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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京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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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嬷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很和气。微胖,一张白净的脸,眼角略略有几道皱纹,并不显老。头发整整齐齐在脑后绾成一个圆髻,只用一根斜寿纹的青玉扁方插着。说起来这根青玉扁方还是唐夫人过年前赏的。

樊嬷嬷今年过了年刚好五十,在家里也是做祖母的人了,但因为放心不下夕瑶和唐棠,所以即便儿子来求了好几回让她回老家享享清福她也没走,一直留在唐府。今年过年前,儿子又来了,想她回去做个寿,这次把儿媳妇和小孙子都带来了。那小孙子名叫虎子,长得也虎头虎脑的,一双小拳头伸出来肉乎乎的,十分招人疼。樊嬷嬷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可是临了,还是不愿意回去。樊嬷嬷的儿子儿媳无奈,只能在院子门口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唐夫人得知此事,十分感动,着人在偏厅里给樊嬷嬷摆了一桌寿酒,带着夕瑶亲自给樊嬷嬷敬了三杯。这根扁方就是给樊嬷嬷的寿礼。

可能是因为略胖的缘故,加上走得急,即便是在大雪天穿过廊子吹着冷风走了好些路,樊嬷嬷这会儿额头上也是汗津津的。她拿出帕子略略擦了擦,在帘子外头站定,等着通禀。

进了屋子,樊嬷嬷见屋里还有旁人,没着急说话,只站在边上,顺带悄悄瞄了一下梁飞雪。

梁飞雪这边也略略打量了一下来人,气氛随着喜鹊退出屋子马上安静了一下来,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梁飞雪打破的僵局:“这位是唐府的樊嬷嬷吧,今儿真是过意不去,害你遭罪了。”

樊嬷嬷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请梁娘子安。不知我家小小姐如今在何处?” 没心思寒暄,樊嬷嬷直奔主题,想快些看到唐棠。

正说着,梁府的秦嬷嬷也匆匆来了,一进门,绕过椅子站到梁飞雪后头,生怕自家的娘子吃了亏。

“嬷嬷跟我来吧。” 梁飞雪说着,引着樊嬷嬷进了内室。

“孩子有些不好,受了惊,路上可能也着了凉,有些发热。已经请万和堂的张大夫来看过了。这会儿服了药,睡着了。”

樊嬷嬷一听孩子病了,正要上火,可随着梁飞雪撩起床帘,火又慢慢下去了。

唐棠正在厚厚的丝绵被里睡得香甜。

从这内室的布置上看,紫檀木雕花的床梁,百子戏婴刺绣的帐子,床上金丝绣着龙凤呈祥的被面,再加上一进屋整个屋子里暖融融的,这应该是梁娘子自己的屋子,床也是她自己睡的床。

“外头刮风下雪的,孩子病着不好挪动,所以我想让嬷嬷这两天先留在这里照顾。大夫说,不可叫孩子再受惊吓了,嬷嬷想是一直照顾这孩子的,肯定比我们妥帖。”

梁飞雪看着樊嬷嬷没搭话,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刘千祥来唐府的事儿,实非我的本意,更不想还连累这孩子生病了。”

想了想,回过头介绍:“喜鹊是我的贴身女使,这两天留在这屋子伺候,嬷嬷有什么需要的就和她说”,说着指了指一个身形高挑穿着青绿色衣裳的姑娘。喜鹊赶忙上前行了个福礼。

梁飞雪又回头吩咐秦嬷嬷:“这几日孩子和唐府的樊嬷嬷就住在这院子里,你回头让人把东面的厢房再仔细收拾一下,一应用品捡好的来,不够就去库里取。还有,地龙烧旺些,仔细别把孩子冻着了。”

摆在咱们院子里?秦嬷嬷没张口,眼神却充满了疑问。

这可是自家小姐的院子,住进来个外人算个什么事儿?梁府院子多了去了,干嘛非安排住在这里?

“嬷嬷,去吧。” 梁飞雪拉了拉秦嬷嬷的袖子,颇有点小时候撒娇的意味。秦嬷嬷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只看到小唐棠睡得香甜,一撮乌黑的头发露在枕头外面。想了想,终究没说什么,出门吩咐女使办去了。

樊嬷嬷本身有一肚子气,准备一进来就臭骂一顿。可现在气却变成了满肚子的疑问:外界都说梁国公府的二小姐嚣张跋扈,可从她的言行举止看却又不像,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安排妥当了小娃娃的住处,又趁着雪停把孩子和唐府的樊嬷嬷都挪了过去,梁飞雪靠在东稍间的美人榻上,膝上搭着宝葫芦图案蜀锦面子的薄被,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话本子。

透过边上的支摘窗,外头风也小了,天色略略有点暗下来。

她原本想着等父亲从宫里赴宴回来,好和他商量一下后面怎么安排,是过两天直接把这个娃娃还回去吗?还是找个什么由头?可左等右等,没等来父亲,却等来了唐府着火,唐家母女性命垂危的消息。

“杜鹃,你去叫人把刘千祥找来,我得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姐,秦嬷嬷一早就吩咐了要找千祥老爷。但是听门上的人回报,千祥老爷回来放下了娃娃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

