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雷鸣，闷闷的，轰隆隆地响。

一道闪电诡异在空中划过，扭曲盘旋，似在催促饶阿菩的下一步行动。

汴河竹林通城外，她最好的打算是先出城，城外找人比城内来的方便，最起码不容易撞见锦衣卫什么的。

饶阿菩回家换上蓑衣，又往挎在身上的袋子里装了些瓶罐药物，提子叫傅霁带走了，汴京没有牵挂了。

她最后瞅了一眼预知书，将它扔在桌上，扬长而去。

从中北府绕进春华坊，忽闻一阵短促的口哨，饶阿菩偏头，正好看见黑五隐在一角。

她打量眼四周，才悄声过去，与他挤在一处矮檐下。

“饶娘子，公子已知汴京状况，正欲返还，应用不了多久便能与萧大人遇上。”

饶阿菩正了一下蓑衣，压低帽檐：“如今暗处消息统归给谁？朱鸢娘？”

“正是。”

她嘴角淡淡勾起，小声道：“他安排是极好的。”

调虎离山，吕左重点落于魏明夷、北镇抚司，方便鸢娘查案，后时加之乐仙儿归来，许是能事半功倍了。

“我无甚作用，便不在汴京添乱了。”饶阿菩略一点头，不待黑五回应，转身融入人群。

出入城门有些严，但越是自然，越不容易让人瞧出异样，凭借这点，饶阿菩顺利出城。

天边小雨淅淅沥沥开始落下时，她正好搭上一位老大爷的牛车，顺了一段路后，饶阿菩这才独自往汴河通往的竹林方向走。

天色阴暗，竹林茂盛，雨渐大，击垂了枝叶，因无烛火借力，饶阿菩步步维艰，眼睛半眯半睁一寸一寸搜寻。

不知走了多远，潮湿的空气中渐有血腥味，饶阿菩眉头微拧，单手支在一棵竹子旁，抹去淌在下巴上的雨珠。

蓦地，夜空被划开一道裂痕，噌地照亮竹林，使眼前豁然开朗。

四处低洼，一片血水，竹倒人尸，横七竖八阻在前方，饶阿菩骇然，捂着嘴巴，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

这时一道闷雷唤醒她的神志，她放下手，深吸了一口气，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火折，手挡着，凭一丝火光辨清离她最近的尸体位置。

寻到了，便合上火种，重新塞回袋里。她小心翼翼走过去，蹲下身，纤细的手指触上那人脖颈。

没有脉动，死了。

身上无锦衣卫令牌，伤口多于胸口，非是一击毙命，重伤在后脑，乃是伤后受外力扎进碎竹所致。

死前打斗剧烈，死后尸体僵硬也比寻常人要快很多，除却雨天和季节温度的误差，死亡时间约在四到八个时辰之间。

饶阿菩依次查看尸体，所得结果均与第一个尸体大差不差。

不过有些尸体上除最深的伤口狠厉外，其他伤口错落，躲开很多次致命伤。

搏命间错过致命机会，只能说明一点，动作有差池。

饶阿菩起身，回顾这些尸体，蹙起眉头，这么些人围攻魏明夷，动作定然受阻，无法凭这些伤口，判断他是否受伤。

雨水缘故，匿去了魏明夷原本的踪迹，虽然对饶阿菩找他增添许多难度，但对魏明夷来说，会是好事。

毕竟这地上倒下的，定不是最后一批追杀他的。

*

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会熬到天明。

他眼皮沉重，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却是如何也走不到尽头，血液跟着他的脚步步步绽放，再被雨水冲散的过程重复了千万遍，直至他倒在了地上。

断刀没入潮湿的土中，魏明夷单手撑着，雨水轻柔吻过他清俊的面柔，感叹这一路艰辛。

累了，跑不动了。

魏明夷咬牙，撑着沉重的身躯靠在一棵极为粗壮的竹子上，他幽微叹了一声，眸半睁半闭，对着不远处紧追不穷的杀手，吐了一句：“没完没了了。”

杀手冷哼一声：“魏明夷别挣扎了，受死吧。”

魏明夷握紧刀，眸浅浅合上，懒洋洋挑起嘴角道：“你死前不会挣扎的？”

脚步纷纷近来，他靠着竹子艰难起身：“多打一，不公平。”

“当然不公平，要你死，就得这样。”话罢，一杀手提剑刺来，杀意尽显。

魏明夷睁开眼，以刀格挡，手腕反转，缴去他手中的剑，刀空中坠落，魏明夷瞬间执剑，向后一退，与杀手拉开距离，对刀柄猛地踹去。

杀手躲避不及，一刀刺于心窝，当场毙命。

魏明夷背靠竹，重重呼出一口气，乜向剩下的几名杀手，笑骂道：“流氓行径，就该死。”

