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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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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配平文学女主的女儿,在配平文学中万物可配。

我娘的闺蜜配了我爹的兄弟,我娘的丫鬟配了我爹的侍卫,我娘的二喵配了我爹的二哈,甚至于他俩的系统都能配对,产出爱情的结晶。

而我,姑姑告诉我,我要配给对我娘深情不寿,爱而不得的疯批男二。

就连我的马,背着我跟男二的马珠胎暗结。我怒不可遏,拔剑而起。

他们劝我不要冲动,可我斩的是那孽根吗,我斩的是我那不可理喻的命。

我是配平文学女主的女儿,在配平文学中万物可配。

我娘的闺蜜配了我爹的兄弟,我娘的丫鬟配了我爹的侍卫,我娘的二喵配了我爹的二哈,甚至连他俩的系统都能配对,产出爱情的结晶。

这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半透明的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我的梳妆镜上:“你是女主的女儿,你会被配给对女主深情不寿,爱而不得的疯批男二。”

我停下手中的薄片胭脂,示意给我的画眉的丫鬟退下。

“世清叔比我大二十岁。”我侧头望着这个与我样貌及其相似的女子。

“过儿你不懂,这是配平文学里角色的命运。”她悲悯着望着我:“我们不过是作者化学方程式里的工具,要不是我死得早……”

我打断她的自怜自艾,虽然我不懂什么方程式:“我不能接受一个炼铜的变态。”

“还有请把腿从我颈窝上挪开,我的姑姑。”

姑姑是我那父母倒霉系统的爱情结晶。我爹的妹妹英年早逝,作为大结局的奖励,它们以系统的形态赋予了姑姑第二次生命。

第一次见到她,便是她袒肩漏背地怀握着锦被趴在我的贵妃榻上:“过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主人了。”

我不能理解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能让她以如此伤风败俗的姿态赖着本郡主的宝榻上。我手指着床铺,指望着崔棣秋能识时务地将人连被一同扔出去,可那根木头跟睁眼瞎似的:“郡主是累了,要去休息吗?”

我很想翻白眼,但是仙女的形象不允许:“我是说让你……”

“哎呀呀,停,除了你可没有人能看见我。”

她连忙上前捂住我的嘴,我生怕碰着她露在外面的春光,连连后退了几步。她察觉到了,嘻嘻乱笑:“过儿不要怕,你总该晓得这些好处的。”

我念她半人半鬼,二十五年无人问话,脑子不正常了实属应该。

我叹了口气,她嬉笑着冲我眨着眼睛,她可真是像啊,像我爹爹,也像我。

不,该说我像她的。

崔棣秋跟着我后退半步,环顾四周,眼睛在姑姑所在的位置停住:“郡主是被什么冲撞到了吗?”

“你能瞧见?”

“瞧见什么?”

“鬼啊,还是风情女鬼呢。”

“光天化日,”崔棣秋抿了抿唇:“怎的不是男鬼。”

我哈哈大笑,觉得他有些有趣:“就说明本郡主我咯,不仅招男人还招女人呢。”

他不言语,只让我好生休息。我厌烦他的态度,罚他去刷马。

我那漂亮的小马驹是那一窝崽子里唯一的公马,第一眼看到就喜欢的紧,把张靖川那小子气得嗷嗷直哭。

顺便一提,张靖川是我娘的闺蜜和我爹的兄弟家的小孩,名副其实的配平产物,也是我的未婚夫。

起初日子是太平的。崔棣秋刷着马,我远远地躺着凉榻,顶上撑着纳凉伞,左边丫鬟为我染蔻丹,右边丫鬟喂我酥酪,听着姑姑谈天论地胡言乱语,晃悠着度过那个闪耀着斑驳的太阳光的初夏。

可今儿开始,时运颇有点由天不由我的意味了。

前夜刚落了雨,滴滴答答扰了我一宿,连土地都是泞泥的。要不是崔棣秋那个没眼里见的催促,打死我都不想去见程以靳。这位我母亲少年时的疯狂追求者,且疑似是我的未来官配的炼铜变态。

“之一哦。”姑姑声音都乐得变了调,“不要忘了你的未婚夫,任何单身物种都有可能是你的配平对象。”

物种这种说法让我不寒而栗,她乐呵呵地跟我科普怪志里的仙啊妖的。“保不齐哪天你娘路上捡到个狐狸,是开了智的妖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可这许就许到我这个倒霉女儿身上了,这叫啥呢,路边的野狐狸你可千万别采。

“小禾苗啊你可听着,”我提了提裙摆,崔棣秋从侍女手里接过裙子后摆,稳稳托着:“以后路上碰见什么小动物,千万别手软,一个不留全给我嘎了。”

“郡主不喜欢小动物吗?”

“以前喜欢呢。可现在,我怕一个不小心你可可爱爱的郡主,就被迫失了身。”

还没等他说话,我便瞧见前厅里冲我坏笑的程以靳。听爹娘说小时候我最亲他,刚出生的时候我又哭又闹,可他一伸手我就安份了。

这话我是万万不信的,尤其是想着他或许对我有什么不干净的心思,我连忙躲过他递过来的手,闪身到崔棣秋身后:“小禾苗,你可定要护本郡主周全。”

姑姑说崔棣秋的安全的。“你可不见女主的丫鬟是配男主的侍卫吗,这可不就是连配平文学都突破不了的阶级壁垒。”

姑姑振振有词地数落着万恶的封建社会,崔棣秋是家生子,生来就是奴才的命,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会配平到我头上。

但崔棣秋不一样的,他不是我的奴才:“他是我的狗。”

姑姑神色莫测,又恍然大悟:“原来你好这口啊。”

程以靳可惜地收手:“怎几日不见,小过儿都躲着我了。”

“遐儿不得胡闹。”我爹不咸不淡地训斥我,反倒是程以靳打圆场:“小孩子嘛。”

我差点没忍住,但想着姑姑忌日不该同他插科打诨。姑姑是在夏天病逝的,那时候她已经同程以靳谈婚论嫁,嫁衣都绣好了,可到底没熬过去。

没进夫家,未嫁女子又入不了祖坟,不同先祖一同祭祀,索性每年这时候亲朋去寺里慰问她。姑姑说她同程以靳算不得良缘,只不过是门当户对,恰巧又认识罢了。

“嫁衣才不是我绣的呢,脑子有问题才会喜欢小疯子。”姑姑在轿子里看天看地,又看看我手里的玫瑰糕。我瞧她嘴馋便伸手递到她嘴边,她盯着糕点良久摇了摇头。我想她做鬼这么多年许是很多苦楚,刚想安慰她便见她可怜兮兮地凑过来:“过儿,姑姑只有你了。”

我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将玫瑰糕和我仅有的同情咽了下去。

“过儿别吃的那么急,噎着了姑姑心疼。”

硬了,拳头硬了。

我刚掀开车帘准备透透气,崔棣秋就颠着马凑过来:“郡主是有些闷了吗?”尚未有所反应,前头程以靳伸头:“小过儿要是无趣,可以同我一道,叔叔给你讲故事。”

我撮了撮手背上的鸡皮疙瘩,觉得这手不能要了,沾了脏东西。

外边有人扣窗,我心头闪过不妙的预感,侍女片刻后拿来一个盒子,称是张靖川送来同我解闷的玩意。

我抬头,和神情不满的系统大眼瞪小眼。姑姑幽幽开口:“你可千万别被这小子骗了。”

“他恋母。”

关于我周围的男人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变态的事情,我接受良好。

但我貌似终究要被迫和其中某个变态配平这件事,我接受不能。

知晓我和张靖川有婚姻的那年,我十三岁。望着在和男人的爱情里失去斗志的母亲,我疑惑不解:“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嫁人。”

我娘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被人爱着不好吗?”

程以靳是个不着调的大人,但有段时间我确实黏他,我喜欢他故事里的母亲。

少年时的母亲生活在某个偏僻的村落,上得了后山狩猎下得了农地插秧。拳打地主脚踩乡绅,她救下当时流落在外被人欺凌的程以靳,维护被人玷污要去沉塘的可怜寡妇。程以靳在讲述有关母亲的过去时,眼里迸发出光亮:“她平等地对待每个弱者,而不畏惧这个世间的罪恶。”

“她真的很不一样。”程以靳的声音缠绵得近乎叹息,那时候我是信的,相信这世间存在着光,而那个光是我的母亲。

母亲是靠茶叶发家,同无家可归的程以靳一同来到上京,遇到了我父亲。

后面的剧情变得酸腐而无趣,程以靳以一个恋爱失败者角度控诉着我爹,和这段婚姻的不合适。那些年听得最多的就是我爹的坏话,还有程以靳的那句:“成亲之后,你娘变了好多。”

阶级是牢固的,它会驯化那些妄想反抗它的人。

我读贾谊的过秦论,印象最深的便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帝王如若要巩固自己的政治,便要使他们臣民们愚昧。男人若要驯服女人,便是要刮去她看向外界的眼睛。

当一个女人对古今,对天地一概不知。她的世界变成了用木头、用石头建成的高墙大院。丈夫就成了她的天,儿子便是她立足的地,她们将栓住她们的脚链称□□情,将三从四德奉为圣经,用貌合神离撑着台面,取名恩爱。

七岁那年我与张靖川同去学堂,夫子对我不假颜色,但碍于我做太尉的爹,与我维持着虚假的客气。他爱在我面前称赞张靖川,连走路都要夸有君子之风的马屁,一个整日只会跟在自己娘亲身后跟亲爹吃醋的小屁孩,能是哪门子君子。

某日某家少爷领着只草龟进学堂,吹嘘那是他花重金从船商那里买来的好货。夫子见缝插针地夸他,夸这海龟神骏与普通陆龟大不相同。我晃了晃手里的《南州异物志》,不阴不阳地笑了下,夫子立刻横起眉眼:“身为女子怎么能这般无礼。”

“你在教本郡主做事?”

“我是你的夫子,这里是学堂,我本就有资格教训你何为尊师重道。”

“连粟和黍都分不清的纸糊书生,也配好为人师?”

我与他不曾如此针锋相对,可他升迁在望,被我刺得开始口无遮拦:“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身为女子如此没有教养,有何资格来男子之地笃学。你就该乖乖呆在家里,学刺绣读女戒,好知道什么叫三从四德。”

我的手上鼓起青筋,愤怒在我体内膨胀。夫子竖着眉吹着胡须,手里握着春秋,便自以为掌握了对我生杀予夺的铁律。

他很快又笑不出来,崔棣秋冲上去照着他的眼睛一顿乱揍,书生是最挨不得打的,那打掉的不是他的□□,是他的尊严。夫子疼得乱叫,崔棣秋将他双手反剪在背,膝盖压着他的脖子叫他给我道歉。

“我凭什么给一个女娃娃道歉!”

夫子的反抗遭到了更残酷的压制,脸都因为缺氧开始发青,直到我走近,崔棣秋才松了点力道。就在所有人以为我会对夫子做什么的时候,我抬手给了崔棣秋一巴掌。

“你以为我要借你的力量,才制得了这渣滓不成?”

