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曼二十三岁大学毕业，直接进入岛城大学工作，她花了近二十五年，一步一步爬到校长办主任的位置，熟知学校内各种套路，官大一级压死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将工作奉献给形式主义、工作能力不行甩锅第一、能干的不如能说的、要有眼色懂领导想要什么……

这地方就是个巨大的喜剧电影，每个人都是带着面具的小丑，只为了让特定观众莞尔一笑，拼命表演罢了。

她早就忘了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什么真诚，什么无私奉献，不过是小学课本上哄骗小孩子的假话罢了，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她，怎么可能还记得？

她呆楞地看着对面的年轻女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搬出退休的领导，搬出市里面神秘的高层，不过是想让对面的人知难而退，再不济也将这个烫手山芋抛出去，却没想到对面的人就像听不懂似的，一定要将时间耗在她这儿了。

可更令她无法接受的是，她思索片刻后发现，这女孩说得或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江玉曼叹了口气：“我并没有撒谎，烂尾楼的停工，我确实不知道始末。这么多年过去，我记得的也不多了。当时接到通知返回学校时，烂尾楼被警方封锁，只是没几天就解除了。再后来，整个图书馆工程停工，对学校里的教职工宣称是资金流出现了问题，暂时停工，待日后合适时再重启……但这个图书馆是市里面拨款建设，资金流出问题，不就是上面不给钱了吗？只是这句话没人提罢了。”

“这件事情过去没两周是九月开学的日子，在开学前的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当时的校长，找了个借口将这件事搪塞了过去，并严令禁止这件事再被提及讨论。后来没过多久，大家有了新的讨论热点，也就彻底翻了篇，只剩下一栋烂尾楼了。”

如果江玉曼说的都是真的，当年警方曾经介入过，那么在警局系统里，应该留有记录。宴赤当即给警局同事发了条信息，劳烦其帮忙查询，沈梵音则思忖着江玉曼刚刚说的内容。

能让学校闭嘴封锁消息的事，一定是个丑闻。2023年前后十年，各大高校发生过不少丑事，但百分之八十都被强制封锁了消息，最常见的就是学生死在学校里。无论自杀或者他杀，学校一律采取捂嘴行动。除此，还有各类学术造假、贪污科研经费、导师奴隶研究生等等。

仿佛这些真实发生的恶性事件，只是这些最高学府光鲜亮丽外表上一颗微不足道但擦不掉的污点，盖住就好，无人在意，却不知道这些污点擦不掉的原因是从内到外的腐烂，若不诚实面对，剜去腐肉，永远得不到新生。

那么，岛城大学，会是哪一种呢？

尸体的死状惨烈，陈列特殊，更像是复仇。那具还没证实身份的尸体如果是许川的话，那么死在烂尾楼里的都是曾经参与烂尾楼建造的底层工人，学术上的事和他们无关，贪污的话也不至于拿两个打工的撒气……那么会是因为什么呢？

沈梵音望向江玉曼，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死了几个？”

江玉曼愣住：“什么？”

她这幅不知情的模样倒似是真的。

沈梵音换了个问题：“有人在烂尾楼里自杀？”

江玉曼垂下眼睛，微微摇头。

“烂尾楼里发生了凶案？”

“毒品交易？”

“学位买卖？”

“人口交易？”

沈梵音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江玉曼却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这些问题和她毫不相干，她根本不知道对面的人说的是什么。

直到沈梵音说出她心中最后一个猜想——

“□□？”

江玉曼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

沈梵音心中了然：“未竣工的图书馆，四面八方围满了层层叠叠的青纱帐。月黑风高时，周围无人经过，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被发现，确实是个实施罪案的好地方。”

江玉曼叹了口气，不再隐瞒：“我确实不知道在烂尾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后续收尾时，发现了一些事，让我有了一些猜测。这些猜测未必是真的，我随便说说，你们随便听听。如果这些猜测能帮到你们，你们不要说是我说的，如果帮不到，你们也不要怪我。”

宴赤颔首：“您请说。”

