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二人的对话正到了关键的时刻，墨岚的视野却忽地一转，回到了病床上的小墨玄身上。

墨玄能听到的声音完全取决于墨岚的记忆。她将注意力转移后，外头的声音自然也就淡了下去。墨玄没能听到二人接下来说了什么话。

此时的墨玄恨不得能脱离墨岚的控制，到楼下去将原委问清楚。

若是说骗子身上有什么异常，墨玄首先想起的是与蛛后战斗的那次。使用过灵枢针后的燕真出现了无法接纳灵力的情况。他之前认为这是被灵枢针反噬的症状，可现在想来，应是另有隐情。

现在，墨玄知道的并不比床上的孩子多多少。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墨岚用灵力将处于梦魇中的小墨玄安抚好，外面只安静了一会，接着响起了小骗子与八字胡称兄道弟的欢声笑语：

“既然如此，以后就拜托白馆主和人慕兄了，刚才多有失礼，您大人有大量，不会怪我吧？”

“你……变脸得有够快啊！不上去看看你的亲弟弟了？”

“我怎么好意思为难人慕兄呢？再说了，他又不是我亲弟弟，就是个爱哭鼻子的小拖油瓶而已，我还嫌带着这小子累赘呢，扔了正好，谁爱养让谁养去！”

恰好在这个时候，床上的小墨玄眼睫颤抖了一下，他抓住墨岚的手指，低声呢喃道：“……不要扔下我。”

窗外的人没能听到他这句蚊蝇般的请求，骗子与中年男人的谈话声越来越低，再也听不见了。

小墨玄明明身受重伤，可他却花尽了全身上下所有力气去攥紧墨岚的手，像饱受严寒的人守住仅剩的篝火，怎么也不肯放松。墨岚将小墨玄的小手掌包住，语调像母亲和孩子讲睡前故事那样温柔：“不会扔下你的。”

小墨玄紧锁的眉头渐渐放松，被伤痛折磨得这么久，再多的治疗与安抚都没有这一句话的作用来得大，他不再流冷汗，归于安稳的睡眠。

墨岚轻轻地将手抽开，她原本应是打算起身，可安睡着的小墨玄却又是有了异状。一股奇异的幽蓝色光芒自他胸前亮起，恍若山谷夏夜中持久不灭的鬼火。

墨岚小心地将孩子胸前的衣物拨开，一盏小巧的灵石灯正贴在孩子的心口，黯淡的魂火被封在透明石灯的灯芯中央，那诡异的光芒如水波般漾开，散发着微弱的灵力。

虽然它已经遗失很久，可墨玄马上就认出来，这是那盏据说是父亲送给娘的灯。他看不到墨岚的表情，但从对方有些颤抖的手来看，此时的她并不平静。

“梅儿……你可真是给母亲留了一个难题。”

墨岚的嗟叹很快消散在破碎的画面中。医馆的场景被滔天墨色裹挟晕染，归于虚无。墨玄只看见墨岚将小孩胸前的灯摘了下来，随后眼前一花，他的意识被抽离了这段消逝的回忆，再度跌回了黑白色的记忆洪流中。

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充斥于墨玄的心中，关乎燕真，关于自己，也关乎墨岚。对真相的急于求知使得他来不及去分辨任何一个画面，无法按捺下去的疑惑驱使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所有触手可及的记忆碎片。

一阵蚀骨的冰寒攀上手指，一股难以形容的哀痛忽然袭上墨玄的心头，他心口一痛，险些被这深入骨髓的哀意刺激地落下眼泪来。

眼前的场景由水墨描绘而出，与先前两次不同，墨玄意识再度清晰时，脚底有了踩在地上的实感，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轻快与心中那份哀痛撕扯着，最后，以后者的落败告终。

墨玄皱着眉，轻抚着心口的位置。等到那无名的哀痛彻底消逝时，他才看清楚了自己所身处的位置。

铺天盖地的纸钱，无风自动的招魂幡，深沉如血的朱门，不见一人，只闻哭声的墨府。

与先前两次用墨岚的视角窥探记忆不同，这一次是墨玄自己站在了这扇门前，他身上的装束变回了在墨府经常穿着的那一套。除去那身女装消失不见，其他都保持着原本的样子，无论是年龄，还是拥有的图腾。

也就是说——

喜魂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这里是哀魂的幻境，我只能到这里，无法介入其中，你要小心。”

墨玄点点头，他又听见喜魂道：“你进来的那身……我替你换了，奇装异服，成何体统。”