崔棣秋沉默着,周围静默着,甚至连那些看戏的公子哥都惊得说不出话。但他反应很快,面无表情地松开夫子,同我道歉。

“对不起,是奴婢僭越了。”

殴打夫子这件事闹得很大,但我身靠太尉府,书院对我轻拿轻放,专程为我请了女夫子。

女夫子姓刘,女子学院出身的女官,教学无可指摘,学生里却总有让她离开的声音。公子们认为他们已经大度地允许了女子学院的存在,女夫子的存在就是为了教那些女子的,何以有资格教导他们这群“尊贵”的男子。

但他们没有哪个拎不清地敢冲着我谈论此事,不仅是我的太尉爹,还有我娘与宫内关系密切,贵族子弟对这些道道都门清。只要我咬死不松口,女夫子就永远是他们的夫子。

我信任她,因为我们同为女子,我以为天下的知识女性都会充满了斗争的心愿,向往着那微光般的自由。直到她对我的女红摇头:“郡主啊,女子只有刺绣好,才能在夫家面前争得脸面。”

分明她未训斥我,也未有令我不堪的本意,但我体会到了某种彻骨的寒冷,冷得我额骨打颤。我怔怔地望着她:“你觉得你能在这教书,是谁的功劳。”

她不知晓我为何问这般问题,但她语气里分明怀着少女独有的羞涩:“知道啊,是袁太尉赏识。”

我突然不冷了,寒颤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见的愤怒,和沸腾的、无法言说无处宣泄的恨意。她在我胸口上狠狠地插了一刀,可是她凭什么。

那时的我甚至无法理解,这种恨意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我情愿夫子说,这是你凭自己本事挣来的。”我笑了笑,她还未意识到我的反常,却因为我的话而惶恐。

很快她调整了自己的语气:“我很高兴我能凭自己的本事挣一口饭吃。”

因这句话,我又暂且原谅了她,可她自己年后又因身孕离职。

我拿不出更多的心去失望了。

第三个夫子出身翰林,举止言行皆有儒雅之风,他对我甚好,经常夸赞当年太祖开办女学的德政。

他也总说女子怀才是幸事,与我讨论海图,他那般谦逊:“郡主在海学上可比我懂得太多了。”

可我又那般疲惫,他太好了。他很尊重我,却让我悲哀的发现,这个世界的女子要拥有尊重,原是要争得男子的许可和怜悯。

张靖川看不过眼,我与他同堂四年,夫子换了一个又一个:“老夫子为师不尊,女夫子能力不济,但现在的夫子大家之风博学宏才,你又有什么不满。”

刘夫子分明是怀有身孕,分身乏术,可他们却污她学术不精,连承认她有本事的气量都没有。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人渣、败类。

但他显然不是崔棣秋,不吃我这套,也从不与我服软:“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滚!”我觉得眼睛开始泛疼,越疼便越想揍他,他起先还想反抗,不知为何软了语气:“你……你怎么……”

“滚啊,我不想见到你。”我一边打他一边抹眼泪:“张靖川你给我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十一二岁的张靖川心高气傲,架不住我这脾气,把我丢下便不管了:“你就是无理取闹。”

他一走我哭得更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又为什么这么委屈,我只知道张靖川那个混蛋又一次抛下了我。是崔棣秋找到我,他单膝跪在我身前,一遍遍给我抹眼泪:“郡主,我可以成为你的力量的。”

他说:“小禾苗在很认真地长大。”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抱着他不停地抽泣。惶恐无助似乎在那一瞬间,在他的肩膀上得到了些许安慰。

我不承认他是属于我的,他为我出头,我便觉得那是他凌驾在我头上,炫耀着他的武力。可我的权利也并不来源我,它来自我身后的太尉府,来自身为男子的我的父亲。我紧紧地拥着崔棣秋,这种攀附的姿态耗尽了我的力气。

但是,他属于我了。崔棣秋,我的奴婢,我的小狗,我的小禾苗。

寺庙的桃花谢了,只剩下绿叶和血红的果子。桃林深处藏着姑姑的冢,碑上刻着“吾妹袁裕珺之墓”,她终是以袁家的女儿身份离开。

亲友说着思念的话,可二十多年过去,翻来覆去,该说的话都说遍了,还能剩下什么。姑姑自己好像也知道如今的场合是该严肃的,她第一次见自己墓,抬手摸了摸,手从墓碑上透了过去。再转过身见是她哥哥,指尖虚虚地蹭着他的脸。

“他真的看不见我啊。”姑姑的声音有些遗憾,可她望向我时又弯了弯眼:“那两个系统在剧情结束之后就该走了,可走之前放不下,想让我再活过来,可那时候我已经转世了。”

“可能是命数真的不好吧,在那个世界我也疾病缠身,没到二十就死了,大学都没读完。”她眼神向林子外飘去:“那是个很好的世界哦,人人都能有书读,吃得饱穿得暖。”

“人人都可以,平民女子也可以吗?”

“没有皇帝的世界,大家可都是平民。”姑姑突然又恢复她那得意的姿态,她抖了抖那轻飘飘完全挂不住的衣裳,飘到我身后拥着我:“好过儿,哄哄姑姑,姑姑开心了,就给你讲那个世界的故事。”

呵,我就知道!

可我完全没有办法,她像是知道我心底渴望着什么,如胜利者般笑着朝我耳边吹气:“好过儿,可怜可怜姑姑。”

她分明是没有实体的,但是我就是觉得耳朵好痒,痒得恨不得把她从我身上撕下来。我胡乱抓着耳廓,她见我实在不禁逗,盈盈起身,晃荡到桃林中去了。

我爹抓着我磕头,姑姑或许是不想看到这场面,逃难去了。我不再想她,起身时张靖川过来要摸我脑袋,被我躲开。

“你耳朵怎么了,这么红。”

“被虫子咬的吧。”我总不能承认是被女色鬼撩拨的,但确实怪痒的,到现在都没消停。

“你别抓啊,都见血了。”张靖川紧紧控住我的双手,没办法我只能抬着肩膀去蹭。一双手死死地捂正我的头,程以靳沉闷的声音响起,我才意识到真的出事了:“快去找住持。”

住持说是桃花癣,往年过来祭拜的时候桃花都谢干净了,今年气温偏低,有那么几株还开着,看着严重好好调养也就行。

住持开了几副药,交给沙弥去煎。姑姑在我身边装模作样地假哭:“呜呜呜,我可怜的过儿,都破相了。”

崔棣秋跪在我床前替我抹药,他为我擦汗,精致到每簇发丝,然后将其编成小辫,别到耳后。红疹斑驳了整张脸,还有被我抓开的伤口。我其实不在意美丑,但我不愿意我这模样被其他人看见,所以最终我只留下了崔棣秋。

他很安静。

姑姑左瞄瞄右瞧瞧。“过敏可以多吃点藕。”她手指虚虚搭在我的肩膀上:“你这也太瘦了,哪里像富贵人家的女儿。”

我掸了掸肩膀,手从她掌间穿了过去,没扫下来。

“小禾苗,我想吃藕。”

“凉拌还是熬汤?”崔棣秋在盆中洗净手帕,又来替我擦手。如今我的手浮起大量的硬块,肿得不成样子,甚至抓握都没有力气。

“天好热的,我想吃醋溜银苗菜。”

“好,我这就去问问厨房。”他将上好药的那只手塞进被褥,又抓来另外一只重复动作,待做完这些才起身替我掖被角,再是出门。

他一走,我连忙踢开被子,将自己解放出来:“我是癣症,不是风寒对吧。”

“风寒也不是这么捂被子的,”姑姑鼻子哼气:“那臭小子就是占你便宜。”

刚喘口气,门被扣响,我捂住自己耳朵,装听不见。姑姑笑我掩耳盗铃,门被无情推开,还有程以靳令人牙痒的声音:“小过儿,叔叔来看你咯,我知道你还醒着,别装睡。”

我躺进被子,盖住脑袋,直到他从一团团乱糟糟的棉絮里,把我扒拉开,我才不情不愿地露出半个头:“孤男寡女,你不觉得这不合适吗?”

“你也知道不合适,叫崔棣秋那小子独自在你房里呆那么久。”他依旧是不着调的语气,眼皮子却没点笑意,我裹着被子瞄他,他将我口鼻处的被子扯下来:“叫叔叔瞧瞧,怎么这么严重。”

他摩梭着我耳后最红的那处:“难受吗?”

“痒。”也不知是过敏还是别的什么。

姑姑气得乱叫,对着程以靳拳打脚踢:“滚开,死变态,别碰我家过儿,差二十岁你也好意思下手。”

浑身的软肉都随着她乱颤,我看得眼皮直跳,开口道:“叔,你再摸下去,会挨打的。”

“你要打我啊,”程以靳笑开,见我又往里躲,架着肩膀将我提溜上来,力气可真不小:“小没良心的,叔叔可是第一个抱的你。”

“刚出生的时候,浑身皱巴巴的,丑得跟猴子一样。”

他边说边比划,姑姑在合唱:“啊啊啊,死变态。呜呜呜,过儿你脏了。”

我被炸得耳鸣,可惜姑姑没有实体,我瞧着从程以靳背后穿到前胸的脚,想着要是能将他打死,也是一件善事。

我护着我的耳朵,他以为我害羞:“你什么样子叔叔没见过,叔叔还奶过你。”

我用脸色告诉他,休得胡说八道。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你一点都不记小时候的事。”

“我先出去给你端药。”

他走姑姑才肯消停,她铺在我身上呜呜地哭:“过儿,你受了委屈。”

“是啊,当年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再撑几个月,替我收了这个妖孽。”

她也不哭了,从我身上爬起来:“牺牲一个你,成全我……”

她在我不善的目光里唯唯诺诺地收了嘴,很是委屈道:“他喜欢的是我嫂子耶。”

“你的嫂子是我的娘。”

我们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她试探出声:“过儿知道什么叫火葬场文学吗?”

“就是男主心中藏着白月光,在和女主的交往中逐渐爱上女主,却不肯承认,做尽伤害女主的事情。直到女主心灰意冷,纵身诛仙台,轮回路上都寻不到她。男主这才意识到对女主的爱。

中间还要经历诸如,她就是耍小脾气,她那么爱我肯定舍不得我,冷冷她就好,她会回来找我求原谅的。到发现她真的回不来了,没人再记得自己的生日,没人为他打理起居,他才追悔莫及,伤心欲绝,一夜白头。”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让她继续编。

她假意清了清嗓子:“朱砂痣变成白月光,多年之后他发现一个和女主及其相似的女子,然后将她当成替身,在她身上找温暖,一边让替身假扮女主,一边跟替身说假扮她你也配。”

“啊,停停停。”我拦住她:“世清叔罪不至此。”

“差别很大吗?”

“他是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一夜白头,还是把我当你的替身?”

