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冰训练中断，高圣川只能挑些上肢体能训练完成。

一整天没有摄像机在旁边，怪不习惯。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盘算着给关澈打个电话，找什么借口才能又不失面子，又顺理成章。

说自己躺床上动不了让她来送饭？不行，太巨婴了，搞得他人缘很差一样。

要不义正辞严地谴责她一下，再绑架她回来当面解释？高圣川啧一声，回想起昨天她半低着头，睫毛轻颤的模样，心里一阵刺痛，迅速打消了念头。

一边盘算一边拐进宿舍走廊，抬头竟看见有人规规矩矩站在他宿舍门口，逆着光看不真切，只能勉强分辨是个女性。

高圣川心脏漏跳一拍，心尖漫过一阵窃喜，几乎是瞬间加快了脚步。

但是走近些他就发现，那身影的动作体态，分明是个勤于训练的运动员。

不是关澈，那会在他宿舍门口等他回来的，只有祝玉。

他拧起眉头，眸光微沉，脚步也重起来，还是向她走去。

祝玉听见有脚步声，扭头发现是高圣川，深吸一口气，十指下意识在身后绞在一起：“师兄。”

高圣川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却并不开门：“什么事？”

她小心翼翼：“来看看你……你伤好些了吗？”

“不碍事。”

祝玉不吭声了。

高圣川不再看她：“没事了就回去训练。”

祝玉咬着下唇，看走廊上零星路过的人，小声道：“能不能进去说？”

“不方便。”高圣川拒绝得干脆利落：“有事就在这说。”

祝玉垂着头，再没有平日的傲气优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的伤，然后跟你道歉。”

高圣川冷笑：“跟我道什么歉，你最该道歉的人是谁你不知道？这种事情也需要我教你？”

祝玉抬起头，泪盈于睫：“我真不是故意要撞她，真的！你相信我！”

高圣川长叹一声：“我问你，你昨天穿的什么？为什么要上冰？”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不是她忽然出现，莫名其妙开始练跳跃，后面的一切故意不故意，都不会发生。

祝玉哑然了一瞬，很快又嚅嗫着：“要比赛了，我着急……”

“平时不见你那么用功，你就缺昨天那一跳，就能拿世青赛冠军？”高圣川语气冷得像冰：“祝玉，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说你就可以走了，以后也没必要再找我。”

祝玉咬紧牙关，依旧低头不语。

“行，”高圣川掏出钥匙：“你好自为之。”

“等等！”祝玉拉住他的手腕。

高圣川侧着脸看她，等她解释。

“你已经很久没指导我了。”祝玉抱怨的声音也很小、很轻：“你注意力全在关老师身上，所以、所以我想着……”

“……祝玉，”高圣川盯了她半天，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我不是你的教练。你动作有问题，霍元甲会教你，现在这样，你浪费的是自己的时间——一件衣服不会让你变成谁，你就算把整张脸都做成她的样子，你也永远不是她。”

整个俱乐部里，教练宠着她，师兄惯着她，她从来只能听见溢美之词，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教训过。

祝玉扁着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圣川哥哥……”

她有好几年没这样叫过他，高圣川听得一阵烦躁：“你还是小孩吗？不知道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祝玉声音忽然尖利得吓人：“我们一起训练一起上冰，一起跟同一个教练学习。我从十二岁进俱乐部开始就一直跟着你，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我才是陪伴你最久，你亲手选定的人。

高圣川近乎震惊地听完她的控诉，只觉得又好笑，又惊心：他始终觉得祝玉年纪还小，想不到在她心里，早就已经生出了他无法读懂的心思。

这竟让他疑心起自己从前的决定。

他仍在意小姑娘的面子，放低了声音，耐着性子道：“我资助你，是因为看到你面对困难的坚持。我知道女孩子的发育关比男生更难，可是你从没放弃过，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运动员。我不想你因为经济问题放弃滑冰，但是祝玉，也就仅此而已了。如果你觉得我的资助是别的什么意思，或者干脆成了你的束缚，让你看不见别的，我们大可以随时终止这层关系。”

当时看到祝玉因为发育，身高体重猛涨，跳跃旋转一个不留全部作废，他都替她感到绝望，可祝玉哭了无数次，最后竟然挺过来了，甚至比原来更好、更精湛、更游刃有余。

经过这一场，她身上令人赞叹的表现力被完全激发，假以时日细细打磨，必会成为中国女单中的佼佼者。

可她家庭条件一般，入选国家队之前，滑冰费用全部需要自己承担。技术和排名的进步意味着需要更高水平的教练、更昂贵的编舞、更高档次的考斯滕、更长的冰时以保证训练，这些都不是一个普通家庭能支撑的。