“不清楚,说是不让人跟着。” 杜鹃无奈答道,心里也很替自己小姐着急。

这会儿,比杜鹃更着急的,肯定是唐家内院的管家婆子卞妈妈了。

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儿,夫人和小姐至今都没醒来,老爷的书房又烧个稀巴烂,卞妈妈这心,如同在火上烤着一般。

前脚送走了万大夫,后脚她就急急打发小厮套了马车去宫门外候着,要是老爷下了宴,就赶紧接回来。

眼瞅着酉时快过了,老爷还没回来,卞妈妈在正屋门口的廊子上来来回回走着,饶是下雪天冷,头顶都感觉要冒热气了。

“妈妈,歇歇吧,已经打发人在门口等着了,要是老爷回来了,会第一时间来传话的。” 女使银翘在旁边劝着。

“我哪里歇得下来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会儿老爷没回来,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卞妈妈说着说着,眼睛又红起来,“今天老爷出门的时候还家里还好好的,夫人还吩咐,说晚上院子里吃个羊肉火锅热闹热闹呢,可现在…现在…回头老爷回来了,叫我怎么交待啊…”卞妈妈这一说,银翘也跟着又哭起来。

看着夫人和姑娘就这样躺在床上,大家伙儿心里都不好受。

“都别哭了,” 紫草听着哭声从里屋走出来,“这会儿老爷不在,夫人和姑娘又这样了,家里就得是我们撑起来。卞妈妈,您是这内院最有威信的妈妈了,大伙儿可都看着您呢。依我说,与其这样傻等着老爷,不如咱们几个合计合计,看看今天这事儿有什么蹊跷没有?。”

“什么蹊跷?” 银翘回头望紫草,今日哭了好几回,一双眼睛都肿得像桃儿了。

话音刚落,卞妈妈一把拉住银翘的手。毕竟是办事半老了的妈妈,紫草这一说,她就想到了。

于是也顾不得冷了,拉着紫草和银翘沿着廊子,走到正屋后头花园的凉亭里。这凉亭建在鱼池子上,四周都邻水,要过去只有通过来时走的廊子,别无他路。加上大冷天的,绝不会有人误闯。

三个人索性也不点灯,就站在黑处讨论。

银翘一开始不明白,但是被卞妈妈拉了一路,冷风一吹,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紫草姐姐,你是说,今天这事儿,是计划好的?”

“我没有凭证,不好随便乱说。但今日这事儿,我总觉得透着不寻常。千祥老爷来抢小小姐,是不是太顺利了些?” 透着湖面水光的反射,紫草的眼睛闪着冷静的光。

她仔细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那千祥老爷进门的时候是我奉茶的,然后大家就都退出院子了,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我问过门上,也就是一炷香多点的时间,千祥老爷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披着大氅,大氅下面罩着的,估计就是小小姐。”

“等一下,你说千祥老爷披着大氅?” 这样一说,银翘也有印象了,“我记得我退出去的时候他刚进门,我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身上穿的是绯色小科绫罗,哪里来的大氅?”

“大氅不会有错,我和门上反复问过,是一件灰黑色的。而且没有大氅,他如何能不被人发现带走孩子呢?”

“咱们府里有内鬼!” 卞妈妈压低了声音,但是很肯定的说。

“二门!” 这下,三个人都想到了。

“今日上值的是福顺家的,这死老婆子,居然敢吃里扒外” 银翘年纪小些,人也冲动,说着就要去理论。

“别冲动!”紫草一把抱住银翘,顺带捂住她的嘴巴。

“我的小祖宗,小点声,你想闹得整个院子都听见啊。就这么傻兮兮跑过去,福顺家的要是不承认呢?咱们又没什么凭据。”

连翘还想反驳,卞妈妈按住她的肩膀,“紫草说得对,这事儿不能急。” 看连翘一脸不服气,继续问:“那福顺家的,平时不在外面办差,住也是住在内院后罩的房子里,刘千祥是怎么认识她的?又怎么这么巧,刚刚好今天就是在福顺家的值上?那大氅可不是一般人家的东西,这么大一件,多扎眼,要藏起来不被注意可不容易,是谁给她递进来的?”

一连几个问题问下来,连翘就懵了,“那依妈妈的意思,这里面可能还有别人?”

“是很有可能,所以咱们不能张扬,得悄没声儿地去查。老爷是在外办差的大男人,内宅里的门道可没咱们清楚。这事儿,看来只能我们自己来。” 卞妈妈突然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哎,这时候,要是樊嬷嬷在就好了。”

“是啊,也不知道樊嬷嬷在梁府里怎么样了。”一说起樊嬷嬷,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一会儿,三人继续低语,分工说好了各自要去查的事儿。

“老爷回来了!” 门上来传话。天爷啊,可算回来了。就这一声儿,大伙儿的心就定下来了。

唐老爷今天这一天的心情,简直如同冰火两重天。

今年的正月十五是太医局三年一度考核的日子,考核内容从医学原理到草药识别都有。

本届一共有12个太医局局生参与考试,其中考评为上等的有9人之多,这表现几乎是历年来最好的一届。怪不得官家在晚上的宫宴上称赞说:“为社稷解忧,为百姓治患,怀信功不可没啊。”一时间群臣纷纷向唐老爷祝贺,饶是一向不饮酒的他,也被绕进去了喝了几杯。