“他是把你当你娘的替身。”

……

够了。有谁能把这两人拖出去都斩了,还我一个清净。

程以靳端着药回来了,他坐在床边,用汤匙搅拌吹凉:“你手使不上劲,我喂你吧。”

姑姑眼睛都瞪圆了,我勒令她不要鬼嚎,她气鼓鼓地在屋内乱晃。可惜她没有实体,不然早扎了百来个诅咒程以靳的小人了。

深褐色的汤汁泛着苦味,姑姑在一旁指指点点:“我不理解,中药怎么都长这德性,就好像不苦不黑不配叫中药似的。”

“我们那的药都是药片,眼睛一闭一咽,就完事了。”我知道她又在勾我的魂,我就着汤药直勾勾望着她,她笑得好得意。

“小过儿看哪里,”程以靳拿出手绢替我擦嘴角:“药不苦吗?”

“还好。”

“这样啊,我都为你备好了糖。”他摊开空着的手掌,冲我眨半边眼睛,手一收一扣,再转回来便有两颗糖卧在他手掌上:“想吃吗?”

“障眼法,糖就藏在袖子里。”姑姑毫不客气地拆他的台,我凑过去抓他的袖子,想瞧个究竟,他连忙拦住我:“你做什么呢。”

“我知道了,小过儿想看的话,可以直接跟我说,不需要亲自动手的。”说着他便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掀开的眼睑里飘忽着我都能看明白的媚意。

我感觉我被冻住了,身上滚着冷汗,姑姑咬牙切齿地大骂他畜生,我被这声音唤回神,连忙拍掉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想看吗?小过儿咬的那道疤。”

“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了!”

程以靳停下,直直地望着我。冷意过后是不可节制的怒意,我怒目回视。良久他又笑着,将糖递到我嘴边:“来,吃糖,不生气了。”

我还没消气,但我真的不挑食,所以我仍是选择就着他的手把糖吃了,很甜有股奶味。

至于我贪糖,不存在的,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姑姑晃悠着来到我身后,幽怨开口:“一般来说,男主都会想方设法将女主复活,女主则在死后转生或者以鬼魂的形态,了解男主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看着他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最后给予男主致命一击‘不要脏了我的轮回路’。”

我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你还是赶紧投胎去吧。”

程以靳用手背蹭了蹭我额头:“还说不苦,汗都出来了。”

姑姑环住我的颈部,挑衅地看了眼对面:“姑姑舍不得过儿嘛。”

真的,你俩在骚这方面,真的很般配。

我搓搓脖子,不想让她挨着自己,跟眼前的祸害道:“我困了,想睡觉。”

“你刚刚还跟别人说你想吃藕。”

“那我不吃了,睡觉要紧。”

“那我叫人撤下去?”

我瞪着他,他见我或许是真生气了,戳戳我的脸颊:“好吧,叔叔不闹你了。”

临到门前,他又停下看我许久:“遐儿真的没印象了吗?”

我疑惑不解:“我难道还能忘记什么?”

他很久未叫我遐儿,显得过分亲密,反倒是叫我小字,让我觉得他还是我的长辈。

他没回我,屋内亮了又暗,姑姑开口:“你要是真的失忆就更危险了。”

“失忆梗可是女主标配呢。”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疲惫,赶走程以靳之后,我竟真的睡过去了。

中午崔棣秋给我做的藕带吃不成,临近饭点他又下了次池塘。睡醒后我开始犯懒,不想去前厅用饭,叫崔棣秋过来给我布菜,半天进来的是个丫鬟。

听姑姑说,人是张靖川叫来的。

“他在外边跟崔棣秋吵得不可开交呢。”姑姑幸灾乐祸:“他骂崔棣秋没有分寸,根本没把你名声放在眼里,擅闯你的闺房。”

我咬了口藕带,又脆又甜,崔棣秋手艺真不错。

“崔棣秋说是你吩咐的,”姑姑掐着酸溜溜的腔调,转述崔棣秋的话:“我是郡主的人,郡主叫我上前伺候,我岂能不从。”

后面就是张靖川拐着弯骂崔棣秋不知廉耻,崔棣秋回他:“是郡主垂帘。”

把张靖川气得要死。

其实张靖川身为将军府的儿子,又是我的未婚夫,本不至于屈尊同崔棣秋争口舌。

可我这些年惯会拉偏架,有我在,张靖川在崔棣秋面前就没赢过,真要说大概就是狗仗人势。

丫鬟收拾碗筷,告诉我父亲决定明日回府,往年都会再逗留几日,捐捐香火。如今怕我病情反复,便打算提前离开。

我在家里养了几日,张靖川从院墙外翻了进来。动静惊扰了打盹的马,它蹭地扬起前蹄,毛发根根炸开。

马不漂亮了,连丫鬟替我抹的蔻丹也划拉到了指甲外边,怎么想都是张靖川的错。

“有大门不走,倒是学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不怕被人当成采花贼撵出去。”

替我编发的崔棣秋接收到信号,将头发交到婢女手里,从身后绕道我身前,拦住我与张靖川中间:“还请张公子止步。”

张靖川深吸半口气,纯当没崔棣秋这个人:“我给你递了十七张拜帖,你一封都没回。”

“这么多吗?你整天没事干就光给我写信了?”

“我又是哪里惹你生气了,送你礼物也不见你拆开看看。”张靖川很是无奈。

“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拆。”

崔棣秋见我没进一步指示,又转回来接着编发。张靖川呼吸乱了几息,额角和手背都暴起明显的青筋。他靠近我:“你要是拆开,就不至于对我没半点好颜色。”

我在想他说的礼物到底是什么:“你怎么确信我会喜欢。”

“我了解你,阿寻。”张靖川撩起我的鬓发,拨到耳后:“我为你梳发吧。”

“你还会这个?”

“你可以试试看。”

“小禾苗,我饿了,想吃玫瑰糕。”我将崔棣秋支开,姑姑跟着崔棣秋溜了过去,过后又回来绕着张靖川转了两圈,笃定道:“这小子在吃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头发很遭罪,刚刚崔棣秋花了大半个时辰编的花花全被霍霍干净了。

“说吧,你又是奉了什么旨来觐见我的?”

“我来见自己妻子,需要奉谁的旨意。”

还能是谁,你亲亲娘亲啊。

“谁是你妻子。”

“好,不是,阿寻是未婚妻。”

“最近从泉州来了批游商,带了不少好的海货,前几天挑了几颗珍珠,这么大颗。”张靖川用手在我面前比了比,我试图去理解那到底有多大:“本来准备带给你的。”

“那东西呢。”

“等你什么时候接受我的拜帖,我再带着它进你家门。”

学会威胁我了,呵,男人。

张靖川还在装模做样地给我梳发,我晃着手里的铜镜,倒是要看看他在怎么虐待我。我带着镜子左摇右晃,阳关被折射刺进张靖川,他不适皱着眉偏过头,伸手拦住我:“好了,不要闹了。”

“不会太差的,我学了许久。”

恩,入职羽林军还能有时间学女子束发,看来确实很闲。

我百无聊赖地在镜子上画着圈圈,上面映着张靖川。他的眉目都是硬的冷的,我沿着他下颌摸上他的颧骨,他看到我的动作,眼眉温温笑开,像滚烫的热水浇入冰川,滋起大片尖锐的沸腾的烟雾。

我手指附上他弯起的眼尾,生气地画了个大大的叉叉。

我听到了张靖川的叹息。

崔棣秋端着玫瑰糕回来,我还在镜子上圈圈画画,可张靖川已经不在镜子里了。

“郡主,若您不方便,我喂您吃吧。”

我眨眨眼睛,我像是那种四体不勤,只等着混吃投喂的人吗?

玫瑰糕显然是刚出炉,冒着热气,隐约透出花香。我低下来,咬了一口。

好的,我是。

“张公子这么用力地拽着郡主的头发,会让郡主受伤的。”我慢吞吞地咽下糕点,崔棣秋用指腹扫掉我唇角的碎屑,这让我感到不悦:“您自己技艺不精事小,伤了郡主可是大事。”

我晃着脑袋,还好,没觉得头皮紧,索性没管。

“郡主本人都没开口,你一个奴才倒是管得宽。”

“我只是担心郡主,郡主平时都是我在伺候,她喜欢我的手艺,我怕别人照顾不来。”

姑姑左右看看,看我与平时风格迥然不同的发型,又定格在我唇间的糕点上。

我以为她是馋了,她连连摆手:“我只是觉得平日里,你打理后院挺辛苦的吧。”

又不需要我自己动手,能有什么辛苦。

我吃了几块,觉得干了,便拒绝了崔棣秋的投喂。他遗憾地收起双手,又跑去给我倒水。

“难怪古代大夫人命短啊,”姑姑看着呼吸渐深的张靖川,啧啧称奇:“都是被院里小妾给气的。”

“这还没嫁进来呢,就已经扰得后宅不宁。”

姑姑故意掐着嗓子:“要怪,就要怪那狠心的,宠妾灭妻的主啊。”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张靖川心境如此相似,想有人能把眼前这张巴巴的嘴缝起来。

十一

我已经做好自己头发被糟蹋的准备了,结果张靖川的束发好得太正常了。

我举着镜子左看右看,很是不可思议。张靖川让我别乱动,在碟子里挑选发簪:“束发我也是会的,你不用总是去麻烦旁的人。”

“旁的人,绝不是点名崔棣秋。”姑姑看戏,就是啃不了西瓜,只能疯狂嘴瘾。

“奴婢们会的花样多嘛。”我伸手顶了顶发上的簪花,也是正常的好看,好诡异啊。

“你以前不总说想去海边玩,下月休沐,那支游商愿意替我们找些当地向导。就是路途遥遥,不知你还想不想吃这个苦。”

我怀疑他在转移话题,但我没有证据。

“泉州偏远之地,尽是些虫蚁鼠蛇,能有什么好玩的。”

我胡乱地搅着衣角,张靖川绕道我身前蹲下:“看我,阿寻。”

我看天看地,转而闭上眼睛,就不看他。然后有人亲了我的额头,我惊地瞪开眼睛,张靖川在低低地笑:“叫你看我的。”

啊啊啊啊,张靖川这个混蛋。

“我明天再给你寄拜帖可记得回,还有我送你的礼物也好生翻出来看看,别跟说我丢了。”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你会喜欢。”

“也别总是同我生气,又不值当。”

“我希望你高兴的。”

说完他上前拥住我,安抚似地拍着我的后背。

啊,好烦,烦死了。

张靖川烦死了。

十二

张靖川离开后,我让丫鬟把先前马车上他送的盒子翻出来,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他如此笃定我会喜欢,绝不是在听张靖川的话。

绝对不是。

啊,他好烦。

我把自己埋进被褥里,丫鬟很快翻找出来放在我的床边,然后退了出去。我从被子里冒出头,左右看看,无人;抬头,是姑姑环胸冲着我挑眉,啊,有鬼。

“不拆开看看?”

