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合二年六月十五巳时，滇西庆城、麟东平清镇两地同时地动，庆城震感最强，毁屋舍数十间。平清镇依山而建，飞沙滚石，毁农田大半。]
曾经读过的历史真实展现在眼前，与冰冷的文字不同，惶恐推搡的人群、失声尖叫的孩童、横冲直撞的牲畜让这一切更加鲜活。
地动来得如此突然，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腿脚不便的老人被众人推搡，丢失了手中的拐棍，一脚绊倒在地。
无数滚石以摧枯拉朽之势，横冲直撞，低矮的围墙能拦住部分滚石，缓冲疾驰而来的速度，却依旧有不少飞石漏网，直奔人群而去。
柏钺挣开麻绳，身影一掠，冲到老人面前，宽厚的肩膀挡住了破空而来的飞石，锋利的石块划破锦衣，留下道道殷红。
“快走。”柏钺抱起老人，飞快地向前跑去。
镇长还被绑在烤火架上，他惊恐地看着山上不断飞落巨石，焦急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绳子。
他看到了，刚刚那个外乡人就是这么挣开的，镇长肥硕的肚腩晃动着，面容因太过用力而扭曲，可恶，怎么不行？
“救我！救我！”发现挣脱不开，他高声叫嚷，正好对上了一个人的眼睛。
这个人之前给他送过饭，还说过会将外乡人绳之以法。
镇长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一亮，扯着脖子喊道，“快来给我解开！”
可那人却只是冷漠地看他一眼，啐了一口，“呸，骗子！”随后疾步抛开。
镇长脸上肥肉颤动，“我没骗人，我没骗人！这是意外！意外！”
然而所有的呼喊都淹没在风声之中。
地动来得突然，停得也快。
方才还宁静整洁的小镇，此时街巷都铺满了碎石，小摊外面的桌凳全被石头砸破，四处尘土飞扬，高挂的店幡吱吱呀呀地横在门口，最终不堪重负，坠落在地。
到处都能听到失散的人群中不断呼喊家人的声音。
有人轻轻抓住了邬溏的手指，邬溏垂眸，是一个没见过的小孩。
邬溏蹲下身，“你也和家人走散了吗？”
小孩摇头，“给你糖。”他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糖块被皱皱巴巴的油纸包裹，湿湿潮潮的。
邬溏没有嫌弃，接过来问，“为什么给我糖？”
这个问题娘没有说，小孩下意识回头找家人。
邬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夫妻两人有些局促地站在不远处，小孩送出糖后转身跑向娘亲的怀抱。
“本来孩子爹今天要去地里的，但想到你这两天总是来劝我们不要去山脚下，他爹才没去。”孩子的娘亲想了想，还是亲自过来道谢，“多亏了你们，孩子爹才捡回一条命。”
“只是地里的菜肯定都完了。”孩子的父亲叹气，“这菜苗才刚长出半截，往后可怎么办……”
三天的时间只凭邬溏和秦逸几人，劝百姓们听话都有些困难，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将农田都防护好。
不过还能补救，邬溏说，“别担心，柏相已经派人回京，相信朝廷的赈灾款不久就会拨下来了，大家被损坏的物件和农田都会得到赔偿。”
孩子娘一愣，“赈灾款？还能有赈灾款？”
邬溏：“当然，地动也是天灾的一种。”
孩子娘：“可镇长说，地动是山神发怒，朝廷是不管山神发怒的，所以从来都没有什么赈灾款。”
邬溏挑眉，怪不得镇长这么多年一直愿意待在这里，还不惜残害幼儿，原来是将赈灾款都贪了。
孩子娘自己说完都反应过来了，她震惊地看向孩子爹，“镇长一直都在骗我们。”
事到如今，对镇长的信任已经全部崩塌，孩子爹怒道，“他骗我们的还少吗！”
人群中不乏其他反应过来的人，特别是被柏钺救下的老人，更是要给柏钺下跪赔罪。
“要不是大人救下老身，老身这把老骨头肯定被石头砸死了。”
老人的家人找了过来，其中有一人之前叫得最欢，此刻面色复杂，不敢直视柏钺。
“您真是丞相？”那人问。
旁边有别人过来怒斥他，“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怀疑大人的身份！巳时地动都发生了，大人又怎会不是丞相！”
那人脸色涨红，“丞相...丞相大人亲自救人...这...这怎么说得过去……”
“照你这么说，救人还救出错了？老四家的，你别太不知好歹了！真正说不过去的人在那边呢！”
听着对方这么说，老四家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倒下的烤火架，他噌地一下起身，随手抓起一条断裂的凳子腿就奔了过去。
