然站起来做什么?”欧阳朔边问边从怀里掏出方帕子,捏着江黎儿的手帮她擦掉石块渣滓。
江黎儿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忍着哀嚎的冲动,她哽咽着道:“感觉有人在我身后,所以想起身……”
闻言,欧阳朔自责抿唇,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一些。
“你在捡什么?”欧阳朔岔开话题,顺便问出自己的疑惑。
“捡矿渣。”
欧阳朔挑眉追问:“捡它做什么?”
“我听人说铁矿石磨成粉,可以用来书写。”
“哦?”欧阳朔将帕子虚系在江黎儿手上,望向她无神的双眼,张了张口终是没有问。
“不过不是我要用。”江黎儿主动解答他的疑惑,“而是有好些读书人家里贫苦,买不起纸墨,我可以将这些无用的矿渣磨成粉,兑上水低价卖给他们,这样他们可以省些银钱,我也可赚到少许,替爹爹分担些家用。”
“费如此多的功夫,又能赚得了几文钱……”欧阳朔心生怜悯,不觉想到遇难矿工的亲属,胸口更加发闷。
江黎儿却摇头,轻笑着说:“苍蝇再小也是肉呀,而且我捡矿渣磨来用,也算没白费爹爹挖它们出来的辛苦。”
她轻快的语调飘进欧阳朔的耳中,把他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不过,看江黎儿方才能够准确的分辨出矿渣与石头,兴许这姑娘口中的金矿之事并非谎言。
欧阳想到此处,没再多留,转身往议事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