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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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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犁整了整衣冠,缓步迈出店铺。

霎时间谩骂、嘲讽一齐涌来。

甚至还有人突破侍卫的防线,朝他身上扑来。

是一个朴素装扮的妇人。

衣衫整洁,平日里应当是拾掇得干干净净上街,为家里买米买面,扯布做衣的,偶尔给自己添一只发钗,买一盒胭脂。

日子也就平淡闲适地过下去了。

只是此时,发髻散乱,满面愤怒。

好像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盼头。

他看着她,都能体会到胸口呼之欲出的疼痛。

他轻轻扶住她,缓声道:“对不住,这一次炼的剑品质出了问题,我们正在回收,稍后也会给予赔偿......”

妇人用力挣脱他的手,还想要冲上去打他,却都被侍卫拦住了,她于是对侍卫拳打脚踢,骂道:“你们都是骗子!当初人人都说你们的剑便宜又结实,可我去店里一看,最次等的都要我们不吃不喝几年才能买得上!我织布做工,眼都快熬瞎了,辛辛苦苦攒了几年,吃糠咽菜,才有了买剑的钱!我儿他从小就想学剑,所有人都说……”

说到这里,她口中呜咽,手上打得愈发用力,脸上却潸潸落着泪。

“我儿回家对着树砍了一下,剑就断了!他还觉着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没有爱惜剑,我也打他骂他,怎么能把那么好的剑弄坏!可我儿懂事,他不甘心,他还想练剑,他跑去码头搬货,想去挣点钱再买一把回来,结果.....”

“我儿身子骨还没长成,搬货物的时候,被压歪了身体,落了水,救回来之后,痴傻了!”

“我今日才知道,都是你们的问题!是你们的剑!剑也是会坏的!剑是自己坏掉的!我儿那么聪明伶俐,他们都说我儿有剑骨啊!我儿啊!”

她嚎啕大哭,终于没了力气,瘫软在地。

她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咒骂:“你拿什么赔!你们这些人,心烂到泥里了!老天不会放过你们的!”

公孙犁安静地望着妇人的眼睛,那里面满目疮痍。

他环视一圈,每个人都是满目恨意,每个人都因为他的袖手旁观,他的无能为力,而失去了重要之物。

他看得心脏闷疼。

终于意识到,曾经世人敬仰、人人称道的藏剑山庄,崩塌成了这副为祸百端的模样。

风满袖曾经就站在这个铺子旁边,踌躇满志,对他说:“我要让每个想学剑的人都能握到剑!”

“他们不必觉得剑是一辈子都难以触及的东西,不必觉得练剑是富人家的事情,不必为了买一把剑一家都节衣缩食,他们什么都不会失去,我会让他们什么都可以得到!”

她侧眼看他,眉眼弯弯。

他侧眼看他,怎么展颜,都无法将眉头展平。

他已是两鬓斑白,愁眉紧锁的老人了啊。

半生过去,怎么什么都没做好,还把自己也丢了呢?

他麻木地主持着安抚、赔偿的工作,送走了门前的一批又一批人。

只是那个妇人直到声音嘶哑,也不肯接受任何赔偿,一心耗在店铺门口,要将他们每个人都咒骂一遍。

有时候,望着那些人离开的背影,他心想,他们的苦痛还可以被抹平,仍然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那他的呢?

他还剩下什么,还可以抓住什么?

冷慕白出现在店铺外面。

他们在山庄里面待久了无聊,特意派她下山来瞧瞧情况。

可是看这样子,好像不太好。

她看见一个妇人瘫坐在地上,嗓音嘶哑地说着什么,买剑、我儿、码头、落水......

冷慕白离得远,囫囵听了个大概,却也听明白了她的故事。

她听着她的故事,抿了抿嘴,心里五味杂陈。

街头突然跑过来一个人影,步履轻快,天真烂漫,清风瘦骨。

是学武的好苗子。

冷慕白看得眼熟,很快就分辨出,这是她昨天在街边拦住的少年。

当时正要去买剑的少年。

此刻这个少年全然不复昨天的干净整洁,头发乱得像稻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脸上衣服上脏兮兮地抹着泥巴,眼神清澈见底,干净得不似常人。

她心“砰砰”乱跳,她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而这个事情与这个少年有关。

她目光紧紧锁住这个少年的身影,只见他奔向瘫坐在地上的妇人身边,叫唤道:“娘,娘,回家吃饭啦!我捉了小虫子,小虫子可好吃了!娘!娘!你看!”

