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川忙称不敢，才息下的心跳又躁动起来。

居然也是女子？

他几乎确定了，这必是他那胆大包天的逃妻。面上仍不动声色：“敢问神医贵姓？”

“免贵姓姜”

一道清浅的嗓音传来，陆青崖正要答话，见姜月自己先说了，便含笑道：“正是。阿月，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来助阵的陈大人；陈大人，这便是我青州神医，舍妹姜月。”

陈洛川设想过很多次与姜月重逢的画面。

他不知道她是平安是落魄，是安稳是流离。

或许她还活着，却已对他厌恶至极，怨他强夺了她却不能护她，反而平白使她遇险。

又或许他费劲千辛万苦后，也不能找到她一丝踪迹，从此两处茫茫，生死不见。

唯独没有想过，她仍会如初见时一般，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随意地冲他说一声，“免贵姓姜”。

陈洛川已不知此刻心中是何滋味。消失数月、生死不知的小女郎就这么俏生生地撞进眼中，令他目眶酸疼。

他一点也不想计较她逃跑的事了。他只想过去抱起她，摸摸她的小髻，问她离开之后有没有受苦。

姜月打帐中走出时也未曾料到，陆青崖要给他引荐的人就是陈洛川。

她想当然以为陈洛川是以钦差身份来的，平时应当不在军中，即使来了，陆青崖也会为她避开。

现在看来，陈洛川竟是领了军中职务。

姜月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他们迟早也要碰面，既然来了，那就见见吧。

陆青崖有求于她，身份也不逊于陈洛川，在他的地盘上，陈洛川又能拿她怎么样？

听见陈洛川问她姓氏，姜月忽然起了点恶劣的心思，抢在了陆青崖前面开口。

她信步而出，停在可以平视这两个高大男子的位置，嘴角一勾：“见过陈大人。”

嘴上说着见过，却没有一点要行礼的意思。

陆青崖担心陈洛川不满，忙为她解释：“陈大人莫怪，圣人云‘礼不下庶人’，舍妹长在民间，于礼数便不甚周全。”

心下却奇怪，姜月在他面前向来进退有节，那气度简直比他这个正经世家出身的都要矜贵几分。

陈洛川本来也从未见过她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只觉得这是姜月不曾与自己生分的表现。

不仅不敢责怪，反而担忧她心生恐惧，再次离开。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似温柔诱哄：“阿月在我面前，自然是不必多礼的。”

姜月头皮一炸，这人干嘛啊？

陆青崖也诧异：“陈大人与舍妹竟是旧识吗？”

陈洛川点点头，不置可否，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全副心神都系在了她身上。

陆青崖有些尴尬，陈洛川的眼神毫不遮掩，他再迟钝也看出两人关系斐然了。

可是这姜女郎先前不是还和乔笠住在一处吗？若是被陈洛川知道了……看样子他是舍不得对姜女郎如何的，但他如果要拿小乔撒气怎么办？

陆青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忽然明白了姜月之前说的不见朝中官员是什么意思。

就是特指陈洛川吧。

好后悔没有多问一句。

陆青崖干咳两声，想赶紧把陈洛川送走：“陈大人先前不是说要回府吗？现在人也见过了，我还要在此为姜女郎设宴，便不多留大人了。”

陈洛川置若罔闻，仍旧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似要将她拆吃如入腹一般：“营中饭食粗糙，哪里是给女郎吃的。”

陆青崖顿觉无语，怎么，看不上本郡守亲自摆的宴？

姜月闻言皱起眉头，正要拒绝，却被一双铁钳似的手紧紧握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乖乖跟我回府去。青州不太平，这几日想吃什么就吩咐陈折准备，别再一个人乱跑了，嗯？”

男人笑意未达眼底，黑沉沉的眸子似有暴虐的漩涡在酝酿，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无尽的宠溺纵容。

说着又看向陆青崖：“陆大人找回内子，再下感激不尽，这几日便与家妻叨扰了。”

又来了，明明是不容拒绝的逼迫，还要端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样子。

姜月心头一阵烦躁，她用力甩了甩肩膀：“谁要和你回去！我受郡守征辟，在军中救治伤员，怎能擅离职守？”

陈洛川感受到她的挣扎，面上依旧笑得温柔，手里却一寸寸收紧指节，直到感受到掌中娇躯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再也无力挣脱他的禁锢。

