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浮现一层浅浅的笑意，眼角弯弯的，像天边悬挂的一钩新月。

“哦，原来是这样。”

其实他并不需要阿伊莎给予他什么建议，这种事情不用刻意去做。

他重新拟了一份新的旨意，叫人把它送去泰比利亚斯的官邸。

居伊在战场上数次临阵脱逃的行为，已经成为了十字军的一大笑话。没有足够的头脑和他的野心相匹配，只一味喜好争斗杀戮，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下一任国王？

而他竟然还敢在这里大喊大叫，越来越放肆，没有规矩，像头没有理智的野兽。他强忍着杀意没有让姐姐第二次成为寡妇，如果情况允许，他当时就想把剑对准居伊狠狠捅下去。

只是那时候姐姐看他的眼神，他有些于心不忍，居伊的行为再不理智，姐姐都无法割舍对他的感情。他没有办法安慰姐姐，他已经决定要站在她对立面——把旨意颁布出去，再召集贵族们开会。居伊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想来那些人也不会反对自己的决议。

鲍德温四世忽然想起贝里昂受的伤还没有好。贝里昂年纪大了，身体恢复的速度比不上年轻人，他得派人去探望，现在天快黑了，明天派人去也来得及。还有一些在这次战役里表现好的骑士们，他们需要得到赏赐。

以往这些事情他可以亲力亲为，现在不行了，他得把这个任务移交给泰比利亚斯。

坐久了，腰部有点酸，鲍德温四世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中透露着歉意：“我很抱歉今天让你受到了惊吓。”

“没关系。”阿伊莎脸上的神情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那怎么能没有关系呢？那把银晃晃的剑就架在她脖子上，不知有多少无辜商人的生命在它的刃下终结。他没有告诉她的是，鲁格斯生前和居伊关系极好，当年有人称他们曾是莫逆之交。这也是居伊对阿伊莎动手的部分原因，他认为她是导致鲁格斯被处死的真凶。

他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后怕，亲眼看到她今天差点死在居伊剑下，这危险的一幕给了他不小的视觉冲击，骑士的剑不该滥杀无辜。他沉咛片刻，试探地问：“你不怕吗？”

阿伊莎有点心虚地摇头。

她当然怕了，当时自己手无寸铁，而居伊手持利剑。如果给她一把刀，她会用来吓退居伊，保护自己。现在想起来她不禁感到心有余悸，侥幸逃过一劫。

鲍德温四世并不准备过早的结束今晚的谈话，阿伊莎说不害怕的时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他知道她很聪明，也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不该为了他去陷入某种危险中，得罪某些人。这里是欢迎所有人来朝拜的圣城，撕开这层面纱，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欲望之都，暗藏阴谋和危险。

“在加利利的时候，对面的敌人可不是居伊，那是萨拉丁的军队，你也不害怕？”

见他提起这件很久以前的小事，阿伊莎感到有点突然，脑袋里的思绪飞速旋转，然后她决定实话实说：“怕。”

“但是你没有逃走，你仍然和纳绥尔一样勇敢地站在那里与敌人作战。我还看到你用了弓箭、长剑、火把。”

就算害怕也会执着地留下，这是她暗自许下的承诺，只有在战场上看见他的那刻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留在耶路撒冷的意义——自己守护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的。

她摇头否认了他赞赏的话：“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我不清楚自己该干些什么，纳绥尔让我好好躲着，没有安排任务给我。刚开始我还躲在后面发愣，不会使用武器，从来没打过架，甚至连刀都没摸过几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到多优秀才算是您合格的士兵。”

他的士兵？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他混沌迟缓的大脑，那如蛋壳般易碎的世界被一阵强烈的情绪撕开，露出骇人的血肉。就像平静海面上突然掀起一阵风暴掠过，汹涌的大海翻卷起白色浪花，搅起了悸动的情愫。伴随一道惊雷劈开黑夜，滋滋啦啦的闪电在他耳畔炸开，每一声雷鸣都在敲响他内心的纷乱与纠结。

他仿佛能听见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的声音。他掉进了一个漩涡，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复心绪，但那句话分裂成调皮的天使与恶魔，两只小家伙不停撕扯他的灵魂。