我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发簪,仙女的发型可不能乱。

我不明白,但我现在心有点乱,有什么东西吵吵嚷嚷的,吵得我的手都在发抖。

我才意识到这个盒子分量不小,同盘子差不多的大小,一掌半那般高,用手掂量还有点沉。盒子里卧着的是状似帽子的贝类,灰白的外壳上是海水打磨的印记,背上张扬着不规则的犄角,螺脚是火焰般红褐色的斑驳纹理。

我将海螺举起来,光滑的底部在光底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我被惊得说不出话,姑姑叫我将它贴在耳朵边上:“有海的声音。”

我看过很多海志,听过螺里有海的传闻,但从没见过真的海。我小心翼翼地凑着耳朵贴过去,于是我真的听见了,翻滚的,奔腾不止的海潮。

我安静地听了很久,潮涨又落。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海螺翻越山岳,驶过川河,从遥遥的彼岸,领着大海前来寻我。

“我以为你会很喜欢的。”姑姑从背后笼着我,她见我不说话:“高兴得像个兔子一样在屋里乱蹦才对。”

“唐冠螺,它不漂亮吗?”

当然漂亮了,自然的鬼斧神工,塑造无数奇异的生命。我以为我会高兴地,兴高采烈地冲着每个我见过的人,像举着这世界最璀璨的瑰宝一般炫耀着:“你听啊,是大海啊。”

可是,不够啊。我还没真的见过,我还没真的踏足过,那残酷的、自由的深海。

“姑姑,”我真的不足够,无法满足,我的嫉妒和怒火仍然没有得到平息:“我想有天,能看见真的海。”

十三

突厥近日来京朝贡,张靖川身为羽林军少卿被派去巡京,维护皇城治安。记忆里突厥来京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突厥战败,父亲作为割地使前往十六州,硬生生从突厥身上多割下两座城。

那时我爹刚承爵没几年,官途顺遂,已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我娘提议,将封赏换成钱米,以皇室的名义捐给百姓,取于民则用于民。昔时柳皇后尚在,对此案拍手较好,而帝后享故剑情深的美名,这提案也就不了了之。

程以靳说我娘总是怀有一种天真的理想,是浪漫的、愚蠢的美好。孩提时的我,就是被这种甜美的信念喂养长大的。

随着张靖川的失约,是来自宫内的请帖。使臣来京,城内戒严宫内设宴,王公贵族们又多了一次相亲机会。

“好东西,皇宫向来盛产捉奸在床,到时候你走路可得绕着点皇子公主。”

“皇子们都还只有这么高,”我比了比我的腰:“我的配平对象是变态,我不是。”

至于公主,那不行,我可是准备把公主配给变态的。

我拾掇着妆面出门,突厥的商人会随使臣来京售卖,我准备为我的亲亲马驹买些新的马具。说起来这马岁数不小,再过两年就可以考虑考虑绝育的事宜。

小马驹陪我度过整个童年,但该噶则噶,每个成熟的雄性生物总是会无时无刻散发着求偶的信号,比如说我马车里秋波盈盈的程以靳。

他见我不搭理他,故作惊讶:“你是记恨着寺里桃花,因此迁怒别的花花柳柳?不若叔叔命人将满山的花都砍了去,替你报仇。”

“那不如叔叔替我将上京,乃至整个中国的桃花都砍了,那才叫解恨。”

程以靳乱笑,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我还以为你出门是想见张靖川呢。”

“我想小狗都不会想他。”

“所以我为什么要想他。”

“他现在在军营练兵,表演性质的。”

使臣来访,军队会进行操演,以彰显吾朝军威。但对于某些贵族女性,尤指且特指我,的眼里,那看的不是军威,是鲜活的肉身。

可我是那种人吗,我看向姑姑以图认同,可她不一样,她比我馋:“好过儿,姑姑想看。”

程以靳接着怂恿我:“叔叔有办法带你溜进军营。”

哼,区区军营,大不了出事了张靖川背锅,于是我屁颠颠地跟着程以靳溜了。

阅兵台是个好地方,尤其是程以靳还贴心地提供了望远镜。小时候他在酒楼的栏杆上托着我,带我看对面青楼的美姬,长大我倚着阅兵台,看台底下挥洒汗水的士兵。

这些年好的没学着,尽懂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七月的天,势头正足。汗渗着衣衫从士兵胸前、肩头透出来,伴随着充满力量感的肢体动作,有水珠从士兵们的额鬓飞跃。

而张靖川,穿着短衫露出被太阳晒成麦色的小臂,他端正挺立在队列前,训斥士兵偷懒的高呵直穿耳膜。

我盯着张靖川因汗濡湿而愈发明显的背部肌理,看着汗从他颈部溜进衣领向肩胛骨淌去,不争气地咽了口水。

说起来,张靖川打小逆反自己父亲,曾立誓今生必将从文,断了张家的武将传承。小时候张靖川陪着我一起在武学课上摸鱼,我不讨厌练武,我只是纯粹吃不了苦。

武家师傅看我俩直摇头,还好有崔棣秋这根独苗苗能给他点安慰。

姑姑飘下去了,在张靖川周边转了好一会,又四处巡视,很是念念不舍地游上来,对我比着手指:“八块。”

该死,我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我伸伸脑袋,好容易才忍住唇间的哨声,这次不怪程以靳,这是我跟我娘学的。

但张靖川仍是感受到了什么,拧着眉头向这边看来,望眼镜下我都能看到他眼角的褶皱。我大张旗鼓地冲他挥手,头也不回地牵着程以靳的手光速跑路。

我久违地感受到,儿时舅舅带着我闯祸,四处逃难的兴奋感。等我反应过来,程以靳已经反扣住我的手指,怎么也脱不开。于是乎又回想起,很小的时候,我是叫程以靳舅舅的。

我娘临盆时我爹在外赈灾,我娘生下我丢了半条命,府中上下全靠程以靳这个外人管事,除了稳婆他是第一个抱我的人,在我娘之前。

他为我取小字,说人生过错是过,错过是过,但他愿我有过无错。他夜里给我打扇,哄我睡觉,比奶娘还尽心:“我与你娘情同姐弟,你是你娘亲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人。”

那时候我对他比娘亲更眷恋,至于什么时候改口叫叔叔,又是什么时候彼此疏远,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在姑姑的严厉谴责和叔叔可惜的目光中,我强硬地挣脱锁在一起的手。半途在马商那挑中条好看的马鞭,柄端绣着红缨,利落又鲜艳。

皇帝逢喜事都喜欢大赦天下,所以我也很是有气量地原谅了程以靳的冒犯,在街道中间横着走路。

这街市商贩都没有横着走路的公子哥多,少年时若是有不长眼的小公子敢来跟本郡主抢道,都是要吃鞭子的。马鞭又粗又沉,挨过几次打就都乖顺了,当然今日的安宁,全要归功于我那随着年纪成长起来的好脾气。

好比现在,我猛地被程以靳拉住,搂入怀中,看着倒在地上冲撞我的姑娘,竟是一点也不生气。

还有就是,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

十四

姑娘衣裙用金线绣着中原不常见的图样,手臂和胸颈涂着鲜艳的图腾纹,浑身都用珠宝、银器装点着。但这都不及她的眼眸明亮,其眼窝深邃,浅褐色的皮肤里镶着黑色的宝珠。

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这般漂亮得过分的人。远处有人向这边呼喊,那人慌慌张张将姑娘扶起来,看向我们又惊讶地用蹩脚地官话跟程以靳打招呼:“原是小侯爷,没伤着你们吧。”

程以靳环着我肩膀的手紧了紧:“无碍。”

程以靳话这么少我不习惯,但我突然理解这不是我该说话的时候。那人简单地同程以靳寒暄几句,才好似刚看着我般问道:“这位小姐是?”

“朋友的女儿罢了,前方有医馆,公主的伤要紧。”

那人见程以靳油盐不进,这才应和着带着姑娘离开了。

人走后,程以靳宽慰似地抚着我的后背:“没事了,再过几天他们就离京了。”

我想说我哪有那么脆弱,这上京还没有值得我绕道走的人,可身体不顾我的意愿在发抖。

若说突厥人最恨的谁,不是主人自居的中原皇帝,不是领着铁骑踏破部族的卫府将军,是仅凭一张嘴从他们身上撕扯下两座城池的袁家人。

草原人尊重强者,兵败还有咬牙道一句技不如人,谈及我爹那是切齿地欺人太甚。

要我说,不过是文不成武不就,成王败寇怨不得人。我是胜者,我凭什么恐惧,我凭什么被弱者的恨意打倒。

程以靳蹲下身紧紧抱住我:“别怕,别怕,这次舅舅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十五

恐惧不足以令人退怯,但确实会影响人逛街的心情。程以靳带我去酒楼吃饭,还点了两名琴师奏乐。我品着梅子酒,微醺的醉意让我有些发懵。

姑姑点点我的脸颊,碰不到便丧气地去对面看姐姐妹妹去了。

“叔叔,你是不是怕突厥人绑架我,然后杀害我。”我越想越觉得可能,且不说袁家招恨,最关键的是卫府儿子辈们都上了战场,孙子辈都还在肚子里,显然就剩我是个软柿子。

“瞎想什么,他们不敢。”程以靳跟我碰酒,我这才领会到他早早守在我家门前的用意:“再说不还有我吗?”

“其实我以前挺想去草原跑马的,”我巴巴说着,他夹了块羊肉喂我嘴里:“草原那么大,可以跑好久。”

“那后来呢。”

“后来就……”

…… ……

……

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夕阳的残红烧在我的脸上,我怔怔地躺在程以靳腿上,任由他擦我嘴角的口水。

“你睡了两个时辰。在这期间,程以靳先是搂着你,让你窝在他胸口睡;然后把玩你的手,被你扑倒,半刻钟前才把你摆到腿上。”

姑姑悲戚地望着我,不怪乎我周围变态多,我确实不争气:“你还沽涌着往他胸口蹭,蹭完还上手捏!”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的手,想剁但怕疼。程以靳凑过来无辜地望着我:“小过儿,叔叔腿麻。”

我同样悲戚地望着他:“没用了,砍了吧。”

“那我残废了,小过儿愿意养我吗?”

您那腿留着还是有点用的,我赶忙改口,起身带上房门:“我这就给叔叔请大夫去。”

我踏着小碎步哒哒下楼梯,路过楼前抬头向上看,只见程以靳倚着阑干,眨眼间便翻身从楼上飞了下来。

会武功了不起啊,可恶。

十六

我与张靖川、崔棣秋,青梅竹马、儿时同学,我不指望自己文成武就,只盼着武夫子训人的时候,能有张靖川做垫背。谁成想这也是个叛徒,年十四一声不响地入了卫将军旗下,再回来已是羽林卫。

他说得冠冕堂皇:“阿寻,皇城要有人护着。”

那几年最是焦头烂额,先是我与程以靳不和,他离开上京数年不回。再是张靖川从军,我娘要死不活:“你与他有婚约在前,他怎么这个时候去,若是有事……”

“他有事,我难道就活不下去了不成?”我质问我的娘亲,我从不怨怼我娘亲在我命里的缺席。儿时我爹忙政务,我娘忙着想我爹,只有程以靳肯来哄我。

可他又惯会说我娘的好话,我听着梦里的童话长大,童话故事的主角是她。我接受了自己于她并不重要,早早将对母亲的孺慕转嫁到程以靳身上,但我格外敬重她。

学着她的坚忍和良善,大冬天的跟着她给流民施粥,拼命追逐她的身影,听着旁人对她的感恩戴德:“谢谢吕夫人。”

她凭自己本事为食,是皇城最大的茶商,也是百姓敬爱的吕英徽。

只是后来,她成了袁夫人,她问我:“被爱不好吗?”

