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圣川跟程琦几乎把剩下的酒喝空了。
高圣川其实酒量不错,少见能把他喝倒的,只是身为运动员,身体已经上交国家,只能对这种东西敬谢不敏。
他以为酒精能让他对一起长大的师弟把一切和盘托出,事实上现在,他只想沉默。
所幸程琦也是个安静的人,只是一杯一杯陪着他干,不问,也不说。
“什么时候知道的?”高圣川问。
程琦:“从……最开始。”
最开始。
他还以为他瞒得天衣无缝,不曾想从一开始,他在自己师弟的眼里,就是这么漏洞百出。
高圣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苦你了。”
程琦用满杯碰了碰他的空杯,也仰头干了。
“所以你后来没提退役,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
程琦:……
他又知道。
高圣川从来都是这样,外人看来他只是桀骜,谁都不放在眼里,实际上周围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心知肚明。
程琦又给两人的杯子尽数满上:“怎么没劝我?”
“你都没说出口,我怎么劝,”高圣川轻笑:“不过后来,就自顾不暇了。”
自顾不暇的人不会去敲师弟的门,怒吼再不上冰训练就要真的仗势欺人一把跟他解约。
“你从小就有主意,”高圣川道:“真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干涉你。”
他望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你总要走自己的路。”
程琦觉得自己喝得够多了,多到苦涩的酒已经漫上了眼睛。
他总以为自己是无可救药的,竞技体育从来残酷,成绩就是一切,站在巅峰的人,天生有权利睥睨他人。
他卑微又渺小,押上一切都不够换一个完美无瑕的勾手跳,但是那个在上面吹够了冷风的人,跟他说,你有你自己的路。
还是关老师会形容,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早知道我就跟你倒苦水了,”高圣川又干一杯,笑道:“还让我这么难熬。”
程琦盯着自己的空杯:“你会吗?”
“这么长时间,你跟教练倒过苦水?”
“师兄,你不害怕吗?”
高圣川:“……”
他就不爱跟他们这种艺术家说话,一来他不懂,二来,这帮人,总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他再能装,也抵不过这种被瞄准红心的定向狙击。
高圣川放下手里的酒杯站起来,去酒柜探手抄起一瓶山崎18。
……是那天她喝过的。
程琦笑了,挥手把空啤酒瓶全部扫到一边。
这是要一醉解千愁了。
高圣川把酒重重地往桌上一搁:“害怕过。”
“也不是害怕死,我查过了,死之前,人是不疼的,只是不停地昏睡。”
“所以最后,我们每个人,都只是睡着了而已。”澄莹的琥珀酒液汩汩落入杯中:“但是我没办法接受我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我好像……根本就没有真正地活过。”
程琦静静地听着,凝视着他认识了很多年的人,却好像在今天,才第一次认识他。
他从来都是这样沉重又遗憾的吗,所以以前那个鲜衣怒马、剑指苍穹的人,又是谁?
“你已经比大部分人都活得有意义了,”程琦说:“你站上过冬奥会的赛场,高圣川这个名字,曾经,不,即使是现在,也等同于中国。”
高圣川笑了。
不是志得意满、如愿以偿,而是自嘲。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程琦。”高圣川微微抬起头,越过程琦的肩膀,越过朦胧的窗棂望着月亮:“没有我,也总有人能填上这个空缺,我的名字放在那里,不过是借来的。”
他端起酒杯,问:“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不是我借来的?”
“有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不是我借来的、骗来的,而是真真正正属于高圣川的?”
程琦夺过他的酒,倒进自己杯子里,一饮而尽。
他不知道。
他连那个最想要的凝眸,都是接着师兄的光,才将将沾到,即使他渴望到偏执,那双如蝶翩翩的眼睛,也不全属于他。
他又有什么资格回答。
“我一辈子都在滑冰,我一点也不后悔。”高圣川笑着,眼神疲惫:“只是有一点遗憾。”
“你说,跟深爱的人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感觉?”
程琦笑:“你问我?你问关老师啊。”
高圣川用眼角剔他:“不叫小关姐姐了?”
