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温知行从西院回席,秦峻就时不时瞥他一眼,他回看他吧,秦峻又把目光移开。
温知行无奈摇摇头,这个爷可真别扭。自己也别当那不知趣的人了,举起酒杯,去那爷身边敬酒吧。
“只烫了手掌,没伤到别的地方,将军不必挂心。”温知行开门见山,也不跟他绕圈子,“只是少不得又得再养个十天半月。”
秦峻绷着嘴角,想说我又没问她,但最终没说出口,憋闷地端起酒杯兀自喝了。
“怎么个伤法?”他终究是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
温知行伸出自己的手掌,另一只手沿着这个手掌外侧,划了个大圈,解释道:“两只手的整个手掌,全部烫出了满满的水泡。”
秦峻听完,喉头滑动,摒着一口气缓缓吐出,忍着怒意又问:“怎么伤成这样?”
照理说,这个问题不该问温知行这个外人,他自己府上出的事,他府上的人自会给他解释得清清楚楚。
温知行倒也不介意,解释道:“据你府上的人说,这姑娘两只手捂在滚烫的铜壶上了。我看那伤处,能对应上这个说法,应该是这样伤的没错。至于前因后果,就不是我这个医者该问的了。”
秦峻听罢,轻嗯了一声,又仰头喝下一杯酒。
温知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比划给他看,“这里有外用的膏药,你那个奴婢小祖宗啊,她不用我的药。我留给自忠,让他送过去?”
“给我就行。”秦峻抢过他手里的瓷瓶,“怎么用?”
“若水泡没破,就一天涂一次这个药膏;若破了,需把脓水用棉布吸掉,破处就不必再涂这个药膏了。等全部水泡都破溃了,在下再给姑娘换一种药膏。”
秦峻一脸严肃地听温知行说完,怕自己记错,又默默在心里又重复了几遍。
温知行没见过他这么上心的模样,忍不住轻声讽笑了一下。
而下一刻,就挨了秦峻的一记眼刀,眼刀刺得他瞬间肃了容,尴尬咳嗽一声,“将军,喝酒。”
秦峻没说话,冷着脸,自顾自喝酒。
“还有就是……”温知行摇头晃脑,一脸为难的样子,开个话头,却不往下说。
秦峻看他卖关子,冷声道:“你皮痒痒了是吧。”
“不是……”温知行赶紧卖乖,“就是你那个宝贝疙瘩她……”
秦峻把酒杯撴在桌子上。
“好好好……将军息怒。”温知行能屈能伸,“那个奴婢啊,她不让下官开药方。”
于是他学着李嵐芷的口气,梗着脖子、捏着嗓子说,“你个庸医只会开苦药,别浪费纸墨开药方了,反正我也不会喝,赶紧退下,别再来了,看见你就烦!”
学完这一段,他哀怨地看着秦峻,“她就是这样把下官赶出来的。您要为下官做主啊,下官几次救她性命,她从不感激就罢了,每次见到下官都要辱骂下官,这个奴婢太嚣张了,不把下官当人啊……”
完全没理会他声泪俱下的控诉,秦峻的脸越来越冷。
身旁的美女一杯一杯灌他酒,他就一杯一杯地喝。
不一会儿,秦峻就烂醉如泥。
看着秦峻歪倒在案上,自忠赶紧把自家主子搀起来往外走。剩下匈奴美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
旁人看着是自忠搀着秦峻走,但自忠自己知道,是主子在掐着他的身子走。
出了大殿,走入深深夜色中,他的主子身体就直溜了,脚步也不踉跄了,哪里还有一点醉态。
自忠小碎步追着自己的主子,堪堪追不上。
秦峻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自己大步流星往西院去了。
进了西院,满院漆黑一片。
她已经睡了?
秦峻悄声走近她的屋子,门没有拴住,一推就开了。
借着月光,他看了看床上,李嵐芷正仰面平躺,紧闭双眼,眉头轻蹙,满脸都是泪痕,两只手掌心朝上,举在肩膀旁边。
姿势可笑,但他却笑不出来。
他点燃烛火,放在床边,自己坐在床边的杌子上。
自忠放下净手的水和棉布,一刻不敢耽误,退回院子里待命。
秦峻净过手后,小心地把李嵐芷的一只手掌拉出来,纵使他再轻手轻脚,李嵐芷也悠悠转醒了。
她半睁着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盯着秦峻看了好一会,“嗯?”歪歪头,又盯着他看。
“别看了,你没做梦。”
“啊!”李嵐芷清醒了几分,立即充满戒备,“你怎么在这里!”
“……”秦峻紧了紧后槽牙,“我来看看你又闯什么祸了。”
李嵐芷不服气,“还不都是你逼的。”
秦峻没心情跟她计较,握着她的手掌轻轻地涂药。
“不过,我可能还真闯祸了……”
“哦?”秦峻轻笑出来,“真稀奇,你也有知道自己做错事的时候?”