爱情给女人带来了什么,我在她的言语里摇摇欲坠。她总是规劝我学女红,只因她遗憾当年未能亲自绣自己的嫁衣。但我手艺跟她可谓一脉相承,形都打出来了,可就是怎么看怎么丑。

线铺不平,针脚乱跑,正面纹绣在了背面,我被折磨得指尖都是针眼子。我望着滴落在地的血珠出神,为什么我要因为我母亲对她爱情的找补遍体鳞伤?

我爹最忌我忤逆自己娘亲:“她生你养你还不知感恩,罚跪去。”

“她还是孩子,这般凶她做什么。”娘亲拦在我和父亲之间,安抚我的脑袋:“回房去吧,是我失态了。”

我爹也说不出我娘惯着我这种胡话,往常都是程以靳早早托着我,哄我吃软软甜甜的奶糖。他比我爹娘溺爱我,可连他都不见了。

我团在漆黑的房间,烛火撑着微弱的光,崔棣秋翻窗进来陪我,他扒着我的手:“小禾苗还在的,一直都在。”

我舔尽指尖血,我许久不曾拾起针线,可钝痛之后麻木的感官侵蚀着我,令我迷恋。

崔棣秋抢过我手里的针线,替我绣未完成的香囊。程以靳教会我,当不满又无可奈何的时候,要学会糊弄,他装模做样地拿起我的刺绣,绣了一只比我还烂的鸭子。

崔棣秋问程以靳,这是什么。程以靳无辜眨眼:“鸳鸳鸯鸯?”

我无情嘲笑,第二天大早,崔棣秋给了我张崭新的帕子,上面绣着戏水鸳鸯。乖乖巧巧的小禾苗蹭蹭我的肩膀,努力求表扬:“以后郡主不喜欢的,奴婢都可以学。”

崔棣秋替我包揽了一切烂活,他对我承诺:“郡主以后的嫁衣,小禾苗可以为您绣。”

只有张靖川会恬不知耻地朝我伸手:“那些小公子都有香囊了。”

“然后呢,跟我有何关系。”我打掉他的手,他窘迫地用脚划拉着地面:“就、就是,我也想有。”

他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来:“你帮我绣一个吧。”

崔棣秋又添了几根火烛,苦恼地拯救那个纠缠着我驳杂心绪的香囊。我嘶哑着嗓子:“烧了吧。”

“烧掉它吧。我不要了,”我收紧自己有些冷的脚,脸埋进腿间:“小禾苗,我不需要他了。”

十七

我对程以靳的恼怒,在他为我选了顶花里胡哨的丑帽子那刻达到了巅峰。

他喜滋滋地打量着我头顶堆着的各色宝石,听商贩吹嘘它们飘洋过海的传奇,大手一挥将其全揽了下来。

“真的不好看吗,可是方才的公主头上也有很多珠宝。”

“人家可没有把红绿蓝全顶在脑门上。”

程以靳可惜地取下帽子,又拣了条红绳系我手上,妄图在上面挂金蟾蜍。我急忙收回自己被糟践的手,拜托,你这样会显得张靖川的审美好得过分。

我跑到街上避难,绝不允许自己再被霍霍,我安慰着我受苦的手腕,却发现红绳上多了八枚铜钱,正中心是精致的平安结。

“他怎么做到的?”我求助姑姑,姑姑也只摇头:“他怎么竟会点歪门邪道。”

程以靳出现在我身前,拦着我低低地笑:“叔叔祝我的小过儿,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我当然会啊。”我转着手腕,摇头晃脑继续逛街去。

十三四岁的袁寻遐可能会追问她的舅舅,你祝愿我顺遂喜乐,那为何弃我而去。可十八岁的袁寻遐,会嬉皮笑脸地告诉叔叔,他的小过儿正在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

我央着姑姑给我讲她在那个世界的故事,姑姑端着下巴坐在我的肩上:“人类的觉醒其实始于科技。”

“你见过烧开水吗?沸沸腾腾的蒸汽会把盖帽顶起来,那就是人类的第一次革命。”姑姑在讲一些尤其新的东西,她的手遥遥指向远方:“燃烧煤炭带来的巨大动力促成了火车的发展,从北京修一条通往泉州的轨道,火车将人带去海岸只需要不到两天。”

我瞪圆了眼睛,仅仅两日,纵马都未必能跑完整个京地。

她这次没有很得意地冲我炫耀,只是安静地讲述:“蒸汽革命制造的机械取代了很多人,原本女性在家庭从事的最重要的劳动——纺织被机器替代了。”

“你说的机械,竟然还可以刺绣吗?那么难的事情。”我有些语无伦次,整个世界都受到了冲击。

“将原料放在纱锭上便能缫出纱,纱穿过织机缠绕定位就成了布。每分钟都能织出数米棉布,蒸汽带动着整个城市的运转,几千几万台机器不眠不休。”

“然后是战争的到来,男人被拉去打战,女人则走出家门,用劳动维系着家庭的开支。她们创造大量商品,却只能领取低额的薪水。最后堆积的商品又以更为廉价的价格倾销市场,工厂破产、工人失业、进一步只能以更低廉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劳动。”

“第一次革命到来之时,并不是一个好时代。”

“那女子可以读书吗?”

“可以的,即便是战火之中,女子也是可以读书的。去读书、去劳动、去打仗,去实现你所认为有价值的任何事。科技催生着思想的火种,星火可以燎原,家国的男人女人们共同撑着头顶的青天。”

“妇女是可以顶半边天的。”

这句话使我热泪盈眶:“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很伟大。”

“是啊,他很伟大,他和人民一起创造了新世界。”姑姑感慨着,从我肩头站起来;“这片土地曾经饱受欺凌,凤凰需浴火才能涅槃,母体需历经镇痛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我这么说,不是想教你天降大任这种话。只是有的人是在苦痛中长大的,却也在用苦痛惩罚自己。过儿,只有走出去才能看见新世界。”

姑姑说的东西,已经完全超离了我的理解范畴。就像我永远无法想象,能两日贯穿京城和泉州的火车该是什么模样,能取代人的纺织机器是有几条手臂的怪物。

但却也因为她抽象的描述里去相信着新世界的存在,遥远的、现实的、我无缘相见的。

“那个世界那么美好,姑姑为什么还要回来。”

姑姑定定注视着我:“过儿,我为你而来。”

十八

我坐在桥栏上,晃荡着脚丫。河里映着月亮、我、被风吹皱的我的裙摆和不厌其烦帮我掖裙角的程以靳。

程以靳扶着我:“再晃就要掉进去啦。”

我脚摆得更欢:“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把我从这里请下去。”

然后我听见张靖川的叫喊从街道那头传过来:“桥上的,还不速速下来。”

“谁准你坐在天家的桥上。”

我连忙跳下桥抱着鞋子就开跑,开玩笑,谁会乐意被自己未婚夫抓住,训一晚上的不能影响市容啊。

程以靳一把抱住我,顺手替我穿上鞋袜:“小过儿,想去哪里?”

我撑在程以靳肩头,风胡乱撩拨头发迷了我的眼。人流在我眼前倒退,阑干和砖瓦在脚下掠过,我指着头顶圆而明的月亮:“到最高的地方去。”

“那小过儿可得抓紧了。”

人的喧嚣和着风声流转成嗡鸣,焰火蓦地从在天际炸开。程以靳落在城垣之上,掐着我的腋下转圈,将我架在女墙上。

我向背后望去,越过长长的护城河,城池的边界之外,是连接着另一座城池的官道。

官道的远方是静谧的夜色,夜色的尽头缀有天光。

程以靳圈住我:“小过儿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小过儿想到月亮上去。”

他当我说胡话,低头蹭我的肩膀:“过儿不能要求叔叔,做不能做不到的事情。”

姑姑告诉我,在遥远的未来,人类凭借科技的力量,踏上了月球。

程以靳下巴蹭上来:“但是叔叔可以带着小过儿去很远的地方,顺着运河,登上巨轮。”

“锚沉下去,帆扬起来,当风将其吹得猎猎作响的时候,小过儿就能踏上你喜欢的海了。”

我仰着头,眼底盈着破碎的月光。

天宫的月亮啊,我那遥远的可望不可即的彼岸。

程以靳抚上我的脸颊,吻我的额头:“过儿别哭。”

十九

姑姑悄咪咪同我咬耳朵:“张靖川追上来了。”

程以靳似是听见动静,放开了圈着我的姿态,直到看见对面的身影,才笑着打招呼:“城楼原是也归靖川值班啊。”

“虽说是哄自家侄儿,也不能将守卫的哨兵都调开,侯爷这是将京城安危置于何处?”

“可小过儿开心就足够了。”

张靖川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我躲在程以靳背后偷笑,被张靖川叫住,又躲得更远了点。

“我又不是要凶你,只是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我没动。

“我本是今日去拜访你,现下答应你的礼物也在身上。”

我探出脑袋,摇了摇程以靳的衣角:“叔叔,不然您自己一个人去玩吧。”

程以靳气笑了,弹我的脑袋:“小没良心的。”

张靖川见程以靳离开,才走进我:“我若是不许你些好处,你连见都不愿见我不成。”

“你刚刚那么大声斥我。说我坐在天家的桥上,辱天家的威风呢。”

“尽诋毁人,”张靖川从袖子里取出木盒:“其实坐着也不碍事。”

“以公寻私,谁不会嘛。”

张靖川的那股别扭劲能把我酸死,他将盖子掀开:“阿寻,看过来些。”

我凑过去,盒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瞄着。

“好你个张靖川,竟拿空盒子诓我。”

他楞了会,将盒子递我手上,又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折子点燃的瞬间,火光如流水般淌漾在漆黑的玉珠上,似水似火,似人瑰丽的舞。

张靖川点了烛台搁置在女墙上,腾出手勾出丝绒下的链子,走到我身后:“珠池里的黑珍珠,本是要作为贡品送入宫内,被我提前劫了下来。”

冰凉的银链子落入我锁间,他在后边托住我的长发:“还有两粒小些的珠子,打成耳饰,明日派人送你府上。”

我在月色下把玩着珍珠,突兀地想起上午碰见的突厥公主,明亮深邃、如黑珍珠般的眼眸。

“你刚刚是不是说,我闯祸你给我担着啊。”

“你能听点好的吗?”