他手里举起一条干巴巴的蚯蚓,就要往嘴里塞。

妇人一把扯下他的手,打掉他手里的东西,揽住他的腰,嚎啕大哭,却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可她仍是要哭,无声大哭,嘶声大哭,用眼神哭,用眼泪哭。

用她和他的故事哭。

冷慕白心脏沉沉地坠下去,没有尽头似的坠下去,她感觉手脚发冷,她浑身都冷,冷得要痉挛,她第一次和别人共情,她第一次体会到宝贵之物被外力打碎的感觉。

真痛啊。

她直直地看着那对母子,眼也不眨地看,要把这幅画面刻进心里似的看,要看到生命尽头地看。

仿佛明天再无缘得见,地看。

她浑身僵直地站了好久好久,终于抬起发麻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对母子身边走。

她不容置疑地扶起那个妇人,搀起那个少年,在妇人惊愕的眼神中,一字一顿地说:“他是个学武的好苗子,你要去送他学武。”

妇人泪水滂然,她扯着嗓子说话,发出像是蛇一般的“嘶嘶”声:“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这个样子,没办法了啊......”她嘴唇泛白,干得裂了口,每次说话,都有血线细细地往外冒,可她仍是要说。

冷慕白听得有些许费劲,但她眉头半点不皱,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地听着妇人语无伦次的话,“医者说他这辈子都这个样子了,没办法了,没钱了,我救不了他......”

她无声地哭,可是眼眶肿得流不出泪来。

她泪流干了。

冷慕白坚定地望着她,眼神比天边的星子还要亮,让她想起来她儿子先前的眼睛。

就是这么亮。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

“有办法的,”冷慕白说,“我带你去找。”

她把母子俩扯到公孙犁面前,制住妇人拼力反抗的动作,对公孙犁说:“这是谁的罪过?”

公孙犁默然一会儿,道:“是我的罪过。”

冷慕白断然否认:“不,这不是你的,这不是你直接犯下的。”

她对妇人又强调一遍:“这不是他犯下的。”

“他今天站在这里,是因为他也是受害者。”

妇人挣扎的动作渐渐停止了。

冷慕白扭头看回公孙犁,“你带她,去赎罪。”

“这样你才能心安理得,她的生活,也还可以继续下去。”

“好,我知道了。”沉默了一会儿,公孙犁应了下来。

冷慕白对妇人说:“他也是受害者,不是他要卖假剑,他是藏剑山庄的管事,你把你儿子交给他,他可以让他学剑。”

妇人迟疑着,慢慢松开紧攥着少年胳膊的手。

拉着他,把他推到公孙犁身后。

少年懵懵懂懂,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妇人哄道:“儿啊,你不是想学剑吗,他会教你学剑。”

少年听懂了,高举双臂,欢呼着:“学剑咯!学剑咯!”

看着他,妇人犹觉得不放心,期期艾艾地问冷慕白:“我可以跟他一起去吗?他现在傻了,需要人照料,我在,他不会给人添乱。”

冷慕白下巴点点公孙犁,“你问他。”

妇人犹豫几息,将目光放到公孙犁身上。

公孙犁宽和地颔首,“你随他一起来,没事的。”

妇人这才定下心来,想道谢,但又说不出口,别别扭扭拉着儿子站在他身后。可当她转头再望儿子那天真无邪的模样之后,眼泪还是忍不住潸潸而落。

他再也长不大了。

公孙犁宽怀地笑笑,差人将母子俩安顿到藏剑山庄里,回头继续焦头烂额地应对着别人的诉求。

冷慕白不会说话,便站在一边单单看着他如何处理,公孙犁腾出空子还与她说笑:“我得庆幸,刚才那对母子俩,只有一个。”

他没明说,冷慕白却懂他意思。

虽然说来残忍,但是不幸得无法挽回的人,有一家的确是够了。

天色擦黑,围在店铺门口的人一点点减少,直至没有。

冷慕白经常蹲守任务对象,站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倒是公孙犁,敲敲打打自己身上的骨头,伸胳膊锤锤自己后背,发出闷闷的声音。

冷慕白忽地说道:“你也有一副好剑骨,倘若从幼时练起,现如今已跻身高手前列了,也不会再受庄主约束......”

公孙犁打断道:“这是我的选择,从不后悔。我于庄主,亦是心甘情愿。”

冷慕白便懂了,他愿永永远远,做风家的一把鞘。

“时候已不早,姑娘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去向少庄主禀报此事。”

冷慕白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钟离秋和埼玉早就坐在房里等她,见她回来,拉着她问外面的情况。

冷慕白据实说了。

两人摇头叹息,闷头苦思,却也想不出个好法子出来。

“难道这事就只能这样胡乱遮掩过去吗?”钟离秋心烦意乱地问。

无辜之人背负责难她倒无甚反应,犯了事的人还逍遥法外是她最讨厌的事情。

埼玉沉吟道:“办法或许是有,只是公孙犁不愿。”

这倒也是。钟离秋不说话了。

“啊啊啊啊!”她叫了几声,在床上左翻右滚。

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敲击声。

钟离秋从床上爬起来,与另外两人面面相觑。

“进来!”她扬声道。

“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撞开了门。

外面漆黑,却突然打了一个闪,将门外的人照得亮了一瞬。

三人定睛望去,竟是本该修养身体的张朋。

随后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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