原来女装消失的真相在这。墨玄本以为对方不知道，显然，天冥本源所能感知到的与所能做到的事远比他们想象中多。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毕竟，在燕真面前扮女孩与在长辈面前做这种事，感觉大不相同。墨玄忍不住想，世上大概只有像燕真那样的厚脸皮，才能对被人揭穿女装真相这种事淡然自处。

他轻咳几声，没有去回应喜魂，而是推开了墨府那扇摇摇晃晃的大门。

破旧的大门发出“咯吱——”的瘆人响动，与府内的哭声却微妙地相和，那哀切的感觉再度袭来，如洪水般淹没了墨玄。

“砰！”

身后的门自动地关上，将墨玄彻底关在了下着纸钱的“冰天雪地”中。

墨玄踏在地面的黄纸上，墨府的前院有不少“人”在忙碌着。仆人们忙着招待客人，客人们忙着赶去吊唁，他们都拥有着相同的特征：黑白的色彩、墨画的五官以及纸扎的身体。

纸人们专注于自己的事，它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有墨玄这么一个人，“客人”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仆人”隔着他与对面的“客人”说话，或是搬动前院的桌椅，又或是恭敬地等在门前，迎接下一波“客人”。

纸人表现出来的样子比喜魂幻境中的墨人还要呆滞无神，它们的身体看上去也脆弱无比，或许都不需要用灵力，就能把它撕得粉碎。

还未探清此境虚实，墨玄选择先不轻举妄动。首先得找到墨岚的位置，他绕开纸人，往记忆中的前厅走去。

路上，他不忘思考着这是什么时候的墨府，记忆中，墨府上次举办葬礼，是在十年前。

那场葬礼，是为了两个人而举办：他的母亲墨梅，以及墨岚的第四个女儿，岑念。

身为墨梅的儿子，墨玄没能参加这场白事。那时的他才刚刚被墨岚接回来，是个床都下不了的重伤患，只在沉浮的梦中依稀听见如泣如诉的唢呐声，或许也跟着留下了几滴无意识的眼泪。

再醒来时，府中的人们皆对此闭口不言，那场葬礼的存在与冬日的雪一道化在了春日里，一切都再无痕迹。

如今，墨玄却是在代表“哀”的幻境里再看到了这场他不曾参与的葬礼。

墨玄未见过那位四姨，只通过墨府仆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她宛如浮萍的人生。

与其他子女不同，岑念并非墨岚的亲生女儿，而是被她收养的故人之子。她的亲生父母在二十年前为救墨岚死去，全家就只剩下岑念一个孤女。

她没了双亲，又是个没有图腾的普通人，身边仇敌围伺，若无墨岚的庇佑，怕是难以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

可事实上，被墨岚收养后，她的好日子也没有到来。彼时，墨家参与了世家联盟，与万荣王朝打得火热，墨岚身边亦然危机四伏，岑念就是在一场冲突中，被几个叛徒挟走，失去踪迹。

墨岚想方设法寻到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岑念变得疯疯傻傻，一身脏污，屈身在马厩中，浑浑噩噩度日。

见恩人之子变成这样，墨岚勃然大怒，不仅杀了虐待岑念的那人一家，还顺藤摸瓜摧毁了当初贩卖岑念的黑市。可她所做的一切，都无法让岑念恢复正常。

岑念保持着疯癫，只在十年前恢复过一夕清明。然而，清醒过来的她所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事，就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她死去后不久，又有人带来了墨梅身陨的消息。同时失去两个女儿，墨岚的悲痛可想而知。她的心情应当正如这幻境中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直觉告诉墨玄，此时的墨岚，只会守在两个女儿停灵之处，寸步不离。

这个地方，应当是墨府的正厅。

墨玄走了一会，忽地停下了脚步。眼前的场景与前几分钟所处的地方如出一辙：纸钱还在下着，墨府的朱门嘎吱嘎吱响着，纸人们穿行在院中，它们的忙碌仿佛没有尽头。

他在墨府住了十年，绝对不会迷路。路线不会出错，可是他又回到了前院……墨玄想起一个词：“鬼打墙”。

墨玄没有急着找路，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客人”们被“仆人”指引着，走向一个方向，不多时，又有同样模样的纸人打开门，被“仆人”接了进来。

“沙沙沙。”

纸人的脚步拂过地面上的纸钱，一切都在循环往复。

只有天色在变，墨玄等的这一会儿，天空已经趋于昏暗，挂在屋檐上的纸灯笼开始泛起惨白色的微光。

“哒哒哒。”

纸人的脚步声变重了。随着夜色的降临，它们的五官变得更加生动，皮肤也渐渐地有了真实的色泽，只有眼睛还漆黑如墨，不似真人。

一双、两双……无数双黑洞般的眼睛，齐齐地看了过来，倒映出了墨玄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出门去了，回来得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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