可下了宴席一出宫门,情况就不一样了。除了平日里的长随以外,宫门口另有府里小厮候着,一见他出来,几乎是带着哭腔迎上去的。

上了马车,小厮就急不可耐地说起了家里的情况,书房被烧,小小姐被抢,大小姐重伤未醒,夫人气急攻心引发了旧疾也人事不省。这一桩桩一件件,莫说亲身经历了,光听着都凶险万分。唐老爷宫宴上饮下的酒,一会儿工夫化作冷汗,全从后背上渗出去了。

车辇刚到唐府门口,还没停稳,就看到唐老爷急冲冲地撩开了帘子,不等小厮拿来凳子,一个纵身跳下马车。许是太急了,又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眼瞅着唐老爷一个腿软,膝盖差点着地。但是没等人来扶,他立马又直起了身子,毫不犹豫地往夫人的院子跑去。

到了正房门口,却看唐老爷慢了下来。边走着边扶正了官帽,又掸了掸身上的灰,等女使们打起帘子,他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进屋,仿佛刚才那个急冲冲的是别人一样。

“老爷这是怕惊着夫人咧。” 不知道哪个婆子在院子里小声说了一句,天太冷,等回头看是谁的时候,原地只留下了一丝白色的雾气。

往日里,他下值回家来,屋子里总是很温馨。夫人或是在做针线,或者在看书,有时候和小唐棠闹着玩儿,见他进门了,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来,帮他除下官帽,换上常服,轻轻问一声:“官人今日可顺利?”,递上一杯温温的茶饮子。这一天值上的疲惫就在这温声细语间化解了。

今日,一样的屋子,却静悄悄得让人害怕。一旁的女使见老爷进来了,忙上来行了礼,递上了一块帕子,带着哭腔说:“夫人,夫人刚才吐了血了…”

看着那浅青色竹子刺绣的帕子里,一块褐红色,唐老爷脑子翁地一下。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夫人的病症他比谁都清楚。病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不算多严重,可后来成亲以后陪着他在蜀地上任,偏巧遇到了地龙翻身,一时间山川崩塌,村落和庄稼地都被毁了,人也埋进去不少。夫人带着家里的女使婆子,跟着他日夜忙于救人,吃不好睡不好,加重了病情。大灾之后又是大疫,那时候连粮食都匮乏,更别说药材了。夫人把自己用的好些药都让给当地百姓了,后来发病,生生熬着,这才伤了根本。

这些年,夫人的身子一直时好时坏,全靠着药材和施针吊着。原本如果好好将养着,许还能囫囵个十几年,可现在…唐老爷不愿往下想。

他闭着眼睛挥了挥手,示意让屋子里伺候的女使们都下去,径直往内走去。

内寝里,一屋子的药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夫人的面庞,在暖色的烛光下,也显得惨白。许是听见动静了,她探着头往帐子外面瞧,手抓着床沿想要坐起来。

“蕊静,你躺着别动,” 唐老爷一把上前扶住夫人,给她按回被子里,又帮她把肩膀掖好。

“官人,夕瑶…唐棠…”,夫人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连这几个词都是气音,唯有紧紧抓着他衣袖的手和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能看出她的激动。

“嘘,莫哭莫哭,我都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我你还信不过么?” 唐老爷心如刀绞,脸上还硬扯出一丝笑容:“你只管把自己身子养好了。回头还得替夕瑶看着唐棠呢。” 边说着,边俯下身抱抱夫人,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然后把夫人的手放进被窝。

陪着夫人坐了约半盏茶的时间,看她睡着了,唐老爷站起身,轻轻放下床帐,把屋子里的烛灯拿远了些,然后轻手轻脚走出院子,往半夏居去了。

夜里风大,加上又下过雪,廊子上的穿堂风如同刀子一般,刮在脸上生疼。身后的长随递来大氅,唐老爷随手接过披在身上,又从婆子手里拿过照路的灯笼,三步并做两步往前赶,底下人都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

到了半夏居,初看到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还是吓了一跳。好在做过多年军医,唐老爷很快镇定地给夕瑶瞧了伤势又诊了脉。终于,悬在半空中的心能往下放一放了:四肢是皮肉伤,不伤及性命;头上的伤口虽深,好歹血已经止住了;刚刚从脉象看,虽然还虚弱,但总算平稳。只要这两日能够醒来,应该性命没有大碍。

出了内寝,紫草递上了万大夫留下的药方,唐老爷仔细瞧过,略一思索,提笔增加了两味药材,然后又嘱咐了些换药的事项。

撩开帘子,提脚走下院子,忽地发现又开始下雪了。候在院子里的长随忙给老爷打起伞,被他轻轻推开,挥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吧。

唐明德抬头看着漫天的飘雪,心中长叹:这上京的风雪,终究是躲不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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