“我想去军营玩。”

张靖川将我掰过去,正面着他:“所以同我解释解释,早晨混到营里干什么去的。”

“就随便看看。”

“看什么,不过是群丑男人。”

“能比得上我。”张靖川神气地哼着,掐着我的手覆在他的腰腹上:“随便你看,随便你摸。”

“比别的男人好看多了。”

啊啊,张靖川你给我住手,要了命了。

二十

第二天醒来已是晌午,昨晚同张靖川玩耍,精气神去了一半。

他约我看日出,迷迷糊糊好像瞧见火红的天光,后面的又不记得了。

姑姑说我大概是对浪漫过敏。

今是正式为迎接使臣设宴的日子,丫鬟们好不容易等我醒来,紧赶慢赶地为我洗漱梳妆,而我也该抖擞起精神,去见我的亲亲姐妹。

孟绮臻,皇帝的嫡亲女儿,先皇后仅存的血脉,正冷冷掀着眼皮打量着崔棣秋:“你身边的男人,真是阴魂不散。”

崔棣秋在给我布糕点,没有回话。

孟绮臻不瞧他了,开始凶我。我嚼着奶糖,口齿不清:“那我让他走?”

孟绮臻打量着我的耳坠:“这珠子真漂亮,可是喜欢?”

我摸摸耳垂,不确定地点点头。

“那我命人去父皇库房里挑些,一并送予你。”

哎呀,我这耳上的黑珍珠着实有点烫手,于是我让崔棣秋在庭外候着,不能因他耽误了我们姐妹间的恩爱。

孟绮臻皮笑肉不笑:“德行。”

“你怎么不问问,这耳饰是谁送的?”

“说吧,又是哪个男人献的殷勤。”

“怎那么确定是男人,就不能是女子。”

“你背着我在外有别的女人了?”

我的心随着砸落在桌上的茶杯乱颤,努力忽视背后姑姑谴责的视线:“没有的,妹妹心里只有臻臻一人。”

孟绮臻笑开,抚上我的脸,用帕子擦拭额头:“瞧瞧遐妹妹这心虚的模样。”

“罢了。本宫大度,这一个二个也大差不差。”她用帕子拭开嘴角,笑得柔媚而无害:“妹妹莫怕,姐姐能吃了你不成。”

你刚刚是不是闻帕子了!肯定闻了吧!死变态,在我面前好歹收敛点啊喂。

我想反抗,但我不敢。她是真的能把我推倒在床,生吃了我。

“我听说皇帝伯伯给你挑驸马了?”

“从翰林院里学士到太史家的小儿子,相貌品阶连张靖川都不如,也配入本宫的眼?”

孟绮臻勾勾手,唤我过去,我不敢不从,她一把搂住我的腰:“遐妹妹,女人的眼睛就不该落在那些无用的男人身上。”

“男人的相貌最是无趣,女人千般娇百般媚,岁月是冲不跨的。”

“只有男人,不过而立就败得一塌糊涂。等年老色衰,肚子显出来,”孟绮臻尖尖的指甲在我小腹上打转:“油腻的色相可就藏不住了。”

我一把抓住她准备往上勾的手:“臻臻,这宫宴怕是到时辰了。”

孟绮臻懒懒收回手,嗤了声扫兴,邀我同乘步辇。宰相在同突厥一众官员高谈阔论,孟绮臻接待参宴的贵族女眷。这个宴会要持续数个时辰,我没大兴趣,自顾自在人群中乱逛,便瞧见那位突厥公主。

这里离席间稍远了些,她站在桥边上,前胸肩膀依旧纹着血红的纹身。那奇异的,如烈火般的涂绘吸引着我的目光。我在她下首处,她注意到我,主动走进来:“宁安郡主。”

“你认识我啊。”我很少听人念我的称号,她只点头回应我,很是清冷。

“我能看看你的纹身吗?”我实在好奇的紧:“看起来好漂亮。”

“中原人不是都瞧不上这些东西吗?”她的手抚上肩膀:“这是祭祀先祖与亡亲的灵魂所用的图腾。”

“即便这样你也会想看吗?”

我很喜欢她的眼睛,像黑珍珠般透亮美丽,如今细看,里面全是淬人骨头的深冰。

她模样太冷,全然不像十三四岁的少女。见我点头,她褪去双肩的衣领,将锁骨间的整幅图腾露出来。

图腾是踏碎鲜花撕咬着猎鹰的草原狼,我被那阴鸷的目光骇得后退半步:“不是用来祭奠死去的亲人吗?为什么……”

为什么这般凶戾。

她将衣服陇上,向我走近:“郡主身上,有种不似袁家人的天真。”

她看向我,目光如同狩猎的恶狼,与她身上的图腾奇异地交叠在一起:“所谓祭奠,是要还亡魂的愿的。”

我禁不住后退,直到踩到什么东西,软骨头的触感惊得我大叫,身体也跟着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突厥公主见状赶忙上前,我紧闭着眼睛,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她伸手拉住了我。

她右手撑着我的后腰,用力将我稳住。我低头看到受了惊吓的狸奴,在我脚边炸毛,好半天才伸头嗅嗅,围着我的脚绕圈圈。

“它倒是不记仇。”

我弯腰将猫猫抱起来,它冲我小声的叫唤,舔我的指尖:“我从小就很招喜欢。”

“因为一直以来都很受宠吗?”

我不明所以,她伸手挠猫猫下巴,猫猫舒服地伸懒腰:“只有被宠着长大的人,才会到你这般年纪,还这样天真。”

“我以为你知道,突厥人有多恨袁家人。”

我抱狸奴的手紧了紧:“我的护卫在后边。”

“原来如此,但若是真的只剩下你一个人呢。”

“小心我吧,小郡主。”

她分明比我小不少,却比我稳重太多,不等我辩驳,她停下手中动作:“下次见面,你可以叫我的乳名。”

“我叫‘雪’,因为出生在冬日。”

“还有,这次你的护卫真的来了。”

二十一

恍惚间,我好像明白,自己貌似死里逃生一回。

程以靳寻到我的时候,猫猫饿了,不停的乱叫,我慌慌张张地安抚它。

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将猫猫举到他的近前。他托着我的腿弯将我抱起,拍拍我的后背:“好啦,叔叔在呢,叔叔这就带小过儿吃饭。”

我扒着他的脖子不肯说话,听他絮絮叨叨安慰我,后知后觉感到羞耻,叫他放我下来。

我把猫猫也放了,猫猫自己寻吃的去了。

“小过儿要是喜欢,过几日叔叔给猎一只大猫猫。”

“可是养起来会不会好麻烦。”

“不是还有崔棣秋吗?他负责养,你负责摸。”

“说得我亏待他一样。”

不过我家小马驹就是这么养过来的,想了想我勾着程以靳脖子:“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抚摸我的脑袋,任我撒娇。

我到底是学乖了,这回不敢往突厥人身边凑,如今再回想,都要怀疑他们昨日是不是故意冲撞我。

我胡乱绞着衣带,觉得有些失落。我好像被自己喜欢的小孩讨厌了。

孟绮臻将衣带从我手中摘去:“怎么这般不开心。”

“我想养猫猫。”

孟绮臻手颤了颤,猛地将我扯至胸前,捂得我喘不过气:“猫猫哪有遐妹妹可爱。”

唔唔唔,姑姑救我。

姑姑爱莫能助:“你这日子,也是过得挺水深火热的。”

要不是对面张靖川愤怒的目光要戳穿地底,我可能真的要见新世界了。

孟绮臻和张靖川用眼神在空气中斗智斗勇,我负责埋头苦吃。直到战鼓擂,琴音起,张靖川领着队伍在宴前军演。

军演规模不大,仅五十来人的方阵,起起伏伏全是□□的力量,看那腰段再看那大腿,就是可惜好端端的人,穿了衣服。孟绮臻擦着我不争气的嘴角,待演练结束,她没等皇帝把场面话说完,主动请缨:“儿臣愿意为诸位献舞一曲。”

说完,她起身将云肩褪下,甩我脸上,勾起我的下巴:“遐妹妹可要好好看看姐姐。”

纣王,也不过如此。

二十二

最近几日本是该高兴起来,突厥人没有更多动作,过些日子就该返程,再无性命之忧。

宫宴上倒是出了件丑闻,似乎是感情上的恩怨,相府的庶女和太史家的公子滚在一张床上,被众人抓了现行。

太史一心想把儿子尚给公主,被这事气得当场昏过去。

而我被通知,因张靖川晋升在即,我俩的婚期该被提上日程了。

我很忧虑,孟绮臻的脸色比我更难看,尤其是当我俩在酒楼消愁,张靖川的同僚还要赶来同我道喜。

“恭喜恭喜。”

“张少卿终于要得偿所愿。”

“还少卿呢,马上就是武将军了。”

“祝二位早生贵子。”

“诸位小嘴如此能说会道,正巧我府上缺个热闹的,不如都留下做我面首如何?”孟绮臻凉凉地搁下手中茶,同僚们面面相觑,不敢触公主的眉头,灰溜溜跑了。

只有一个小生留在原地,腼腆地望了过来:“留下来真的可以做公主的面首吗?”

那人直接被孟绮臻命人扔了出去。

我给孟绮臻打扇,好让她消气,她想到什么,攀住我的手:“遐妹妹可还记得前几日宫内的丑闻?”

“记得。”

“我命人取了些那迷药,到时此事既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算得了什么。”

“这……”不好吧,虽说张靖川不足为惜,但是配对的姑娘是无辜的。

“就这般对你我都好,”她握住我的手,让我看她的眼睛:“到时你我二人私奔。”

“看山看海,日出日落。”

“没有什么是本公主给不了你的。”

我面无表情,想抽手没抽动。

龙潭虎穴蛇窝,好像也没有哪个比哪个更强。

昨晚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崔棣秋还巴巴地望着我,要给我绣嫁衣呢。

也就不知道这绣的嫁衣,是要穿到谁身上。

孟绮臻叹息,暂且放过我:“妹妹好好想想,男人给不了你想要的。”

二十三

我与张靖川的恩怨是琐碎的,诸如儿时我缠着他,他却因他母亲唤他,把我推倒在雪地里。

我被程以靳宠得半点委屈都吃不下,坐在雪地里哒哒地流泪,崔棣秋就抱着我哄我。

这种仇怨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偏心成了习惯,十二三岁的张靖川跟崔棣秋吵得不可开交,红着眼睛委屈地望着我。

又在第二天,拿从同窗那听来的哄女孩子的小玩意哄我开心。

比起张靖川,我更怨的是我的母亲。当我第一次得知婚约时,她在诉说着,被爱比别的更重要。

诸如求学、习武;诸如懂得营生;诸如我憧憬了整个童年的,女性生为个体而并非男人附庸所获得的尊重。

我的母亲在拥有了我渴求的一切后,告诉我,只有爱是最重要的。

那样就太可笑了。

孟绮臻望着窗外的好太阳:“遐妹妹,陪姐姐去跑马吧。”

