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书记坐在茶楼雅座里，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捏着茶杯，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生，惊讶地瞪大了小眼睛。
他示意对方坐下，摇头苦笑：“年轻人，也太性急了。”
游天地坐在小桌对面，两手撑着膝盖，姿势整一个就是大马金刀。
牛书记哈哈大笑：“放松点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
游天地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
牛书记轻提茶壶，向杯中注入一股淡绿的茶水。
“可怜的田径队，刚刚尝到一点明星的滋味，又要跌下去了。”
他把茶杯推给游天地。
“你不觉得内疚吗？尤其是，我听说，孙远曾经是你的小伙伴。”
游天地：“这是他们自己需要消化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牛书记啧了一声：“你小子，我感觉你以后能成大事。”
游天地不置可否。
牛书记：“你们社里那个小矮个女娃娃，很有天分啊。”
游天地嘴角微微翘起：“她在登山方面，天分更强。”
牛书记噎住。
他没好气道：“那么，明年的青春马拉松，你们会拿到更好成绩吧。”
游天地：“明年我就大四了。会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忙。”
牛书记垮下个老脸。
游天地：“但是我会把马拉松变成我们社团的传统。”
他露出骄傲的笑容：“登山需要的是全能型人才。参加比赛对我们也有好处。”
牛书记：“行行行。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他突然面色一肃：“你一定要记得，安全第一。”
“兄弟学校刚刚没了两条命，现在各大学校都在观望。这种时候我给你拨款，是冒了风险的。这点你明白吧。”
游天地也肃容：“我亲历过山难。你放心，我绝不允许我的伙伴再经历。”
*
元宝石一回家就累得呼呼大睡。
元珍珠没这么好运，躺在床上半天了，就像煎饼一样，翻来覆去，就是没有睡意。
大脑还沉浸在比赛的兴奋中，完全无法放松。
元珍珠开始复盘。
明明一直感觉很好，为什么会突然受伤？
她想起来。
之前确实有过一个脱力的阶段。感觉腿都软了，力气全蒸发了。
但是她看着前方一跳一跳的粉色双马尾，不甘心极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被甩下，于是——
体育的世界好残酷啊。
强行去做超出能力的事，下场就是受伤。
……这一点，明明我早就知道的。
游师兄耳提面命过很多次了。
那对一跳一跳的粉色双马尾，似乎又在眼前浮现。
那可是去年的银牌得主啊。
明显是超出我水平太多的人。
我是怎么回事？
怎么就突然上头了，非要跟住她不可？
元珍珠抬起双臂，挡住脸。
夕阳慢慢爬进房间时，手机叮的一声响起来。
是群组消息。
大金：【庆功宴！庆功宴！庆功宴！】
底下是连续五个不同版本的烟花表情包。
侯荣：【哟，社长睡醒啦？】
大金：【都醒了吧？庆功宴搞起来！】
李峰：【可是珍珠腿受伤了，会不会不方便？】
游天地看着手机屏幕，眯起眼睛。
珍珠？你叫得倒是很亲热嘛。
元宝石：【方便！】
【在哪里搞？我负责把姐姐背过去！】
元珍珠心中大叫：这什么显眼包行为，我才不要嘞！
下一秒，游天地发言了：【来我家吧。】
【你们都还记得来刘姨家的路吧。 】
【我在六楼，右边那个门。】
【我现在出去买菜，你们七点过来好了。】
元珍珠睁大眼睛。
文意：【游师兄竟然会做饭吗？？？】
游天地发了一个眨眼表情包。
群里一下子燃起来。
*
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游天地竟然整治出了一整桌的菜。
三个大菜：糖醋排骨、砂锅乌鸡、油淋黑虎虾，两个荤小炒，两个素小炒，再加一大盆金灿灿的炒饭。
大家赞叹不已。
元宝石喜气洋洋：“每道菜我都有帮忙！”
元珍珠偷偷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明明就是打算在家玩游戏玩到七点再去隔壁直接开吃，亏得自己提前把他打发过去帮忙。
她本来也要帮忙。
就算腿废了，手还是完好的啊。干点杂活是完全没问题的。
结果，被严厉阻止了。
伤员给我老老实实地休息。
游师兄这样说。
元珍珠坐在桌边，偷偷打量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客厅。
收拾得真干净啊……
已经完全看不出第一次过来时的垃圾屋模样了。
我竟然曾经以为他是个邋遢人，真是太失敬了。
元珍珠满眼尊敬望向游天地的背影，对方似乎有所感应，立刻回过头来。
四目交接。
游天地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元珍珠看着他的嘴唇，意识到他说的是：干净吧。
啊啊这家伙！
有一种说法是“美而不自知”，游师兄就是这种说法的反面。
