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抬起脸，茶雾染湿了她长而浓密的鸦睫，细小的水珠结在上面，像是没干透的眼泪。

她简单说了说这一个月来的事，又讲到今天早上的事，最后窘迫地说：“我实在无颜继续在这儿住着，只是身上现在实在凑不出路费了。”

陈洛川听完松了口气，看着姜月可怜兮兮的样子，又有点心疼，又有点微妙的庆幸。

他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你就安心住着，别想东想西的。我聘你做府医，自然是看中你的医术，能一剂药治好顽疾的医者天下难寻，是男是女又何妨？那些人不愿用你，是他们有眼无珠，怎么还平白冤枉起我来了？”

姜月不知道这人心里有别的心思，故意顺着她的意思捡了好听的话哄她，真以为他是难得的知己，心中别提多感动了，一时眼里又泛起了点点水光。

陈洛川见自己把人哄住了，便再接再厉道：“阿月听话，回去吃了饭歇一会儿，下午换身衣裳，带你去见个人。”

姜月下午去见陈洛川时，果然就换了另一件衣服。

陈洛川见她穿得和上午看不出多大区别，只是好像略新了些，有些哭笑不得，说道：

“陈折给你置办那些衣服呢？去那里头挑件喜欢的换上。别不好意思，我向来不会短了府里人吃穿，不单是你有，别人也都有的。”

听他这么说了，姜月才打开了陈折给她搬来的那些大箱子。

等她再出来时，陈洛川一看，是件浅青色的平罗衣裙，颜色比姜月自己的衣服鲜亮不少，密织的暗纹在她走动间隐隐浮动，流光溢彩，便笑道：“这身好看。难怪阿月喜欢穿这颜色，确实衬你。”

姜月鲜少与别人谈论穿着打扮，更没被这样直白地夸过，有点拘谨。但她向来自持，面上一点儿也没带出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便只能面无表情地傻站着。

陈洛川被她逗笑了，贴心地带过了这个话题，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门口车已经备好了。等会儿去见个太医院的前辈，阿月不用紧张，随便聊些什么都行，投缘的话就认个师傅，不喜欢的话这两日再见见别的。”

姜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袖子里的手捏得死紧。

陈洛川半晌没听到回答，回头上下打量她一眼，伸出胳膊把她的手从袖子里捞出来，似笑非笑道：“别给这细手指头捏碎喽。”

这一下午姜月都过得跟做梦似的，勉强撑着一副冷静泰然的面孔，游魂一样跟着陈洛川见到了现任太医院的院使秦谦，又被他收为了关门弟子。

这老者已年逾古稀，十来年不曾收徒了。他一下午也沉默得很，和姜月对坐着大眼瞪小眼，全靠陈洛川来回递话，倒真有几分师徒之相。

回去的路上，姜月才有点恍恍惚惚地咂摸出味来，心里砰砰直跳——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有可能被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医家接受了？

姜月成为秦谦关门弟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医家。有些人不明所以，只觉得秦老是年纪大了犯糊涂；

有些人知道内情，虽畏惧陈洛川权势滔天，却也不认为他会为了一个女子把手伸得这么长，便默默观望着。

但也有人有心攀附，已想好了要趁早来陈府拜访这位名叫姜月的民间女医，好卖首辅大人一个人情。

第二天开始，拜帖便如雪花片一样飞入了陈府。

这些拜帖刚送来时，被陈折拿来请示陈洛川：“家主，这些人各怀心思，用不用先挑拣一边？”

陈洛川勾唇一笑：“不，就这么送去。”

于是这些拜帖便在姜月面前堆成了小山。姜月不懂其中的利益关系，只以为是秦老的名头惹人追捧，她挑了一家映象中颇有些独门儿科本事的，去找陈洛川。

昨日之事后，陈洛川就告诉姜月，若有事找他，可以直接到书房来，不会有人拦她。

果然，当她走到东阁门口时，站在门前的下人只是朝她行了一礼，就为她打开了门，连通传都省了。

姜月走进书房，看见陈洛川正坐在桌案后面写字。

陈洛川见她捏着拜贴走进来，便搁下了手中的笔，将桌上的几份公文推到一边，冲她慵懒一笑，似乎有点疲倦：“阿月可懂按跷之术？我看忙了半日公务，好累啊。”

姜月点点头，将手上的拜帖放在桌边，便绕到了案后去。她将双手搭在陈洛川前额和头顶，肘、腕、指节同时用力，一股绵柔的力道顺着头顶穴位经络向下巡行，令人疲惫顿消，神清气爽。