深黑的眼里这才有了一丝病态的餍足。

姜月纵然疼得眼泛泪花，也执意不肯对这疯狗服软，她在心里恨恨地大骂莽夫，也转过目光去看陆青崖，眼里明晃晃地写着要他践行承诺。

陆青崖目瞪口呆：“陈大人，这，这可使不得呀！”

陈洛川嗤笑一声，仿佛听了什么笑话：“陆大人，我要带走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使不得？”

陆青崖为难，这要是夫妻打架，他倒真不好插手。

“我可没同意嫁你。”姜月冷声道。肩臂疼痛欲裂，她被激得双目发红，仿佛困兽终于对猎人露出了獠牙：“陆大人，此人强娶民女，无媒无聘，如何配称夫妻？”

陆青崖得了准话，大松一口气：“如此，姜女郎还是留在营中的好。陈大人也劳累一上午了，来人，送送陈大人。”

青州兵都是陆家嫡系，唯陆青崖之命是从。即使眼前身着官服之人看上去位高权重，也不妨碍他们一拥而上，大有此人若敢违抗郡守便要大打出手之势。

陈洛川扫视一圈，他倒不惧怕这些人，只是大敌当前，两位主将怎能先起了嫌隙。眼看着没办法再将姜月强行带走，他转身之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阿月当初闹腾得厉害，现在又怪我无媒无聘。不过只要阿月想要，三媒六聘，十里红妆，随时都可以为你置办。”

姜月一句话也不想再和他多说，这人就喜欢自说自话，惯会歪曲她的意思。她想要的他不肯给，就狡猾地拿这些东西搪塞，叫她多看一眼都不屑。

擦肩而过之时，陈洛川微微弯下腰，侧过脸在她耳畔轻声呓语：“阿月，我们来日方长。”

姜月猝不及防被温热的鼻息洒在脸侧，半边身子一麻，露在外面的皮肤迅速爬满了粉意，不知是气是羞。

她抖着手握住了腰间长剑，颤声尖叫起来：“陈洛川，你别欺人太甚！”说着长剑便要出鞘。

陆青崖被这陡生的变故吓了一跳，额上生着汗向军士道：“快快快……快些送陈大人回府！”

那边姜月手中寒光一闪，剑势直逼陈洛川而去，陈洛川含笑不躲不闪，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

陆青崖的武艺不如这两人，现在反而要他来劝架，心中叫苦不迭。

此时他也开始暗骂陈洛川惺惺作态——你倒是给我躲一下！被捅一剑很舒服吗？！

剑尖眼要就要穿喉而过，却堪堪悬停在一寸的距离，陈洛川神色不变，迎上姜月结着霜花的眸子笑道：“我便知阿月好武艺，必不会伤我。”

姜月手腕一番，撤剑回鞘。

陆青崖再也不敢耽搁了，亲自挽着陈洛川送出营门，确认他走远了，没有可能再去而复返，这才转身回营。

他记住教训了。

他再也不会让这两个人碰面了。

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不行，陆青崖痛苦地想着，陈洛川想带兵搜山，必须要姜月解了瘴毒，这两个人明日又得碰面了。

他将此事告知给姜月：“不知女郎可能解了这瘴毒？”

姜月自是应下。

闹了一通，两人终于安稳坐在帅帐里用上了午食。陆青崖一口气终于松下来，好奇心便蠢蠢欲动起来。

但见姜月又恢复了满面清霜的谪仙姿态，好像刚才失控拔剑的人不是自己一样，他几欲张口，终究把话咽下了。

姜月此时平复了心情，反倒大方为陆青崖解释起来：“郡守见笑，我与陈洛川确实有几分素日纠葛。”

陆青崖忙称不敢，两只耳朵恨不能竖在头上。

五年前

京畿郊外

姜月刚刚出师，下了瑶台山，开始四处游历。

一路行过丛林旷野，城池村庄，望着远处巍峨的城墙，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停下脚步，准备略歇一会儿。

想来这里就是长安城了。

听人说此地名医荟萃，太医院更是天下医者都向往的所在，想到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姜月不由得雀跃起来。

她背着小小的药箱，腰间悬一把长剑，一路轻装简行，却在长安脚下被拦住了。

城门守卫管她要银两。

她没有。

姜月脸涨得通红，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她每到一地便会靠医术挣些银两，但从不刻意积蓄，足够生活便好，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寻访名家了。

再加上她要采药，所行大多是荒村野径，银两带在身上无用，只会徒增重量，便会在出城前全部换成干粮。

这下好，本来计划着身上的干粮今日进了城还能支撑半月，以她的本事必然早就开张了，宽裕得很。谁知如今连城门都进不去，生计一下子成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