到处都是飞石和枯枝，镇长跟着烤火架一起倒在地上，发髻松动，如杂草散乱一片，身上的衣服脏乱不堪，不少地方被石头砸得流血，左腿不自然地扭曲，上面压着一块巨石，想必就是这块石头撞飞了烤火架。
老四家的有点不敢相信，“镇长，真的地动了。”
同为朝廷官员，能和山神对话，为何丞相说的就是对的，镇长说的就是错的？
这一次是错的，那么之前呢？镇长还有没有假借山神之名欺骗他们？
若镇长能与山神对话，怎么会不知道今日地动？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甚至还断了一条腿？
他拎着凳子腿过来本想打几下出出气，可现在却有点不好下手。
邬溏等人过来，旁边孩子娘高声道，“老四家的，打他！这位大人说，只要地动就有朝廷的赈灾款，这么多年一分没收到，都进这破镇长兜里了！”
什么？想到每次地动后，老爹腰都直不起来却还得到地里重新收拾，就是怕少了收成往后大半年要节衣缩食，结果现在你说，每年都有赈灾款？
老四家的低头，镇长瞪圆了眼睛，慌乱地摇头，却因太过害怕，流出口水无法说话。
一棍子挥过去，凳子腿都被打断半截，镇长痛得嗷嗷叫喊。
“竟然有赈灾款！”
“朝廷不仅给钱，这些损坏的东西都给赔偿。”
“那每年得给多少钱啊！全被这缺德的给吞了！”
“大家伙！抄家伙！上啊！”
百姓们同仇敌忾，冲上去将地上的镇长围得水泄不通。
邬溏默默退后一步，却撞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他略微回眸，视线正落在柏钺肩头。
残破的衣衫下面是十分可怖的伤口，邬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拽着人往客栈走。
地动使客栈变得杂乱，好在厨房水缸上放了盖子，沉重的水缸也没有因为晃动而倒下。
邬溏上下打量了一下柏钺，随后掀开他的外衿，从里面撕下一块布条，一边撕还一边感慨，不愧是柏相的衣服，撕起来就是顺手。
邬溏从角落里拉出一个凳子，用布条沾了沾缸里的清水，对柏钺命令道，“坐下，不然我看不到伤口。”
柏钺唇线一扯，乖乖坐在凳子上，整个人矮下了几分，正好将肩膀的视野全部暴露给邬溏。
邬溏凑近一步，剥开肩头的碎布，黏稠的血液与衣服黏合，撕扯时他感觉自己的心尖都在颤。
刚刚场面混乱，尘土砂石都覆盖在伤口上，邬溏吊着一颗心，用沾水的布条轻轻拨扫。
邬溏眉心拧成一团，“疼吗？”
柏钺：“疼。”
为了清理伤口，邬溏一直弯着腰，虽然没有转头去看柏钺的表情，但听声音，没有丝毫颤动，根本不像疼的样子。
邬溏：“你是柏相，应该说不疼，这些都是小意思。”
这是什么道理，柏钺轻笑，“本相难道不是人？不会疼？”
原本只是想浅浅说个笑话的邬溏听到这话，却沉默了片刻。
邬溏语气十分强硬，“既然知道自己也是凡人，会疼会受伤，为什么还冲上去？”
“这样会让百姓更内疚，既得利益也会变得更大是吗？要是石头没有砸在肩膀，砸到头上你该怎么办？”
眼前的伤口还在缓缓流血，邬溏扫开沙土，血色变得更加鲜艳，也更刺眼。
柏钺双腿分开，手臂环着他细软的腰，略微用力将人箍进自己的臂弯中，他将头轻轻埋进邬溏怀里，罕见地示弱道，“邬溏，别念了，我好疼。”
邬溏怔了一瞬，任由他抱着，手上的动作更轻。
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可察觉到邬溏柔软的身体对他没有一丝防备，柏钺略略勾唇。
原来幽帝陛下吃这一套，还是太单纯啊。
客栈厨房门外，侯偲捂着嘴，脚步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
他只是想到了柏相救人可能会受伤，所以想过来献个殷勤。
可这是什么情况？！他看到了什么？兄弟拥抱？
柏相强劲有力的手臂环在邬溏的腰间，邬溏柔若无骨地挂着柏相的肩。谁家兄弟之间抱得这么密不可分？
这不容拒绝又十分暧.昧的姿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说是兄弟拥抱！
侯偲感觉自己窥探到了秘密的一角，内心激动得嗷嗷嚎叫。
这让他不禁联想到了之前的许多事情，侯偲恨不得给过去的自己一巴掌，竟然会听信外面的谣言坚信两人是兄弟。
侯偲眼珠子一转，突然灵光一现。
柏相冷漠不好接近，喜好也无法掌握。
但邬溏的喜好就很好琢磨了。
想到这一层，侯偲不禁得意感叹：这机缘都能碰见，我不升官谁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