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他自知失言似地，站起来转身就想走。

邱意浓可不是会轻易放过他的人，瞬间劈手拉住他：“你去哪？去退役啊？”

程琦一张平素里表情欠奉的脸，竟在她的注视下渐渐热了起来。

不是看着漂亮姑娘所以害羞了，而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羞耻感——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注的幸运，竟然就当着人家的面，暴露出如此软弱不堪的一面。

他轻轻推开邱意浓拉着他的手，道：“没有，我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没有“只是”出来。

“这有什么的？干嘛一副天塌了的表情？”邱意浓看看屏幕里的意气风发的高圣川，又看看他，莫名其妙：“就算是真的又怎么了，我敢说，即使强如高圣川，也至少想过一百次，‘我不滑冰了’。”

“是……吗？”

“是啊，”她点点头，像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你看阿澈，强吧？可她做不出来选题的时候，一样崩溃一样失眠，只是她每一次都扛过来了。”

邱意浓松开程琦，往嘴里丢了一颗零食，含糊不清地：“你再看我，我跟高圣川一样大，他滑了多久的冰，我就画了多久的画，现在他还在滑冰，可是我已经不想画了，我也觉得无所谓啊，人生嘛，享受到就是赚到。”

她笑盈盈地往程琦手里放了一颗花生：“正好，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你要是不想滑冰了，不如咱们一起找找，还有什么好玩的，行不行？”

程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握住那粒花生，像握住了一颗尚未发芽的种子。

“……好。”

*

李晏舟短节目大爆种，算是对得起自己的护身符，短节目技术分拿了42，下了场还在哀叹着多了8分好浪费，就被高圣川半拉半抱拽拉去复习节目构成——这孩子心实在太大了，真的发生过在赛场上忘记动作的惨剧。

直到第二天午饭，关澈才又见到他，一问又是跟李晏舟一起训练去了，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始终盘绕心间的问题：“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能不能去世锦赛？”

高圣川轻咳一声：“什么为什么，大赛经验对谁来说都难得，都重要，更别说是世锦赛这种练兵的好机会。”

关澈一眼就看出他顾左右而言他：“就算他不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哎呀，”高圣川故意似地扬了声音：“人家小孩那么喜欢你，你说这话，他听见可要哭了。”

关澈皱眉看了他半天：“我怎么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我敢吗？”高圣川漫不加意地调笑：“你在医院怎么说的？专业的力量，看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澈扭过头去，不理他。

高圣川犯贱得逞，笑得特满足：“行了不逗你了，他就这样的，天赋那么好，自己根本不上心，没人推他一把，他就不往前走，跟骡子似的……”

“小孩也挺不容易的，”关澈忍不住为李晏舟说话：“干嘛逼这么紧，等过几年你退役的时候，他正好成长到能挑大梁，不就行了吗？”

高圣川眉心几不可查地抽了抽，竟没立刻搭腔。

本来是这样的。

本来以他的状态，这个项目他还能独自撑个几年，小孩们有出色的，又有天赋又能吃苦，只是需要时间。

可他没有时间了。

他不愿意接受自己退役之后，中国男单从此迎来几年空窗，本该由他填补的空缺自此一片空白。

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会让他自责到无以复加。

揠苗助长非他本愿，但现在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高圣川塞了一口饭，含糊不清道：“因为淋过雨，所以想撕烂他的伞。我这么苦，他也不能闲着。”

关澈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高圣川你——”

“我怎么了？”

“……你好不要脸哦。”

“嘿嘿，过奖。”

*

李晏舟也不算辜负他这点期待，自由滑安排在转天下午，李晏舟短节目名次靠后，所以先上场，滑完一套自由滑，笑嘻嘻下场，抬头一看得分，技术分64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小关姐姐！”他看了成绩又往关澈身边凑：“你世锦赛一定要来啊！”

他捂着胸口的护身符：“我现在有点闹不清是护身符的功劳，还是你的功劳……要不，下次我再挑个比赛去，用控制变量测试一下？”

“我听高圣川说，你早就能去世锦赛了，就是心理原因。”关澈对他伸出手：“要不把你的护身符送我吧，反正你也用不上——”

谁知李晏舟愣了愣，忽然垮了脸。

“他怎么知道我就是心理原因？”他手里拎着冰鞋，视线定格在冰刀反光的那一点上：“万一我就是吃不了这个苦呢？”

