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明黄色奔驰AMG横停在俱乐部门口，副驾门上靠着个年轻姑娘，大卷发，牛仔外套，红棕色长A字裙，两边亮橙色大圈耳环一晃一晃，大冬天脸上架着一副C家墨镜，双手抱胸，沉着脸等人。

当时高圣翊刚满十八岁拿了驾照，让哥哥给她买车，问她喜欢什么，高圣翊答：“最贵的。”

气得高圣川险些给她扫地出门。

最后选了辆一般贵的，但还是要最亮的颜色，一天天的招摇过市，高圣川都怕她哪天被绑架。

程琦问起来，要是别人从妹妹身上扒他家世，该怎么办？

他冷笑一声：“那就断绝关系吧。”

高圣川从俱乐部出来，被阳光下的那抹明黄色晃得眼睛疼，定睛一看，他的宝贝妹妹嘴里竟然叼着烟，顿时五雷轰顶，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刚要从她嘴里抽走，却发现竟然是根棒棒糖。

高圣翊把墨镜推上去，眉头拧成紧紧一疙瘩：“高圣川，你有病吧？”

高圣川摸了摸鼻子，不甘心，点着她道：“我警告你，你要是学外面那些……”

他本来想说“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抽烟”，脑子里却忽然出现了关澈靠在酒店走廊里，整个人松松散散地氤氲在朦胧烟雾中。

高圣翊：“那些什么？”

高圣川轻咳一声：“终于想起来回家了？”

小翊冷冷瞥他一眼：“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我有什么要解释的？”高圣川挑眉：“一声不吭跑去斐济，你班主任电话打到我这来，我才知道你竟然给我，”他没忍住，伸手拍了一下妹妹的额头：“给我逃学？啊？成绩好就了不起？翅膀硬了，你哥管不了你了是吧？”

小翊躲过他的手，冷笑着：“斯坦福你都给我申下来了，我还上什么学啊？你再替我去念了不就完了吗？”说到气头上，她忽然在高圣川胳膊上狠狠打了一下：“你这哥当得可太本事了，我的证件你是一个不落全捏手里，骗着我考托福，考SAT，我多信你啊，一次都没问过你这些东西要来干嘛，班主任把邮件转给我我才知道，好嘛，偷摸着给我申请大学，急着把我送走？咱爸抛妻弃子，你有样学样是吧？”

高圣川烦躁地“啧”了一声，下了狠手捏她的脸：“什么有样学样……我扔你了？嗯？”

小翊打掉他的手，冷言道：“你今天最好能自圆其说，不然你等着，我明天就拿着大喇叭去喊，说高圣川是独裁者，控制狂！”

高圣川差点被她气出心梗，噎了半天，竟然憋出一句老套的八点档台词：“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高圣川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啊，”小翊让他彻底气笑了，笑过之后却敛下眉：“我问你最后一次，你真不要我了？我在这，是不是碍你的眼？”

“我要是能说了算，咱俩早就断绝关系百八十回了……”高圣川捏着眼角：“我就不明白，去国外读书有什么不好？外公还能照顾你……让你给他打电话你打了吗，你说你，一天天的，除了还干嘛了？”

小翊斜眼睨他：“嗯对，给他打电话，到时候被你扔去那边，我寄人篱下的时候好多要一口饭吃，是吧？”

高圣川后脑突突地疼，只觉得血压噌噌往上涨：“什么寄人篱下，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外公最疼你，一天骂我把你带坏了，你有没有点良心？“

他说一句，他出息的妹妹早有十句等着他，小翊正要张口，眼神却飘向他身后。

高圣川回身望去，是关澈抱着一件鹅黄色棉衣走来：“是小翊吗？你哥哥让我给你找件衣服来。”

她穿一件白色长羽绒服，裹着驼色围巾，眉眼清朗如画，淡淡望人一眼，眸光清澈温柔，好像她站在那里，周遭的一切都安静沉稳下来，让人不忍大声说话，只想坐下来跟她喝一杯茶。

高圣川心底似乎被轻点一下，漾出一片静静的涟漪。

关澈把衣服裹在小翊身上，两人身量差不多高，衣服竟意外合适。

清幽的山茶香气瞬间包裹住刚刚还在梗着脖子跟哥哥吵架的姑娘，她声音瞬间低了好几个八度：“好香……”

“姐姐，你是谁？”她问：“是高圣川……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关澈点头，替她拢着衣领：“是哦，你哥听说你来了，问我借衣服。不冷吗？”

小翊越过她的肩头看自己呆若木鸡的哥哥，弯了眼睛：“冷的，谢谢哥哥。”