“收尾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协助整个施工队撤出学校，其中包含工费的清算。这些内容不是我来做，但我偶然看到了一份文件，上面记录着工人的人头和应该支付的工钱。最后支付工钱的工人，比在工地干活的工人的人头熟，少了七个人。后来我和几个后勤的员工闲聊时，他们提起过，警察封锁烂尾楼时，不仅来了很多辆警车，还有救护车，而烂尾楼解封前，警方又来了一次，这次的目标是烂尾楼旁边工人居住的板房，据说带走了好几个人。我猜，这或许就是人头有这么大误差的原因。”

史艾皱眉：“这些内容，应该不足以判断是□□吧？”

江玉曼站起身，走到房间大门处拉开门，向外探头，走廊上空无一人。她关好门，走回沙发坐好，微微前倾身子，压低声音：“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是在开学后一个月。那天我在学校食堂吃饭，偶然听起一个老师说起，有个学生这学期开学转学了。大学转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能很多年都碰不到一个。我在校长办工作，如果真的有学生转学，必然能接触到流程的审批，但是我很确定，我从来没看到过。我当时就问那个老师，她是否知道那个学生叫什么，然后我拿到了一个名字，高馨。”

“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吗？”

“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人不特别，特别的是她的父亲，高志平。”

沈梵音依旧不明所以，宴赤却对这个人命颇为熟悉，他看着江玉曼，语气肯定：“前岛城市长，前几年似乎调到了省厅。”

江玉曼点头：“没错。高馨其实是个化名，她来我们学校读书，是隐藏了身份背景的。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学校高层和几个特殊部门，应该是全部知道的。如果高馨转学，我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于是回到办公室后，我趁着没人，在系统里查高馨的信息，发现这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她的所有记录都被人为修改抹除，不留一点痕迹。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正准备找技术部门检修时，碰到了外勤归来的我的领导，白主任，于是随口提了一嘴这件事，没想到却被领导大声训斥了一顿，让我不要没事找事，一定是我看错了。”

“你据理力争，坚持是系统出现了问题？”

江玉曼被沈梵音这句话逗笑：“姑娘，我如果当初这么回话，我就不会坐到这个位子了。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我真的看错了，而是让我不要再插手这件事。那时我也年轻，虽然没有刨根问底继续追查，但还是存了些好奇心。也是巧合，又是几日，我看到有人来找白主任，偷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内容大概就是，那个人委托白主任办什么事，白主任说已经办成了，记录删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可以发现。之后白主任问那人，高小姐身体还好吗？那人只说了一句，已经过世，好在伤害她的那些人，已经接受了法律的制裁。之后没多久，那人便离开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没多久，在一个新闻上，我看到了那人的身影，才知道是市长高志平的秘书。”

江玉曼叹了口气：“一个姑娘，被很多建筑工人，在未完工的建筑里伤害，还能是因为什么呢？也是可怜那个姑娘，没做什么错事，却白白丢了性命……当时的学校正在评选一个荣誉称号，在这个关头，可不能出现负面新闻，我曾经以为学校耗费力气将这件事压了下来，全都是因为这个评选，没想到还有学生的背景这一层……后来我也查过高馨同学室友，关系亲近的都被保了研，而且都是白主任亲自操作的，也不知道她们是幸运还是不幸。”

沈梵音对她后面说的信息，没有太多感触。用保研等利益交换事件知情人的闭嘴，是老操作了，她就算想吐槽，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倒是前面的事，如果事实真如江玉曼猜测的那样，尸体的诡异姿态，和肢体的惨状，倒是说得通。但同样，如果按照江玉曼所说，当年警察已经抓了一批人，应该不会有遗漏才对，可她清晰记得，许川和邓东的档案上，并未有坐牢记录……但如果警察没有疏漏，他们又为何会如此死在烂尾楼里？还是说她的方向错了，二人的死和烂尾楼停工的原因，其实并无关系？

沈梵音一时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只觉头痛不已。一旁的宴赤神情姿态没什么变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他没有管身旁沈梵音的异样，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建立一个图书馆，投入的金额不在少数，只因为一个学生的死亡，就直接叫停，是否有些劳民伤财，太过草率？”

江玉曼笑了起来，眼角沟壑中全是无法言说的无奈：“学校的钱还不都是上面拨的？上面一声令下，砍了拨款，我们心知肚明其中原因，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