我的小马驹最近一直在跟它不知名的对象恩恩爱爱,以至于我确实许久未曾骑马。

发情期的马不太安分,绝育看来是要早日提上日程。

我让崔棣秋取我的马鞭,同孟绮臻下楼。

我曾想我应去原野上纵马。草原风多辽阔,地无限长,天也失去边际。在此之上的奔逐,是我渴求的广阔,可除此之外,草原一无所有,富足而贫瘠。

初学马,我的小马驹也才刚生下,足够手短脚短的我爬上去。京郊的那片山头,在年幼的我看来,是广袤深邃,怎么也跑不完的宽阔。

可待我长大,却发现山是有尽头的。

我走在马路中央,人群熙熙攘攘,然后我听见姑姑叫我:“小心。”

我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红色的热血撒在眼前,幂篱下是黑珍珠般深邃的眼眸。

接着是张靖川撕心裂肺地喊我名字:“阿寻。”

二十四(雪视角)

雪,是报仇雪恨的雪。

漠北的冬日尤其冷,粮草不生,草原上的母亲连母乳都挤不出来。

十三年前,中原国的袁太尉拿着一张纸,从草原的手里抢走了最能产粮的两座城。

无数的百姓饿死冻死,活着要靠着食同族饮天雪。

在那样的恨意下,额娘生下了我,病死在那个冬日。

我名为雪,生在冬日,为雪恨而活。

草原的图腾是用马温热的血绘成的,用牲畜祭奠先祖,用恨意慰问亡魂。

至亲的怨,族人的恨,这样刻苦铭心的仇与苦,滋生出来名为雪的我。

可宁安会抚摸我的眼睛:“你好漂亮。”

她笑起来有种不似袁家人的天真:“雪啊,好干净的名字。”

五年前可汗派出最精壮的勇士,潜入中原,只为了杀害袁家的女儿。

可汗说,他要让袁家也感受到,失去至亲的痛。

我从不明白什么是失去至亲的痛,我从未有亲人。我的母亲早早离我而去,我的父亲是也只能是可汗。

突厥的公主,是下一任可汗,却不是可汗的女儿。

初见宁安,她在京城里漫无目的地奔跑。她撞倒我,一边哭,一边同我说对不起。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糖,分了我一颗:“给你吃,很甜的。”

然后自顾自吃起来,慢慢也就不哭了。

傻得很纯粹。

“姐姐这么慌忙,是要跑去哪里。”

她茫然四顾:“不知道。”

“京城好大啊。”她说话没头没脑,又分了我一颗糖:“我跟舅舅吵架了。”

她好像在妄图收买我,絮絮叨叨说了些坏话,然后坐在石阶上发呆。

“我想舅舅了,为什么舅舅还不来接我。”

我咬了一口奶糖,甜得直皱眉,草原向来不产糖,我吃不惯。

她见我吃得慢,又往我手里塞了一颗:“我还有很多呢,等舅舅接我回家,就又会给我做好多好多的糖。”

“你想舅舅为什么不回家呢。”我不理解。

“是他错啦,怎么能是我先回家,要他先低头才行。”

我不理解中原人莫名其妙的自尊,但她那事事先低头,会做很甜很甜奶糖的舅舅,再也见不到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了。

她吃够了,告别我蹦蹦哒哒向城外走去。躲在黑暗里的死士跟上宁安,在绑架她的时候,遇到了点插曲,有个像是认识她的少年拼命阻挠我们,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将人打晕丢进深巷里。

绑架的第一天,死士劝我尽早动手,我咀嚼着嘴里的奶糖,起了恻隐之心:“再等等。”

我在月的影,血的图腾的里遥望着草原,广阔的、贫瘠的我的家乡。

宁安说,她家京郊的山好小,她想去草原跑马。

可我告诉她,草原除了广阔,一无所有。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这样,天真的、不知愁苦的人。

绑架的第二天,我磨好匕首,我舍不得宁安,我不想她死得太痛苦。

可死士告诉我,宁安消失了,消失得毫无征兆。

她那样一个柔弱的,手指碰疼了都能哭半天的姑娘,绝无可能靠自己逃出去。

我来不及细想,在确定无法找到人时,我和死士连夜逃回漠北。

中原的报复来得很快。我从未见过那么疯的家伙,领兵的程府侯爷杀起人连命都不要。我还看到那个少年,被死士扔到巷子里,拼命也想把宁安抢回去的少年。

他们叫他张靖川。

当初就该杀了他。

可汗为他的错误决定付出了代价,他被程以靳砍下脑袋,以祭军威。

我软着身子倒在王座上,这下我真的没有了亲人。

宁安,当我再次看见她,在河桥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问我自己。

我是不是后悔自己当初没能杀死她。

草原的日子很难过,中原从战败的草原抢走了粮食和马匹,族人在饥饿和寒冷中死去,叔伯觊觎着我的王座,我一无所有,只剩下磨得发亮的匕首。

每一天每一秒,我胸口的血图腾就多承载一条不得安宁的魂魄。

可这样的苦,这样的恨,跟宁安又何干呢。

天真的,讨猫猫喜欢,会说我眼睛漂亮的宁安。

我终究是,没能杀了她。

已经失败一次,就没了成功的可能。

我咀嚼藏在腮帮子里的奶糖,放了太久,味道泛着难以下咽的酸。张靖川红着眼像野兽般死死掐着我的脖子。

他是真的恨我。

但不要紧,宁安喜欢我。

再见了,我可爱的、天真的,我的宁安。

我闭上眼,只可惜宁安那么喜欢我的眼睛,她再也看不到了。

二十五

突厥公主死了,使臣一口咬死公主是被张靖川掐死的,但孟绮臻说告诉我她是服毒死掉的。

但是突厥人把公主的尸体带走了,皇帝只能硬着头皮吃哑巴亏,赔偿突厥不少东西。

公主的死,换回了草原过冬的粮食。

听到消息,我哭得好伤心。张靖川给我的肩膀上药:“有什么好替突厥人哭的。”

“她死不足惜。”

我追着打他,他不断向我求饶:“好了,别打了,你胳膊上还有伤。”

我回忆着最后推我的力量,抬头看看姑姑:“你能碰到我啦?”

她手向我伸来,又碰不到了。

“其实公主最后的刀,不是朝你致命伤去的。”

“我知道,她舍不得我死。”我拨开奶糖,塞进嘴里含着:“我那么讨人喜欢。”

她只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身上的伤并无大碍,但不妨碍我找由头推迟婚期。张靖川幽怨谴责的目光,看得我良心都会痛。

但是结婚,哒咩。

张靖川去庖屋煎药,我从屋内溜出来,见着我那被众人审判的小马驹。

孟绮臻见我,指着旁边漂亮的棕色骏马:“你的冤种马儿媳。”

我不明所以点头,每年我的马都要被请走配种,家族成员都能占满整个山头了。

她又指向程以靳:“你的冤种马丈人。”

姑姑右手锤在左手掌心上:“我第一次知道你娘和你爹在一起。”

“是因为他俩的马,早早配平了,孩子就是你现在这个。”

该死,本该死去的配平文学,竟然在这个地方背刺我。

我悲从中来,从屋内抽出一把长剑:“我要废了这逆子的孽根。”

他们见我手持利器,皆劝我不要冲动。那混账的白马还在往它姘头背后躲。

我冷静下来:“我不该这么冲动。”那混账又活泛起来,向我讨好的鸣叫。

我将剑交给了崔棣秋,让他善待我的小马驹,毕竟本仙女心善,见不得苦。

崔棣秋领命去了,我为那悲痛的嘶鸣,掬一把泪。

姑姑说,鳄鱼也像我这么哭。

不可能,绝无可能,鳄鱼那么丑,怎么也配和本仙女比。

孟绮臻凑过来,环着我的手臂,贴着耳朵:“遐妹妹,先前说的那药,在我屋里。”

我浑身僵硬,脑内天人交战,只能用眼神向程以靳求救。

程以靳撑开我的眼睑,神情比我还无辜:“小过儿是眼睛不舒服吗?叔叔吹吹。”

“妹妹累了,我这就送她回屋休息,请侯爷慢走。”

我被孟妖女劫持走了,等张靖川回来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为剑拭血的崔棣秋。

“我的佩剑怎么在你手里,你拿它做什么了?”

“剑是郡主给我的,事也是奉郡主之命做的。”

“所以到底是拿来做了什么?”

“阉马。”

“崔、棣、秋。”名字从张靖川齿缝崩里出来,他将手中汤药泼过去,崔棣秋拿剑去挡,被淋了一身:“这次就算阿寻再护着你,我也要叫你先去见一眼阎王。”

“你大可试试。”

我听着外边打闹的动静,很是渴望凑一眼热闹,被孟绮臻勾着脖子倒在床上。

屋内燃了醉人的熏香,孟绮臻撑在我身上,笑得风情万种,暧昧地勾开我胸前的系带:“妹妹这时候,怎么还有心思想别的男人。”

我想反抗,没成功,手推拒着:“这样会不会太着急了。”

那群没用的花孔雀,只顾着争风吃醋,正经需要他们的时候,全派不上用场。

“容不得我不着急,我的好妹妹。”孟绮臻附在我肩头,红着脸喘息:“只要想着你马上要嫁给张靖川,我就恨不得命人杀了他。”

“只恨这世道,容不得女子之间的情爱。”

她显然有些虚弱,微红的眼尾似是含着泪光,菩萨见了都要擅动凡心。

可我不是菩萨,我铁石心肠。

我趁机推开她,翻身下床,却觉得脚步有些虚浮,撞倒在床柜上。

等等,不是,你这不对劲吧,你把药用在自己头上了?

孟绮臻你这么疯的吗?

孟绮臻显然已经开始神志不清,也不知道用了多大药量,她伸出双手:“遐妹妹,过来,姐姐疼你。”

我开始翻箱倒柜,企图找到利器保持清醒,最终只找到刺绣用的针线。

我心一横,扎在自己指尖,呜呜呜,疼死了。

肩膀上的伤口也因这番折腾崩开,好容易找回点力气,我走在床头举着针,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清醒过来。

孟绮臻衣衫已然凌乱,罗襦散漫滑落臂弯,露出光洁的后背。她侧躺在床榻上,盈着水光向我望来:“妹妹喜欢这般情趣吗?”

“姐姐没关系哦,只要遐妹妹喜欢。”

“不如说,姐姐希望妹妹能在姐姐身上留下独属于你的印记。”

“让姐姐真正属于你。”

孟绮臻,你能不能听听,你自己到底在胡说什么东西。

我害怕,手一哆嗦,针掉在地上。

黑灯瞎火的我又找不着。

孟绮臻呼吸越来越重,眼神都游离起来,她扒拉着自己前襟:“遐儿,姐姐难受。”

我连忙上前,紧紧拽住她胡作非为的手:“我会让姐姐舒服起来的。”

她虚弱地依偎在我怀里。

这日子着实不是人能过的。

我将她打横抱起,猛地掉头,踹门,狂奔,跳河。

一气呵成。

让这个世界同我一齐毁灭吧。

二十六

我听见有人在我身后随我一起投河。

我想劝他大可不必,人生哪有那么多不如意,需要以死明志。

我跳河,只是单纯觉得,河里凉快。

我快被烧死了。

直到程以靳在背后托着我上岸,我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我感到有人挤压我的胸肺,卡在喉间的水吐出来才觉得自己好多了。但我不敢抬头,我觉得现在不是我足以应付的场面。

跳河的动静太大,我昨日才刚刚遇刺,现下正在宫内静养,显然是惊动了不少人。

大太监带着御医匆匆赶来,程以靳脱下外套盖在我肩上,以遮蔽我被浸湿得彻底的身体。

宫女们上前打算扶起孟绮臻,可她浑身力气都用在了抱住我。宫女扣她的手臂,没扣动,只能求助地望着我。我摆摆手,随她去了。

皇帝姗姗来迟,环顾四周:“这是怎么回事,这般狼狈。”

“陛下,臣为救郡主,已是不慎瞧见郡主身躯。为不辱郡主名节,还请陛下赐婚。”

我惊骇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程以靳。

孟绮臻终于不装死了,她猛地坐起,一掌拍在我腿上:“掉进河里的难道只有遐妹妹一人?倒不如程侯爷将我也娶了去?”