程琦重新给他倒了酒,轻碰一声,大笑:“不敢了。”
“师兄,你尽管去拼,金牌,冠军,爱情,荣耀,你想要什么就去拿,都去拿。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站在你这边。”
高圣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对不起啊,程琦。你叫我一声师兄,我好像,什么都没为你做。”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程琦将瓶中最后的酒倒给他:“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路标。”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不会再迷路了。
“不,程琦,”高圣川握住他悬着的手腕,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你不用看着我,更不用成为我。”
倾倒酒液的汩汩声停了。
高圣川把空瓶从他手中接过来扔到一边,把自己的酒全部倒给他。
“去找你自己的路。”
程琦静默地看了他很久,仰头把最后一滴酒喝干。
杯中残酒尽,从此无覆辙。
高圣川带着醉意上到二楼时,关澈房间的灯还亮着。
房门关着,门缝里透出一段暖黄色的光,投在如墨的走廊,像一种不甚明显的邀约。
他脆弱的意志几乎被蛊惑,一只飞蛾一般,慢慢地向光走去,却没有敲门,只是靠着墙坐下。
身体不听使唤,再小心,也碰出“咚”地一声。
里面的灯光像是被吓到似地忽然熄灭。
高圣川靠坐在墙边,轻笑着闭上眼睛。
……到底在期待什么?
关老师是什么人,也是他喝多了就能肖想的么?
坐一会儿就回去吧,免得再冒犯她……
下一秒,门开了。
高圣川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醒着,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实在缥缈得太不真实。
他看到梦寐以求的那个人,穿着丝质的贴身睡裙,逆着那一页稀薄的月光,站在光明和阴影的边界,静静地垂首凝视他。
她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逗弄着他不堪一击的理智,引得他想一探究竟。
她向他伸出手:“怎么坐在地上?不凉吗?”
夜很静,静得人心里任何一点不堪的妄念,都示威似地在耳边喧嚣。
高圣川摆摆手:“没事,你快睡吧,我坐一会儿就走。”
她却向他走来,最后半跪在他面前:“走?去哪里?”
高圣川苦笑:“去我该去的地方。”
那影子轻轻拨弄他的下巴,像是打定主意引诱他:“你该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高圣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她的房间的,他只知道,他好像误入了山茶花田里。
这里甚至没有一丝空气不沾染她的气息。
他偎在她的身侧,指尖扫过她柔软如云的发丝,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这要他怎么克制。
他知道怎么抵抗饥饿,怎么战胜懒惰,怎么无视怯懦,但是没有人教过他,在盔甲尽祛时,如何去拒绝一生所爱。
她好像也醉了,呼吸间是酒酽花浓的惑人气息,叹息一般地落在他的耳畔。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发现自己正贪婪地圈着她纤细的腰肢,指缝间甚至握紧了她蝉翼般的睡袍。
他将鼻尖埋进她柔滑的颈间,下巴碰到线条分明的锁骨,被诱哄一样地,轻轻啃咬着她的侧颈。
一双微凉的手,颤动着覆上他的腰腹——那里线条紧绷,张力比起赛场上的千钧一发也不遑多让。那双手所到之处,激起一阵避无可避的战栗,但它们只是轻轻从他纤韧的腰间划过,滑向更不可言说的——
“高圣川,”她忽然叫他的名字:“你……想吗?”
他不敢出声,生怕藏不住自己日思夜想的渴望,但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一滚,暴露了他不堪一说的欲望。
“你不想吗?”她问,声音中尽是无法遮掩的颤抖:“可是,我想。”
“高圣川,我想要你。”
喝了酒睡得非常不踏实,关澈好像做了半宿的梦,天完全没亮就醒了。
她在床上挺尸了有将近五分钟,动也不敢动,分辨了半天,才觉得身边没有人呼吸的声音,这床上应该只有她一个。
她小幅度地扭过头,发现另半边床的被子铺得好好的,一夜未动的样子。
……嗯?
奇了怪了。
她是有喝了酒记性不好的毛病,但也不至于离谱到无中生有的地步吧。
昨天晚上,他分明……
门上的锁舌忽然极轻地响了一声,关澈一个激灵,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不知道是谁,好像在门口站了两三秒,又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导演卓绝的想象力在这时候忽然爆发了威力,从自己做梦误入了无限流世界,到连环杀人犯其实已经杀光了屋里的所有人,就等着她一睁开眼睛,看见墙上用血写的警告。
唔,那起码昨天晚上——
昨天她把邱意浓哄睡了,小翊又非要跟她再喝点,蹑手蹑脚回房间拿了自己藏的威士忌。
酒最怕混着喝,上次喝了半瓶山崎18,第二天都还在头疼里记得那个蓄意缱绻的吻,这次倒好,喝到最后她整个人都断片了。
关澈突然坐起身。
墙上当然什么也没有,她立刻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发现丝质睡衣好好地穿在她身上,别说什么奇怪的痕迹,连条褶都没有。
按亮手机一看,还不到六点。
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暗暗失落:“是梦啊……”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梦里的触感也太清晰了,她无数次透过高圣川在冰上的起跳看到他衣摆之下线条分明的腹肌,摸起来滚烫且坚硬,就好像他也在用意志忍耐着,稍一松懈就覆水难收。
……啧。
关澈起来洗漱好,把头发松松绑了个丸子,打算下楼找点东西吃,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
难以言说的味道。
她脑袋空白了一秒,酒一下子醒了:不会是昨天喝多了,忘了灶上还有东西,把家给点了吧!