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曾经以为自己的心思清晰明了，却在此刻发现人性是如此复杂，充满了无尽的谜团，猜不透也想不明白。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想过无数次的是另一个身份，而不是作为他的士兵。

窗外的风吹过树叶发出细微沙沙声，草丛间的虫鸣穿过了深邃的夜色。墙边摇曳的火烛把殿内映得亮堂堂的，投射出房间陈设错落有致的影子。

阿伊莎感到哪里不对劲，她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心虚不已。

“陛下，您怎么了？”

他把头偏向另一侧，极力把声音稳住：“……我没事。”

恰巧这时有侍从通报泰比利亚斯来了，硬生生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先回去休息吧。”他再开口，眼中已是一片澄明。

阿伊莎不明白鲍德温四世刚才怎么了，今晚的话题结束得太快，她竟然有点不舍，但是泰比利亚斯来了，她只能离开。

“等等。”

阿伊莎回头看向国王。

“陛下还有何吩咐？”

鲍德温四世朝侍从招了招手，侍从走过来，弯腰，听国王在耳边吩咐。

侍从会意，去了会客厅，把长桌上未曾动过的石榴连盘端了过来。

阿伊莎向鲍德温四世道谢，跟着侍从离开了。

出了门，阿伊莎看到了泰比利亚斯，他在等候王的传唤。他怀里像抱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用一块丝绸盖住，像是个盒子。

她好奇地想知道是什么奇珍异宝，泰比利亚斯已经被传召进了内殿。

泰比利亚斯把一个方形盒子稳稳当当放在桌上，动作谨慎小心。

盒子并不高，整体高度略矮，是为了更好地保护里面的东西而设计的。盒子外面什么宝石都没有镶嵌，也没有刻画花纹之类的装饰品。只有正中央刻着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十字架图案，朴素得不像王室之物。

鲍德温四世说：“送去的羊皮卷你都看过了是吗？”

“是的，我都看过了。”泰比利亚斯沉稳地点头，“我支持您的决定。”

“很好。”鲍德温四世重新回到软椅上坐下，“我决定再次和萨拉丁签订和平协议，你怎么看？”

“从现有情况分析，我们经不起和萨拉丁再打一仗。议和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恢复国力。”

泰比利亚斯说得没错，耶路撒冷已经经历太多的战争，鲍德温四世多想能在他这代结束这种纷争苦难。

和平的曙光始终没有降临在这片沙漠之城，难得的一瞬和平和安宁仿佛是从神明那里偷来的时光。一个没有战争和痛苦的未来对他们来说究竟还有多远？

“陛下，这是您交代我做的那件事，我完成了，也把它带来了。只是……您真的要这样做？”

泰比利亚斯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鲍德温四世从他的眼神中猜到了这位忠诚的大臣想要说什么。

他反问：“你觉得我做错了？”

泰比利亚斯突然哑口，那藏在蓝色袍子里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他摇头：“您没有做错。我只是想不通陛下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有何意义？”

“神的旨意。”

??鲍德温四世淡然地回答。

这是一句非常荒谬的回答，如果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他应该给信徒们指明方向，而不是冷漠地放任不管，把这座圣城推到风口浪尖之后又推向地狱。

鲍德温四世的语气中满含嘲讽，泰比利亚斯听出来了。他知道，耶路撒冷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他自己也可能成为这场战争中的牺牲品。为了自己的信仰和权力，他必须坚定不移地站在国王这边。他说：“上帝会明白您的。”

鲍德温四世冲他微微点头。

等泰比利亚斯离开后，鲍德温四世将那个盒子放在自己双膝上。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面，打开前，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他几乎忘了自己还病着，十字架的图案好像向他传递了什么力量，身体忽然有了生气活力。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放置着两样物品。

??一把特意打造的匕首和一枚金色的十字架。

他凝视着匕首，拿起，缓缓把它从刀鞘中抽出，清晰的倒映出他银面具下的那双眼睛。而金色的十字架躺在盒里仿佛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他想要给予的太多了，可能对于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正如泰比利亚斯认为的那样，其实他做的这件事微不足道，根本不需要他亲自过目，也没什么太大意义。

他自知活不过三十，无法用一生的时间去回报她付出的情谊，很多年以前，神明就剥夺了他的资格。他们之间错过的岁月永远无法弥合，命运的安排让他们注定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相遇，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最真挚的感情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