高圣川无法看着这样一颗新星在绽放之前就被现实横刀斩落，于是决定全包她的训练费用，甚至没有对她的成绩提出要求——这是出于他对祝玉的了解，也是出于对同门师妹的优待和信任，当然，也许还有许多年前，祝玉对他妹妹的一点点恩情。

但祝玉显然辜负了他。

高圣川在她无法回头的十字路口拉住了她，于是她以为这就是爱情。

她不甘心，孤注一掷地拿出手机：“我们认识五年了，圣川哥哥，你才认识她几天呢，你知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没给你看过那张小报吧，她……”

“你想说什么？”高圣川听她牵扯到关澈，一腔翻涌的怒气再也压不住：“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你可以发我电子版，让我认清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冷笑一声：“上次罚的五十圈压步看来没让你长记性。我不管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就算写的是她杀人放火，祝玉，我都请你记好：那张报纸，她给我，是千金不换，你给我，那叫一文不值。”

他要的从来都只是关澈的信任，至于事实如何，他并不在乎。

祝玉直愣愣地望着他，慢慢松开了紧握着他手腕的指尖。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但我对你从来都没那个意思。”高圣川打开宿舍门，却没有一点让她进去的意思：“我对你的期待没有变过，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已经到了升成年组的年纪，世界比赛都还没参加过，这样下去，你什么成绩都拿不到就得退役。有想这些的功夫，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自己将来怎么办？”

“这些本来不该我说，但你叫我一声师兄，我还是希望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早做决定。”高圣川垂下沉黑眸子，眼神落在她手机一晃一晃的挂坠上，那是他们少年时期的合照：“有些东西，旧了就换了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关上宿舍门，把她拦在门外。

祝玉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耳鸣铺天盖地。

她刚刚被那个人亲手打碎了自己做了五年的梦。

五年时间太长了，她甚至回忆不起太多关于这个人的细节，有的好像只是她在冰场上故意犯错引起他的注意，他纠正自己动作细节的严苛，站在领奖台上的他意气风发的脸，和熄灯之后她甜蜜又失落的幻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到底是喜欢高圣川这个人，还是喜欢站在巅峰时他身上的光环。

太阳的光照在她身上，于是她以为这光只属于她。

祝玉握紧了她倍加珍视的挂坠合影，忽然自嘲地笑出声，而后又怔怔地落下泪来。

这是一场怎样的错觉，让她经年沉溺，几乎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她本来要成为谁。

高圣川把宿舍门拍上，一阵无力的心烦几乎漫过了他的头顶。

忽然很想见见她。

碎屏的手机被他捏在手里，颤颤巍巍震动起来。他低头一看，竟然是邱意浓。

高圣川疑惑着接了：“喂？”

“喂，”那边声音难得有点打蔫：“阿澈让我跟你请个假，说她有点事，可能下午过去，也可能明天。”

“哦。”

“嗯。”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挂电话。

过了半天，两人同时开口。

“你跟阿澈……”

“你跟程琦……”

又齐齐沉默。

邱意浓问：“你怎么知道？”

高圣川轻笑一声：“俱乐部就这么大点地方，我怎么不知道……那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了？”

“没说，”邱意浓道：“就是因为她不想提，我才觉得不对劲。”

竟然破天荒没有逼问高圣川怎么惹她了，看来真是自顾不暇。

“程琦没什么事，我刚刚训练还碰到他了，看着挺正常。”

“阿澈也还行，好像是真有其他事，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听动静在车上。”

“行。”

“好。”

“我就不问她了，你见了她自己解决吧。”

“行。程琦那边要我说什么吗？”

“不用。”

高圣川苦笑着挂了：真是好一通难兄难弟的电话。

他踌躇了很长时间，微信点开又关上，打了字又删掉，始终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另一边的关澈对着“对方正在输入……”这一行字，手忙脚乱地熄了屏。

但五分钟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是在写作文吗？

她重新点开微信，“高圣川”三个字好好地挂在上面，不输入了，也没有新消息。

啧。

算了……她给自己打气：我不对在先，怎么能想着让人家先低头？

一句“你在俱乐部吗”还没发过去，对面忽然弹出两条消息。

高圣川：你上次说脚本写完了，要不要聊聊？

高圣川：刚好今天休息，顺便一起吃饭？

关澈眼角眉梢不可抑制地浮起一点温软的笑意。

这个人，怎么又抢先了。

她正要拨个电话过去，厨房的定时闹钟忽然响了，她急着起锅，只回了句“在宿舍等我。”