一人嗤笑，缓缓抽出长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

雨未停歇，林中荒芜，凭着原先痕迹，饶阿菩却彻底失了方向。

可阴差阳错的，入耳之声非仅有雨打竹林，似乎还有阵阵刀剑相交的打斗声。

饶阿菩闭眸，细细判断方向。

继续往前走。

她睁眼，从袋里翻出仵作包，拿出剖尸刀紧紧攥在手里。

起风了，竹叶簌簌跌落，前方打斗声音渐息，饶阿菩加紧脚步，穿梭林中。

尽头，竹子开始稀疏，三五人倒地，有一人压在另一人身上。

他左腹伤口被对面以膝盖怼住，血涌不止，那人剑刃紧紧贴在魏明夷的颈项，血珠争先恐后钻出皮肤，魏明夷倒吸了一口气，抬手缓缓掐住对面剑刃。

失血过多，魏明夷对疼痛似乎麻木了不少，他只忍着冷意，嘶哑开口：“杀不死的，会有千千万万的我，去寻真相。”

那人膝盖狠压在他伤口上，剑刃逼近，笑道：“嘴硬，受死吧。”

确然没有余力再做抗衡了，魏明夷没在注视那双满是杀戮的眼，而是错眸看向茂盛的竹林。

雨下得似乎慢了，竹叶飘落的速度也慢了，竹林幽深，走不出去了。

一弹指顷，脑海里闪过许多场景，痛苦的、黑暗的、还有快乐的……

手颤抖着，却是无力，泪从眼尾落下，他倏尔笑了下，淡淡的，在雨水朦胧中，瞬间湮灭。

“阿菩……”他细细唤了声，随而闭上眼，默认了命运的安排。

这一刹那时间似乎静止，喷薄而出的滚热如雨水般溅在脸上，魏明夷猛然睁眼，眼前，是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

饶阿菩面色苍白，顾不得满手鲜血，一把推开那被她割了喉，压在魏明夷身上的杀手。

雷电在头顶盘旋，似一边催促，一边照亮。

她慌乱地检查魏明夷腰腹上的伤口，刚想翻包寻药，便被魏明夷一手推开。

饶阿菩不稳，摔在地上，右手不小心划到剑刃上，渗出血珠。

魏明夷视作不见，单手捂着腰腹，悠荡站起，雨水将他浇了透彻，混着脸上斑斑血迹，让眉眼间戾气更甚，他启唇：“滚。”

“你受……”

“滚！”

饶阿菩默了默，一把丢开头上戴着的蓑帽，从地上爬起来，哑声道：“魏明夷，你别太过分了。”

他嘴角轻轻勾了勾，步步沉重地挪来，距她一步之遥时停住，费力弯腰捡起一把剑，粗喘了一口气：“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滚吧。”

饶阿菩静静看着他半晌，用湿哒哒的袖子蹭了把脸上的温热，转身离开。

不过走了两步，她突然回身，道：“你会后悔的。”

说罢，她没在停留，消失在魏明夷的视线中。

见她离开，魏明夷也撑不住了，重重摔在地上，最后的目光落在她消失的方向，轻喃了一句：“不会的。”

只有傻子才会跟疯子较真，饶阿菩借着烟雨朦胧，猫在竹子后，绕了一圈，又回到这里。

看着已经昏迷的魏明夷，她不由叹气，飞快捡起她扔在地上的蓑帽，戴在他的头上。

随后褪下蓑衣，披在魏明夷身上，看过伤口，简单包扎一下，饶阿菩就抓着他的胳膊，让他趴在自己背上，半拖半背地离开此处。

雨不知几时停，继续往前走，前面应该会有山，有山就能有洞，不管多大能避雨就行。

算是上天眷顾了饶阿菩，在又累又冷的情况下，果真叫她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山洞。

误打误撞，那山洞格外闭塞，若不是视角得当，还真不一定能看到。

饶阿菩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可算是把他安置到洞里来了。

外面潮湿，到处都是湿草，根本没法烧火取暖，饶阿菩皱了皱眉头，从袋里拿出火折，用石头立住火折，蹭些微弱的光亮用。

她把他身上的蓑衣脱掉，拿出一把小刀，划开魏明夷腰腹上的衣料。

伤口还在流血，饶阿菩迅速翻出金疮药瓶，将药粉均匀撒在他伤口处。上药的过程是十分痛苦的，哪怕他在昏迷中，也抵不住难熬的疼痛。

不想让他难受太长时间，饶阿菩手脚很是麻利。她来时，备了纱带，怕被雨淋湿，还格外包了一层油纸，如今拿出来用，还是干燥的。

层层包扎住，腰腹上最深的伤口算是处理完了。

接着，再是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伤。

手、腿、脖子、脸颊……

触碰到脸颊上，灼热的温度让饶阿菩不禁一抖，发热了。

包里有退热散，她倒了一颗，喂到魏明夷嘴里，再用随身携带的小水囊，替他顺下去。

药丸不如草药效果好，饶阿菩用剩下不多的纱带对折两次，从水囊中倒了些水，濡湿后贴放在他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