他关于自己的每一分美，每一分厉害，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呢！
陶醉在胜利喜悦中、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们，吃完一整桌子饭菜还意犹未尽，又围坐在茶几边上，拍开三坛黄酒，就着油酥花生喝起来。
酒装在古朴的黄陶坛子里，坛子上贴着红纸，写着一串行草：庐陵香雪。
元珍珠心想，小区门口的超市可不卖这样的酒。
是存货吗？
游师兄在家里存了多少酒？
她想起初见时游师兄那个凄惨潦倒的样子，忍不住担心地望过去一眼。
游天地捏着小杯起身，在元珍珠旁边坐下，耳语道：“这个酒是我特意提前买的。”
元珍珠惊讶：“为了庆功宴？”
游天地点头。
元珍珠：“要是我们输了呢？”
游天地看过来一眼，又转开视线。
“那就只能当做没买过了。”
元珍珠心里猛地一揪。
游师兄一直密切关注着田径队的训练成绩，时刻通报给大家，并详细分析比较。
因此大家很有信心。
不出意外的话，登山社一定会赢。
……不出意外的话。
我就是那个意外。
我不听指挥，去追那个不该追的人。
我但凡意志力差一点点，摔那一跤就爬不起来了。
然后……我们就会输。
大家喝得东倒西歪，直接在地毯上打起呼噜来。
元珍珠咬住嘴唇，扣着自己的指甲。
“对不起……”她艰难道，“我没听你的话。”
游天地欲言又止。
最后，他微不可闻叹口气，“没关系，你赢了。你很了不起。”
元珍珠感到焦躁。
游师兄生气了。
他明明生气了，却一句重话都不肯说。
元珍珠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那样的，我——”
剩下的话语莫名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有些话，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憋在心底太久，已经和心脏黏在一起了，拿不出来了。
游天地伸直了腿，两手撑在身后，慢悠悠道：“有什么烦恼的话，可以跟我说的。我的嘴很严。”
他微微歪头：“比余国邦还要严。”
元珍珠噗嗤一下笑出声：“哪有这么比的。”
心里一下子变得轻盈一点了。
元珍珠转过头，看着滑动门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那道影子和小区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融为一体。
“我亲生的爸妈……他们……是因为犯罪事件死掉的。”
“他们也许不是坏人……但是，他们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啊……好陌生的感觉。
元珍珠心里想着。
亲生父母是一块醒目的污点，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他们。
“他们从来没有上过班。总是忙来忙去不知道忙些什么。”
“虽然是住在一起的一家三口，我却很少能见到他们。”
“他们偶尔会回家，很兴奋地抱着我说，我们家马上就要发财了。”
“但是，每次都落空。”
“然后他们就会吵架，把家里的东西都砸烂。”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说我跑得很快，让我参加四百米赛跑。”
“老师人很好，特意跟我妈妈打电话，很夸张地形容我跑的多么快，叫她一定要来看。”
“我很高兴。很期待。”
“到了运动会那天，我们全年级一共二十个人一起跑，我跑了第三名。”
“我感觉自己跑得很快，心里很高兴。”
“可是妈妈说，什么嘛，才第三名。”
“她说，我为了看你这个比赛，连发财的机会都撇开了，你就给我跑个第三名。”
“我永远记得当时那种后悔的感觉。”
元珍珠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趾。
“为什么不跑得再快一点呢？”
“我真的发挥全力了吗？”
“明明可以更快一点的。”
元珍珠深深埋着头，捏紧了栏杆。
“哪怕过去这么久了，那种感觉还是会时不时钻出来。”
“游师兄说要保持好自己的节奏。我都记得。”
“我保证过，会听你指挥。我也是真的这么打算的。”
“可是，有时候，我突然就上头了……”
“对不起……”
夜色寂寥，隔着玻璃，隐隐听得到小花园里狗狗的叫声。
游天地终于伸出手去，揉了揉元珍珠卷卷的头发。
“你今天是有点任性了，我也是有点生气，但是……”
他看见女孩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盛满期待。
游天地看着那双眼睛，慢慢道：“但是，任性的你，很耀眼。”
“朝着终点线跑来的你，是我一生所见过，最耀眼的人。”
他看到那双眼睛瞬间绽出光来。
心中某处莫名地抽紧了。
游天地极尽轻柔，将一缕卷卷的刘海拨到女孩耳后。
“现在的我们，是从出生开始，所有的过去汇聚而成。”
“有痛苦也没关系，有伤疤也没关系，那些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的组成部分。”
红红的眼睛里滚出眼泪，嘴边却展开笑容。
元珍珠笑着趴到栏杆上，“游师兄，你真是一个鸡汤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