高圣川：“……”

近年妹妹叛逆日渐严重，兄妹二人早就因为“我穿什么衣服关你屁事”和“冷不冷我自己不知道吗要你来管”大战过八百回合，高圣川两年前就妥协了，发誓再管她冷不冷自己就是狗。

关澈当然不知道，她以为会给她买蛋糕当早饭的人，总会对妹妹很好很细致的。

“你也是滑冰的吗？”小翊对关澈的兴趣明显大过对自己的冤种哥哥：“以前我也来过好几次，都没见过你。”

关澈笑：“我是来给你哥哥拍纪录片的，他是我老板。”

高圣川看着小翊的表情，从震惊，到困惑，再到嗤笑，就知道她马上就要开嘲讽了，当机立断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去：“行了别聊了，赶紧回家！”

小翊猝不及防被塞进副驾驶：“高圣川你……”扭头看到关澈正笑吟吟地望自己，出口的话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哦哥哥。”

关澈觉得这小姑娘有点可爱，对她挥手：“小翊再见——”

电话忽然响。

关澈接起来，一声“喂”还没出口，高圣川隔着听筒，都能听到对面叽里呱啦的不善语气。

关澈听着对面的控诉，脸色渐渐凝重，肃着脸听完最后一句，立刻道：“好，我这就赶回去……”

对面没等她说完，就啪地挂了电话。

她看向高圣川，目光中还带着一点茫然：“我得请个假，家里水管爆了，我硬盘都还在家。”

高圣川立刻摸遍全身口袋，发现车钥匙在更衣室里，根本没带出来。

小翊身手矫健地腾挪到驾驶座：“姐姐，上车。”

关澈来不及想，立马坐进副驾，探头对高圣川道：“不好意思，借一下你妹妹，你先去训练，我……”

她身后的小翊疯狂给高圣川使眼色，并用口型对他进行无声辱骂：废物。

高圣川闭了闭眼，忍辱负重上了后座：“快走。”

邱意浓披着程琦的衣服，把关澈留下的分镜按照顺序标好页码，表情专注地一张一张插进资料夹里，又拿出速写本，对着冰上的选手画起动态速写，整个人忙到飞起。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大半心思都在旁边安静看她画画的程琦身上。

要不要先开口道个歉？本来就是自己错了，人家一片好心，被她误会成那样。

但丢人也是真丢人呐……话说得太狠太掷地有声，现在吃下去能把自己噎死。

程琦听不见她这诸多心思，看见她手上铅笔翻飞，几下就勾出一个动作，只当她画得入神，自己不好出声打扰。

坐了一会儿，他轻声道：“马上到我冰时了……衣服你穿回去吧，别着凉。”

说完起身，准备去换衣服。

“程琦，马上就周末了，”邱意浓在背后扬声叫他：“冰演的票，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啊？”

程琦动作顿了一秒，唇角不可抑制地轻轻勾起来。

片刻后，他回头，目光清淡如许，指了指她身上的外套：“已经给你了。”

邱意浓掏掏口袋，低头一看，内场VIP，第一排。

再抬头，只看见程琦的背影。

这背影看起来……有点高兴。

一下车，关澈便火急火燎往家里跑。

高圣川紧随其后，跟着关澈进了单元楼，正要抬脚往上走，忽然发现关澈一转身，向下走去。

他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看她急切的背影，眉心抽了抽，半天挪不动步子。

小翊跟上来，向下望了一眼，在高圣川耳边啧啧两声：“哎你说，咱妈要是知道你追个姑娘还让人家住半地下，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高圣川抬手就要揍她：“咱妈跟你似的？”

小翊耸耸肩，从潮气弥漫的台阶拾级而下。

小区一梯两户，左边人家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染着些许怒气的电话声：“关小姐，你这搞得……我们都不敢开门，外面的水快比我们家的门槛高了……大家都要出门工作的呀……”

右边是关澈家，房门大开，里面源源不断涌出浑浊污水，看这架势，屋里的情况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高圣川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水位几乎到小腿，正准备进去，关澈淌水出来，手上拿着两个移动硬盘，顺势将他拦在门外：“你别进来，伤口要是没好利索，沾了水会感染。”她把硬盘交到他手上：“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我的身家性命。”

小翊低头看他的腿：“受伤了？”

高圣川啧一声：“没事，好差不多了。”

“那行吧，”小翊脱了鞋袜扔在台阶上，又把长裙绑在腿上：“那我高木兰今天只有替兄出征。”

“不用！”关澈拦她：“你跟你哥先回俱乐部，等我处理好了就回去找你们……”