那一边把手机抱在胸口，度秒如年的高圣川：……

有一种被拒绝的微妙尴尬。

算了，不吃就不吃吧，他想，她肯来就好，哪怕吵一架，也胜过她一个人憋在家里。

一月中的京屿白日很短，不到饭点就黑了个透。高圣川身体疲惫到极限，饭也没吃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去。

直到门口敲门声响起，他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对着镜子抓了好几把头发，才沉声喊“来了”。

关澈鼻尖和眼角都冻得通红，瓷白的脸有一半藏在围巾里，睫毛上结着霜，沾了一身寒气：“久等了。”

高圣川低头，看她提了两个巨大的保温袋，接过来：“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高圣川听话地打开，最上面是一支新手机，前两天才发售的最新款，包装齐整地躺在袋子里。

他向来对电子产品没什么追求，手机只要能用，就觉得没有换的必要。

还是第一次这样赶时髦。

新款外形漂亮，价格不菲，对他来说毫无必要，对关澈来说，肯定是一笔负担，但如果不收，她心里又过不去。

两相权衡，高圣川欣喜地捻出盒子：“哟，就喜欢新款，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谢啦！”

关澈想起他用了四五年的旧手机，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也只是笑：“你喜欢就好。”

袋子里还是沉甸甸的，高圣川探头去看，里面装着几个精致的食盒，是还热着的四菜一汤，外加两碗杂粮米饭。

……难怪让他在宿舍等着，不提吃饭的事。

关澈站在门口，半低着头，两只手揣在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里，小声道：“我就是，想跟你说句对不起，昨天……”

姑娘的长发束起一个饱满的丸子，外面大概是风大，吹得她碎发零落，现在在灯光下一照，整个人毛茸茸可怜兮兮的，全无平日里的漠然干练。

高圣川再大的气性，都要被她炼成绕指柔。

他心里也被挠得毛茸茸，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放轻声音：“昨天也是我语气不好，先暖暖手。”

关澈接过杯子，冻得发白的指尖渐渐染上红润。

高圣川让她坐在沙发上，搬来小桌子，摆好饭菜：“哪家的外卖？好香。”

“是我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高圣川哑了一瞬，心里像有一头小熊撒着欢，在绿茵的草地上打滚，费了大力才忍住了，没有笑得太没出息：“怎么突然想着做饭？”

“道歉总要有点诚意……应该没有你忌口的东西？这些食材我都见你在食堂吃过。”

“我没有忌口，什么都吃。”

别说忌口了，就算是口毒药他都能闭眼吃下去。

关澈一个一个打开盒子：清蒸鲈鱼，蔬菜蛋卷，清炒口蘑、腰果拌菠菜，清汤鸡肉丸。

最近被营养师的配餐折磨得想死，却又不敢点外卖的高圣川，大概已经忘了今天晚上是想跟关澈好好聊聊的。

鱼肉滑嫩，口蘑鲜美，鸡蛋少油煎得焦香，黄灿灿地裹着切得细细的彩椒碎和西芹丁，腰果和菠菜意外地爽脆可口，连鸡肉丸都鲜嫩弹牙。

高圣川食指大动，竟有一瞬间想，我不做运动员了吧，我去给关老师打工去，也不用开工资，一个星期给我做一顿饭就行。

至于要跑几个小时才能把这顿吃的找补回来，那就是明天的事了。

“以前……我遇到过一些事，后来一直很害怕镜头。”关澈给高圣川盛了一碗汤：“但你知道，我是导演，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不专业。”

高圣川安静地听了，踌躇许久，还是问出口：“……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关澈的手在外套口袋里，捏着祝玉的那张小报，思忖了很久。

来之前她几度犹豫，甚至自己也解释不清自己想要对一个拍摄对象剖白内心的冲动，于是只能劝自己，真心换真心，人家愿意为了她撕开伤口，她如果无所表示，高圣川的好意就茫茫然然地落了地，以后再想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说不定会更加艰难。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

那些事，近十年来将她紧紧困在原地，逃离家乡无法解救她，拼事业无法让她放下，甚至用自己的作品一遍一遍隐晦地向世界诉说，也不能让她释怀。

她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关澈，而不是对任何虚构的主角，报以理解和安慰，不评价，不指摘，甚至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一边。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太世故的人不能理解她，太轻快的人无法安慰她，她背负着满身隐藏的荆棘，迟迟找不到一个可以无惧她血肉模糊的伤口，帮她卸下来的人。

但如果是这个人，会不会值得她去冒险信一回？就算他一下子无法全然接纳，是不是也至少不会伤害她，不会让她难堪？

天人交战很久，最后，关澈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把小报拿出来放在高圣川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