她急道,“你笑什么,这不是好笑的事!”
“好好好,你说,你闯什么祸了。”
也许是夜色静谧,人心也安宁,秦峻今天竟然肯好声哄她,李嵐芷不禁怔了一下。
他正小心仔细地给她涂药,生怕自己失了力道让她吃痛。好一会没听到她说话,于是抬眼看她,“怎么了?不说了?”
“哦,说,”李嵐芷回神,“手是我自己烫的,不关小乔的事,但是他们把小乔抓走了……我找不着她……”
听到她说自己烫了手,秦峻隐忍地叹一口气,又忍不住斥她,“不想烧水就不烧,他们还能拿你怎么着,至于这样吗!”
看吧,没温柔两句话,又上火了。
“我也不知道小乔今天怎么了,非逼我学,要死要活的。她会这样,肯定是你逼的……但我烫伤确实跟她没关系,你快让人放了她!”
李嵐芷也扯起嗓子来喊,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
秦峻没好气地冲着院子里喊,“自忠,去把那个小乔放了。”
半晌,院子里才响起自忠有点犹豫的声音,“哎,是,将军。”
秦峻看着李嵐芷,面色不虞,那表情是在说,这样总行了吧。
李嵐芷眼神瞟了瞟,不置可否。
“另外那只手伸过来。”
靠床里的那只手要想伸出来,李嵐芷需得坐起来。看她起身困难,看她手掌受伤,只能用手肘撑起身子,秦峻好心地撑着她的腋下,把她扶正坐好。
她身上没几两肉,秦峻轻轻一提就把她整个人提起来了……哎,他暗叹一声,慢慢养吧。
她坐起来后,秦峻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躺着的时候看不出来,坐起来之后,她的发梢才刚刚到肩膀下一点。
秦峻眼睛圆瞪,不可思议道:“你把头发剪了?”
李嵐芷睡眼惺忪的点了点头,“嗯。”
秦峻倒吸一口气,心口绞痛。
她竟然把自己的头发剪了!
“你剪发……是什么意思!”
秦峻急怒攻心,再加上酒劲上涌只觉得眼前发黑,喉头吞咽了几次,都咽不下那股子酸哽劲儿。
他明明知道这人故意把头发剪了、手烫坏了,就是冲着气死自己来的。
她那点小九九他懂,就是在报复他呗。
纵使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也做不到不在乎,心痛地透不过气。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不会盘头呗。”
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秦峻捏着她的手腕,颓丧低着头。
李嵐芷看不见他的脸,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这人不明不白的受到了打击,这个打击好像还是自己给的。
两人沉默相对好一会,李嵐芷困得哈欠连连,秦峻终于又抬起头来,神色如旧,继续给她的另一只手涂药。
李嵐芷乖巧地没再说话,她难得认识到自己这会儿是说多错多。
没一会儿,秦峻把她两只手都涂好了药,又拿出干净柔软的棉布,撕成条,仔仔细细给她包扎好。
棉布条在他骨节分明手上翻转,行云流水,一圈圈缠在她的手掌上,不松不紧,整齐严密,连最后打的节扣都简洁利索。
李嵐芷惊喜道:“呦,包扎个伤口都这么漂亮,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呢。”
听到她的夸赞,秦峻并没有多高兴,目光无目的地定在床角一处,轻轻道,“我自幼在军中长大,随着父亲打过很多艰苦的战役,生死一线的事经历得多了,经常面对伤者或者尸身。包扎伤口这样简单的事,自然是从小就会做。现在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军中……其实在公主府的那一年多时间里,那根本不是真实的我。”
他垂头看向她,眼底有了几分落寞的笑意,“这么算来,你我其实并不相熟。”
李嵐芷哑然。这人这么会聊天的吗,一句话聊到头儿了。
转念间,她想到跪祠堂那日,把沾血的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高瘦的身影;还有记忆中那个站在自己身后,充满好奇地看自己描绘花鸟的俊朗的身影。
他们都是秦峻,只是无法重合到一起。
秦峻先回神,把她的手放好,说,“你先睡吧。”
“嗯嗯。”李嵐芷躺回床上,调整好姿势,准备呼呼大睡。
“一会儿我再来。”
“啊?”
秦峻没有给她更多解释,转身出了门。
***
见秦峻出了小屋,自忠立即跟上。
两人走出了西院,又确定四下无人,自忠才回话,“奴才赶过去的时候,小乔姑娘已经被打了十板子,现在在奴仆房养伤呢,拾翠姨娘这会正在东院跪着。”
秦峻默了一默,才缓缓说,“不必跪了,让她回云驻阁静养些时日,她手上的事务,暂让吴管家接手。”
“是。”
秦峻加快脚步,走进夜色中。
——你我相识几载,恩怨纠缠颇多,但却并不相熟,那么……那么能否用新的身份,再相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