“你一个人要处理到什么时候？”小翊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有我帮你，我哥心里也能舒服点。”

这功夫，高圣川正背对她们打电话：“嗯，地址发你了，现在就来，要快。”

……

俱乐部的合作公司来得很快，堵漏、清洁、消毒，有条不紊，效率奇高。

只是原本布置得温馨舒适的房间，现在被泡得一片狼藉，地板四处翘起，墙根处秽物堆积，水位线以下的墙纸全部被泡得稀烂，露出里面霉斑密布的墙壁，浅色的地毯在污水中染得污浊不堪，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来，沙发也被淹了小半截，干了的地方洇出一圈印印花花的褐色边沿。

这还怎么住人。

高圣翊看着明显精心布置过的柔软温馨的家被泡成这样，不由咂嘴哀叹：“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关澈站在屋子中央，垂着眼帘，安静地站了很久，才慢慢道：“算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这里是她在京屿的栖息地，尽管只有火柴盒那么大，但也是她这么多年在这个城市的唯一痕迹：墙角的落日灯，投影旁边的花瓶，当中盛放着的鲜花，跟房间色系搭配的桌布，柔软鲜亮的沙发，还有她逛遍了家居城，苦心挑的睡一晚就能神清气爽满血复活的床垫……

这一切，怎么会仅仅是个睡觉的地方呢。

虽然是租来的，虽然是半地下，可她是真的把这里在当一个家经营着。

可惜并不值什么，水管爆裂这种事，甚至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故，就她早上出门这几个小时，就把一切都抹杀了。

高圣川注视着她略带凄惶的脸，心底忽然漫上一阵绵密的心酸来。

在他遥远的记忆中，“家”还不是“房子”或者“宿舍”这种具体地点的时候，他也认真想过，以后如果自己有了房子，该布置成什么风格，放什么家具，涂什么颜色。

只是到最后，他学会了不再执着。

但关澈是不同的，即使经历过那样的事，即使生命中不再有家人，她还是倾尽全力给了自己一个家。

现在好了，一场小洪水，什么都没了。

心里忽然升起某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想开口，又觉得冒犯，话到嘴边又赶紧咽回去，只恨自己不是程琦，不能几句话几个词就说得人熨帖。

高圣川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不敢”。

正盘算怎么帮她才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心术不正，就听他宝贝妹妹开口了：“姐姐，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去我家住吧。”

高圣川绝望地闭上眼。

太虎了，真的太虎了。

这句话要是对程琦，对祝玉，对霍世平，哪怕是对唐星州呢，他二话不说就会附和，甚至在小翊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抢过对方的箱子开始往里扔行李了。

但对面是关澈。

关澈是谁，是他放在心尖上都怕不够软的人，平时不敢多碰一下，不敢多开半句玩笑，生怕轻慢了她。

直接开口让她去自己家里住，他梦都不敢这样做。

果然，关澈吓得立刻摇头：“不不不，太麻烦你们，”她看向高圣川，央求似地：“这两天我先住酒店，可能要等收拾好了再……”

高圣川故作为难：“这离四大洲也没几天了……四大洲你知道吗，是世锦赛之前唯一的A级赛。”

关澈正想开口，又被高圣川打断：“昨天我才跟编舞老师沟通了，节目改了很多地方，练习你不拍了吗？”

关澈轻轻“啊”了一声，轻蹙着眉，肉眼可见地陷入了犹豫。

小翊直接上手抱住她：“我们家可大了，我一个人住着可害怕了。而且……”她指着客厅暖融软和的一角：“姐姐能给我也布置一个这样的房间吗。”

关澈和高圣川齐齐望向她，不同的是，关澈的眼神是“小姑娘怎么连自己的房间都没人给布置真是好可怜”，而高圣川的是“又开始了是吧早让你去学表演你还不愿意悠着点说错话了头给你拧下来”。

“姐姐！我哥那个死直男他真的不懂一点，”高圣翊完美接受到了不同的脑电波，把脑袋埋进关澈怀里，人设崩塌地乱蹭：“你帮我嘛！好不好！”

关澈被这突如其来的撒娇缠得不行，笑着轻拍她的头，看向高圣川：“可以吗？”

高圣川：“……我帮你搬东西。”

快二十年了，第一次感觉有妹妹竟然是一件福星高照的大好事。

于是关澈进卧室收拾行李，小翊揉揉脸，恢复了又酷又拽的日常脸，一手理头发，另一只手伸到高圣川面前，拇指和食指搓得飞快，凑近了轻声道：“看着办哈。”

高圣川点头点得特别爽快：“我妹妹今天配享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