呜呜呜,我腿好疼。

程以靳怜爱地望着我,要过来将我抱起来,我不让,我想让他滚蛋。

孟绮臻对他怒目而视,转而拜向自己亲爹:“父皇,我与遐妹妹已有了妻妻之实,要赐婚也是赐婚我与遐儿。”

皇帝指着孟绮臻的手都在抖:“你在说什么鬼话。”

“臻臻与遐儿真心相爱,还请父皇成全。”

我又听见碗碟摔碎的声音,张靖川的嗓音支离破碎:“你说什么?”

他跪在我身边:“我与阿寻少年婚约,本不日便将成亲,还请陛下不要拆掉这段良缘。”

张靖川又望着孟绮臻,咬牙切齿:“即便阿寻真与公主发生什么,臣也不在乎。”

“阿寻只能是臣一个人的妻子。”

皇帝看看程以靳,看看自家闺女还有张靖川,最后又看向我。

“你们几个,”他可能实在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甩锅:“不如先问问当事人怎么选。”

皇帝望向同样目瞪口呆的我爹:“你的好闺女啊。”

关我什么事嘛,我想反驳,可刚抬头就感受到所有人炙热的,投向我的视线。

要死,受不住,怎么办。

遇事不决,先装死。

我晕过去了。

二十七

雪死去的那刻,我回忆起了许多被遗忘的过去。

诸如我因同张靖川的婚约,跟我母亲大吵一架。我质问她,在我这个年纪,她也是全然依靠着一纸婚约,和飘渺的爱情活着的吗?

或许这种质问在如今看来是可笑的,但于年幼的我而言,那无异于我精神的脊骨,亲手摧垮了我勉强伫立起的世界。

十三岁的吕英徽是没有我这般幸运的,她来自新世界,没有亲眼见过旧世界的恶。

却也因此天真、勇敢、嫉恶如仇。

她若不举起手中的镰刀奋起反抗,会被旧世界的里朽物吃掉。

或是宗族、或是阶层、或是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剥夺。

但那是十三岁的我无法理解的,十三岁前,母亲是我的神明,她无所不能。

十三岁,她原形毕露,神明是虚假的。

她告诉我,如果没有我的父亲,那就没有如今的她。

“屠龙者,终将成为恶龙。”

那举着巨剑,被留在原地的小小勇士该怎么办啊。

还是说,原来我也只是一条恶龙吗。

我吃着恶龙从村民手里抢来的粮食,住着恶龙用宝石垒起的巨大宫殿。只是因为善良的女巫日日夜夜在我耳边讲述勇者屠龙的童话。

我就真的成勇者了吗?

但是为什么啊,太坏了,我是那样坏的孩子吗?

我哭得太伤心了,上气不接下气,我娘起初还不耐烦,后来发现怎么也哄不好,只能把程以靳叫过来。

我趴在程以靳胸口,听着他轻声细语的安慰,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掉。

程以靳从袖子里掏出好多奶糖,哄着我吃。我偷瞄他,啃一口糖,再偷瞄他。

他揉巴揉巴我的脑袋,发型都被揉乱了:“到底是哪个混蛋啊,害得我们小过儿这么伤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又害怕被他发现,我原来也是个坏孩子这件事,只能支支吾吾:“娘亲叫我和张靖川订婚。”

“你不喜欢张靖川呀,那我们不要他了,再换个更好的。”

“那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亲呢。”

“不成亲不可以吗?”

他一时语塞,我见他答不上来,哭得更伤心了。

我哭得太不寻常,他正面怀抱着我,让我看着他:“跟舅舅好好说说,到底怎么了。”

“母亲说,她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可那不是她自己挣来的吗?”

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如何跟我讲道理。但他不明白,我那时候的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不需要他告诉我。因为有我的父亲,我母亲的商途才能畅通无阻;因为有我的父亲,她才不会因为她孤女的身份,被京城的贵族排斥在外。

就连程以靳自己,也是侯府流落在外的孩子。

我们本身就是龙,或是依附龙才得以活下来的龙仆。

当时程以靳正在处理被我弄脏的外套,他裸露着上半身,压根没有察觉我的发难。

我扑上去,恶狠狠地在他胸前撕咬。

程以靳怔愣地躺下,任由我胡作非为,还不忘安慰:“好啦,过儿不委屈,别哭,是舅舅的错。”

他将我纵容得太过了,就连我做错事之后,心虚逃跑也是放任的。

我跑出太尉府,跑出东街,向京城外跑。

我孩提时骑马跑山,当我长大,山在变小。可是京地好像任我如何成长,依旧那般没有边际,如巨大的牢笼,怎样也挣脱不开。

可是我真的做错了吗?

只因刘夫子身为女子,便被学生肆意诋毁;只因我是女子,便被逼迫习女红,明明我的海学,比任何贵族子弟都要优秀。

明明我也在痛苦,却也只是恶龙吗?

可我或许真的是个坏孩子,不然又为什么,我被抓住了,却没人来救我。

我被锁在漆黑的小屋里,声音传不进来,只能窥见窄窄窗户里,透进来的稀薄月光。

就像被遗忘了一样,没有水没有食物,甚至没人陪我说说话,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要把我抓住,这样惩罚我。

也就是那时候,才是我真的第一次见到姑姑。

她为我而来,拯救了我。

二十八

姑姑将我送回了家,自己因为能量耗尽陷入沉睡。

我站在太尉府门口,不知所措,下人连忙把我迎回去,又去外边通知家里的大人。程以靳一回来就抱着我哭。

他一边哭一边跟我道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但他吵得我脑仁疼。

我恍惚开口:“叔叔,疼。”

周围沉寂下来,我没去细想,只是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

程以靳抚摸我的脸:“小过儿乖,舅……叔叔揉揉。”

“叔叔会为你报仇。”

那时候我看不明白程以靳眼底的脆弱,也听不懂张靖川的那句:“皇城要有人护着。”

他只是别扭地,想护着我,却不敢说出口。

他幼时不爱习武,便只能眼睁睁望着我被掠走,却无能为力。

程以靳领兵进犯突厥,张靖川从军,他俩一心只想着复仇。

于是黑黢黢的房间里只剩下我,萤萤般的烛光,还有替我刺绣的小禾苗。

崔棣秋要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待他们归来,待姑姑从沉睡中醒来,我也已经学会了一个人长大。

我遗忘了很多事情,不愿记起,不愿提及。

以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替小过儿解答当年的疑问。

可身处旧世界的人,本就给不出这道题的答案。

“皇权剥削百姓,父权剥削女性。你既是皇权社会里的既得利者,也是被父权剥夺的一份子。”

“这世上本无神明,没有完美的人,出生在士族本身并不是罪恶。”

“只要旧世界尚在,女人便会被迫依附男人而活着,这是来自旧世界的戕害。”

“但那不是你的过错,过儿。”

“你不是坏孩子。”

姑姑安慰着我,纵容着我没有停歇的哭泣。

二十九

商船驶向渡口,程以靳一遍遍整理我的衣衫:“在外不比家中,万事需小心。钱若不够了,尽管去钱庄取,报我的名字。”

又叮嘱站我身后的崔棣秋:“小心伺候郡主。”

我心不在焉地用领口的系带打绳结,他看不过眼,又将结解开:“行船颠簸,会有些难受,到时候可转走陆路。待你抵达泉州怕是以至深秋,衣服可带够了。”

“小禾苗收拾的。”

我见他还要继续念叨下去,连忙捂住他的嘴:“好啦,钱有带够,都是小马驹的卖身钱。”

“衣食住行都有小禾苗伺候,他也能保护我。”

“难受了沿途住下,江南的风景我还没见过呢。”

“最后,锚沉下去,帆扬起来,我就能登上我最喜欢的海啦。”

程以靳笼住我的手,垂眼温润地望着我,我能感受得到他真的很舍不得我。

“可恶,凭什么让程狗一个人做大善人。”

“凭什么崔棣秋可以和阿寻一起走。”

“谁让你没打赢他的,还将军呢,徒有其表。”

我听见远处有动静,刚转头又被程以靳掰过来。

“再说,我又不是不会回来,怎么做出一副生离死别的表情。”

“回来同我成亲吗?”

“这老男人怎么敢!他比遐儿大那么多,他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阿寻成亲也是同我成亲,什么时候轮到他了。”

“你论样貌仍不及本宫,何必说这般丢人现眼的话。”

“阿寻最喜欢我,能摸我的腹肌一晚上不撒手,你成吗?”

为避免他俩真忍不住蹦出来找我理论,我到底最喜欢谁,这种送命题。

我决定赶紧出发。

我朝程以靳挥手,表示我真的要走了,他几乎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直到我上船。

船家看惯了这种别离,把空间留给我们。当然关键是我钱给的够,我最大。

“我真的要出发啦,不然太阳都要下山咯。”

“过儿,我陪你去。”

“我想自己去看看嘛,”我触碰程以靳脸庞:“还有,不要再自责了,舅舅。”

"小过儿平安回来了,不用再自责了。"

我看到程以靳眼底的泪光,船家启动了船只,我拼命朝远去的身影道别。

我走出来了,舅舅,所以不要独自一人陷在里面。

小过儿也希望她的舅舅,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三十

在漫长的独行后,我终究和舅舅,和过去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并且我将踏足真的海。

姑姑呜呜地叫,她说这是在模仿新世界里巨轮启航的鸣笛。

我胡乱擦干净脸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姑姑,你是系统吧。”

“系统好像都有任务,你的任务是什么。”

“让姑姑瞧瞧,嗯,宿主获得五名角色的满好感度。”

我理解里,那个宿主应该是我。五名角色,我掰着手指,很好,只有四个。

“反正不管奖励是什么,我都是不准备做的。”

“可任务已经完成了啊。”

姑姑疑惑,和我大眼瞪小眼,突然间她恍然大悟,又心虚地飘远了。

啊啊啊啊,姑姑你这个内鬼!

配平文学什么的,都给我走远点儿啊!

这个女主女儿配男配确实火过一阵,我看的是女儿主动追的男配,就,比较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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