“人为什么一定要活到川哥那个地步啊？”李晏舟抬头，脸上尽是困惑不解：“有天赋又怎么了，有天赋，就一定要拼成他那样吗？”

关澈被他问得愣住，半晌才道：“你……你不想做顶尖吗？”

李晏舟望着场上的选手挥汗如雨，目光渐渐失去了焦点：“顶尖有一个高圣川不就够了……滑冰对他来说是人生意义，可是对我来说就是个乐趣，我这么年轻，都还不知道往后走不走这条路呢，现在拼下一身病，真的值得吗？”

问得关澈哑口无言。

值得吗，谁又能给他这个答案呢？

“啊啊啊，”李晏舟忽然惊醒过来，狂揉自己还被汗浸湿的头发：“怎么莫名其妙跟你说了这么多！”他撒娇一样对关澈眨巴着眼睛：“都怪川哥，都快给我逼疯了，你人又这么好，我看见你就……你不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关澈摇头：“不会。”

“不行……”李晏舟抓起她的手：“你发誓！”

关澈笑着任由他举起手：“可是告诉他你就不用被他逼了呀，不好吗？”

李晏舟视线落在她身后，高圣川正从热身区走进来，考斯滕外套着一件队服，整个人远不同于赛场上的昂扬，整个人安静极了。

他喃喃地：“不知道……我吃不了那个苦，但又总觉得……我可能会后悔。”

高圣川在所有选手中最后一个出场，这时候前面所有选手的排名都已经出来，但所有人都知道，最后冠军，应当是还未出场的那一个。

他自由滑选曲是《Ne me quitte pas》，延续了短节目沉抑悲伤的抒情底色，四分钟的节目编排比两分半的短节目更紧凑、更丰富，对体力的要求也高得多。

最后一个3A落地，他几乎站不稳了，但即使体力告罄，他心中依然无比清晰地知道：金牌他拿到了。

在国际赛场上响起国歌，是他无论经历多少次，都觉得心潮澎湃、情难自抑的时刻。

他穿着统一制式的队服，胸前缀着沉甸甸的金牌，听见刻在心里的旋律回荡在场馆中，眼底不自觉地泛起粼粼银光，似乎所有的努力和选择，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报偿。

他握住沁凉的金牌，将锋利的边缘扣在手心，在心里默念：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又一次。

这一切以一个完美的角度落在关澈的镜头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升起的不是迎风飘扬的真国旗，而是屏幕上的电子国旗——除了世锦赛和冬奥会，大多比赛为了俭省和避免争端，都采用这种保守诟病的形式颁奖了。

一种默契般的遗憾同时浮现在两人的脑海中。

没关系的，关澈透过镜头望着他眼底的泪痕想，他还有那么多年呢，哪怕今年不行，总有一天，他会让真正的国旗升起来，无论是多久以后，我都会剪进我的纪录片里，绝不会就这样算了。

而高圣川盯着屏幕上那一方以领头之势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想，等世锦赛吧，那时候的一切，可都是货真价实的。

要是能在关澈的镜头里披上国旗，让她的作品变成世界冠军的传记，她应该会记得很久吧，不知道有没有那部她拍了三年的纪录片重要？

*

“不想去。”

“川哥走嘛！”李晏舟个子小，整个人都挂在高圣川身上央求：“你不去我都不好意思去了……就当为我庆功，行不行？”

两人争执的是比赛之后的晚宴，大家换上人模狗样的正装，一起吃个饭，喝喝酒，主要还是搭人脉谈合作，高圣川是真一点兴趣都没有。

李晏舟就更不用说，单纯是去吃喝玩乐看美女的。

“少来，你那厚脸皮……我衣服都没带，你让我穿考斯滕去？”

李晏舟撇撇嘴：“你考斯滕多骚气，也不是不……”

高圣川正心无旁骛收拾东西，就留了一只耳朵应付他，余光却见他忽然定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门口。

他凑过去一看，就见关澈穿着一件银色露背修身礼服，长发高高绾起，正倚在走廊的墙上，指间夹着一支细烟。

同样一身西装的郝云倾身过去，手指间亮起一簇星火，给她点燃了烟。

走廊里灯光昏暗，她在袅袅烟雾中抬起头，跟郝云谈笑风生，像一方淡色撩人的水墨画。

高圣川：“……”

“川哥……”李晏舟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口水：“你从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导演……”

高圣川轻飘飘瞥他一眼，他立刻闭嘴了。

紧接着又听他川哥压低声音地问：“去给我问问，这边最贵的正装店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