陈洛川本来只是想骗她来给自己捶捶背捏捏肩，偷偷亲近一番，哪知道这小姑娘深藏不露，看着柔柔弱弱，竟有这样一手舒筋活络的本事。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阿月可曾习武？”

姜月答道：“学过。”

陈洛川心下了然。果然，能这样精准地控制力道，姜月必然是有些内家功夫的。

他闭上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放松：“我也曾在军中呆过几年，粗通些武艺。阿月哪日得空，可有兴趣与我切磋一番？”

姜月闻言感到些许为难。她师门练的是太极功法，溯源上去是极正统的一脉，本就有经得起推敲的攻防体系，代代传承下来更是改进得相当成熟，实战起来几乎没落过下风，并不是大多数医者所练的养生功法。

陈洛川只是个文官，虽然他说在军队里呆过几年，但几年能学些什么呢？姜月只觉得他也许只是会些基础的套路，以为她也一样，便谨慎地问道：“家主若是想练些功法养生，我可以教您。”切磋就不必了。

她聪明地藏起了最后一句，怕陈洛川以为她小看自己，和她生气。

陈洛川哪里会听不出她的话外之音，好笑地睁开眼睛道：“阿月以为我在夸口不成？既然如此，咱们定个赌约，你若能赢我半式，我便为你开一家医馆，一应世务皆由你自己做主，不必受那些人的制约，如何？”

姜月心中意动，虽然觉得自己有些胜之不武，还是心虚地应下了。

陈洛川闭上眼，继续享受着少女不轻不重的按压。

此时会给姜月发拜帖的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姜月若真去了，必然会发现那些人只是把她当作自己的附庸来讨好，并不会因为一个秦谦关门弟子的名头就将她当作医者来对待。

京城的门第森严，腐朽固化，比她这个月来感受到的还要严苛得多。不过她都不必知道了。左右只要有他在，那些条条框框都管不着她。

当天下午，陈洛川便将姜月带到了府中一片开阔的竹林里。

两人手中都没拿兵器，陈洛川换了一身黑色的劲装，姜月还是穿着她那几身衣服，只是把袖口用束带扎紧了。

姜月习惯了陈洛川一身绯色直裰的文臣模样，第一次见他穿得这样英气，少年修长有力的身形被勾勒得淋漓尽致，甚是晃眼。

陈洛川信步走在前面，白底皂靴踩在散落一地的翠竹叶上，沙沙作响。他停下，转过身对姜月展颜一笑：“阿月，出手吧。”

姜月立马凝神，气息稳稳地沉在丹田。她在胸前抱架，腰间发劲，掌风变换，瞬息之间已和陈洛川在手上对了十几招。

陈洛川依旧一脸闲适，手上却相当干净狠辣，稳稳地压制着她，似乎还游刃有余的样子。高手切磋，二十招之内敌我实力就能分个高下，姜月暗暗心惊，不敢再大意。

她手上的攻势忽然加快，拦、扶、推、挤，一招紧接一招，一势快似一势，太极拳法完全施展开，如环无端，变化诡秘。

陈洛川也有些惊讶，即使是军中，也鲜少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的，即使他怕伤着姜月收了力气，姜月这样的功夫也已算是罕见的高超了。

此刻见她似乎认了真，好像还留有后手，陈洛川越发兴味，密雨般的拳风越发凌厉，他也想看看，姜月如果使出全部的实力，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姜月看似全副心神都在与陈洛川对掌，其实招式已渐渐由实化虚，看上去掌风缭乱人眼，身形已渐渐拉大了进退之间的距离，忽而撤势退避，忽而逼近强攻。

陈洛川暗叹一声好身法，不依不饶地缠斗上去，不让她肆意躲闪回还。

姜月见他逼近，不躲不闪，抓掌为钩直袭面门，陈洛川向左偏头躲过，谁知少女葱白五指将要落到他眼前时又蓦然后撤——姜月手上竟是虚招。

修长的双腿蹬地而起，一脚裹挟着劲风便朝他露出破绽的右肩踢来。

姜月下盘极稳，平日里用剑的时候看不出来，赤手空拳之时出腿便有千钧之力，一脚踢实在了，对方的骨头都会裂开。

陈洛川不敢硬接这一脚，身形暴退，堪堪躲过，额上渗出点冷汗。姜月见一击不成，旋身追上去双腿交替着连连进攻，看上去气势愈发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