一路奔下去,好不容易在厨房门口刹住车,就见高圣川神采奕奕地对着她笑:“你醒啦?”
关澈:“……你在做什么?”
高圣川端出一个小碟子,里面是一个澄黄的煎蛋:“喏,给你做的。”
煎的还是个太阳蛋,边缘焦黄微卷,泛着小小的亮晶晶的油泡,蛋黄金灿灿的,随着他的动作左右一颤一颤,像是再晃一点就要顺着碟子流出来。
竟然做得很不错。
关澈忍不住扬起唇角,接过来,又问:“那这股味道……”
“哦,那个啊,”高圣川偏头看垃圾桶:“拿它们几个试了试火候。”
桶里面里面躺着一大推黑乎乎的东西,间或有一两撮白色点缀其中。
原来是失败的罪证。
“做饭也很简单嘛,”高圣川骄傲起来:“跟滑冰一样简单。”
关澈拿了小叉子,轻轻一扎,蛋黄立刻从薄薄的一层膜里争先恐后涌出来。她拿了酱油:“你的呢?”
高圣川莫名:“嗯?没有我的啊,就煎了这一个。”
关澈拿筷子把煎蛋夹开,夹了一半递到他跟前。
高圣川想也没想,张嘴就咬,半个煎蛋囫囵吃下去,吃完心满意足地望着她,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关澈有一种在给自家的哈士奇喂零食的错觉。
“好吃,我果然是天才。”
关澈:“……”
原来他还买了别的早餐,豆浆油条,包子牛奶,可颂咖啡,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在开早餐展销会吗?”关澈笑着,捧起一杯咖啡,仔细看了看。
芝士拿铁,不加糖,正是她喝惯的口味。
“家里人多嘛,出去晨跑,顺便买了。”
关澈望着外面依然没有亮色的天空:“晨跑?这个点?”
“啊,”高圣川拿了个包子,把皮扒了,咬了一口里面的肉馅:“起得早。”
不是起得早,是根本没睡。
昨天跟程琦喝完酒,都已经三点多了,他出门的时候,还不到四点半。
他接着道:“你呢,怎么起这么早,刚不是还睡得很香么。”
关澈拿着咖啡的手停在唇边。
原来那声锁簧声是他在开门。
平时连碰她一下都怕冒犯她的人,什么时候学会偷偷开门看她有没有醒来了。
……睡了吧?
肯定是睡过了吧?
关澈心里乱得像七八条音轨素材同时播放,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按下静音键,问:“你怎么知道我刚还睡得很香?”
“我上去听了啊,”高圣川倒是坦然:“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肯定睡得很香。”
关澈耳朵微微动了动。
撒谎。
竟然脸不红心不跳!
不过睡了应该有感觉的吧,怎么会一点都……
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低头咬了一口可颂,措辞着:“昨天,我们……”
高圣川猛地抬头看她,停下咀嚼动作,肉馅含在嘴里,吃不下去了。
……果然睡了!
关澈心里先是一沉,紧接着是某种很细小很轻微的失落。
虽然她也不很在意所谓的“第一次”,更没有不愿意,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尤其是跟高圣川,起码她应该清醒地、郑重地对待,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彼此已经有了那层关系,可她像个局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这对他太不公平。
她清了清嗓子:“咳,那个……你不用紧张,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
“什么味道啊!”小翊皱着鼻子从楼上慢悠悠地下来:“高圣川,我豆浆呢,买了吗?”
高圣川:“……买了买了,你洗个脸怎么这么长时间,住里面了?”
小翊:“女人的事你少打听。”转头看见关澈:“阿澈姐姐,你这么快就起来啦?”
关澈:“啊,嗯……”
小翊:“刚刚我去看你,你还睡得好好的,我跟我哥说你今天肯定睡到十点,他还不信,非要自己趴在门上听,傻狗。”
关澈:“……?”
高圣川拿起一个面包丢她:“别理她,你刚刚说什么,成年人怎么了?”
“没事。”关澈捧着咖啡,面无表情:“女人的事你少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