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日瞪着夏荷，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但被超凡剑意蒙了心智的夏荷还是如同坠入爱河的女子，头也不回地要去奔赴“情郎”。

即便亲眼见到当今天子，知晓他的确是一个正直清明之人，可那毕竟是皇宫，哪怕是以宫女的身份进去，他也是觉得不放心的。

夏荷抱着装有百石、千钧两把剑的剑匣，笑嘻嘻地和自家坊主师叔告别。

“你就权当我又去闭关了，师叔只管专心管好坊内之事就好。”

“即便是虎穴蛇巢，你师侄我也自有脱身的本事，然后隐姓埋名一段时间，回头再来坊里看看的时候，指不定师叔你就认不出我来了。”

她这是想趁此机会，把自己从红锈坊里摘出去。

如此自己的身份就不会连累坊中其他人，只是不知道她自己又要吃多少苦。

李红日只感心酸，“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修道哪有一帆风顺的。”夏荷倒是看得很开，“况且我看仙子也不是很难相处的人，命里既然让我遇到，我就要去看看，就跟我当初走进坊里一样。”

她笑道。

结果半柱香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坐在平稳往皇宫前行的马车上，抱着剑匣的夏荷脸都快僵硬了。

她看看坐在一左一右最远位置两端的大梁帝后，再侧首看向假装自己不复存在的宋洛河。

接着她以极小的声音问道：

“他们两位……要保持这样多长时间？”

宋洛河面上严肃，只有嘴巴动一动，“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娘娘心境不平，估计没那么快不生气。”

夏荷满脸苦恼，也只得学着宋洛河老老实实低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马车平稳进了宫后，贺陵就下车是一声不吭往紫宸殿走。

早早迎在门边的马公公有些诧异地看向原本三个人离宫，结果四个人进宫的组合。

出去的时候，不是心情尚好吗？怎得回来，两人倒像是吵架了一般？

他的目光留在夏荷脸上多端详了几秒。

夏荷打了个哆嗦，抱着剑匣，紧紧靠着赵霜雪的身边站好。

赵霜雪说道：“是我带回来的。”

马公公刚想开口说话的气息登时一顿，像是消化了几秒这句话的含义之后，又去看陛下的表情。

后者难得撤下了他惯常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得驱车的侍卫得了命令后，打着哆嗦一溜烟地就跑了。

既然陛下没有反对，他自然也不会出声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朝同样紧绷着脸的赵霜雪建议：

“那娘娘还是需要给这位姑娘去要个名分的，回头才好在宫里行走方便。”

话虽这么说，可赵霜雪想了想觉得，不管是后妃还是宫女的身份，似乎都不太适合夏荷。

于是她难得在做决定这件事上犹豫迟疑。

绕着后宫回廊道路走了许久，直到一头扎进御花园的小路上时，赵霜雪也没有吭声。

和贺陵的争吵余波还在她的脑海中回荡，犹如编钟震天，吵得人连思索的余力也腾不出空闲来。

赵霜雪盯着很远的地方，有宫人高举烛火，逐一将檐廊边上空的灯笼点燃。

她尝试强迫自己放空心境，进入练剑时那种“静”的状态中。

也就是在这时，夏荷开口询问，“仙子，你在烦恼什么？是白日里跟在天子身边那匹马妖吗？”

夏荷也是修道，可以分辨妖魔邪祟的气息。

一般妖魔不进皇城，因为龙气有时能直接能把道行不深的小妖直接碾成碎片。

宋洛河讶异：“马妖？！”

“不是。”赵霜雪摇头，“马公公的确是对贺陵忠心耿耿，寻常也不会袭击凡人。”

夏荷有些惊讶，“如今能遇到这种妖还真是少见。”

妖通常靠进食凡人汲取力量，尝试修炼，大部分修士或是除妖师看见妖，都会直接将它们和魔归于一起毫不留情地消灭。

“那娘娘到底在疑惑犹豫什么？”夏荷又问。

远处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从中间往更遥远，或是更接近的两边蔓延开来。

赵霜雪目光看得很远，随后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她顿了顿，隔了很久后才继续说道：

“我只是在想曾经我用剑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曾经的本命灵剑是沉默的，是温驯的，是不会忤逆她的。

然而现在的它却是坦白的，是叛逆的，是会直言反驳她的。

赵霜雪这么说到的时候，夏荷与宋洛河同时沉默了。

许久之后，宋洛河忍不住先说道：“娘娘，那可是陛下啊！”

天下九五之尊怎么看都不应当是只会附和她话语的应声虫吧。

“况且不谈身份尊卑的问题。”宋洛河说道，“娘娘，那是个人。”

“既然是个人，就不可能永永远远都是意见一致的。”

“你看我与我……生父，同样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

夏荷比宋洛河看得更远更深一些。

“我倒是觉得仙子是个比陛下更高傲三分的人。”

她像是半开玩笑一样说道：

“如果仙子不是因为实力太强，估计走在路上都是要被套着麻袋打一通的。”

赵霜雪：“……”

这话，她在百年前好像就听同辈的人说过。

夏荷看着她的表情，叹了口气。

“我猜仙子您眼下肯定是在想，‘我这么强，所以这么做，有什么错吗？’。”

赵霜雪又一次以沉默证明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您的实力当然可以这么做，或许做的还能比绝大部分人都要好。”

夏荷曾经看过李红锈师祖的手札，百年前的修士实力绝对普遍强于现在的修士或除妖师，其中提到的“赵家儿”更是年轻一代中擅用剑的佼佼者。

这导致她现在与赵霜雪说话的时候，还有点提心吊胆的。

拜托，这可是活生生师祖级别的人物。

“但，仙子，灵器是活物，活物和死物是不一样的。”

夏荷从小酷爱锤炼锻造之术，就拿灵器与普通法器打个比方。

“灵器或许不会说话，但能够以心意相通的方式为器主传送一些想法，我猜……您多半是很少听过搭档的建议的。”

赵霜雪打断她。

“但我持剑，从未有过一败。”

夏荷顿了顿，想起不久前贺陵那番话中提到过的一个关键节点。

百余年前有关仙魔之战的记载鲜少流传，她有幸在手札中看过一些。

“那您在剑关失手了吧……应当不是败于那些妖魔邪祟更高超的剑术，而是负于他们其他的手段。”

她这句话的声音很轻，轻得简直像是会被夜风一吹就散。

可赵霜雪猛地转头看向她，像是隐忍着巨大的怒气一般紧紧攥紧了拳头。

宋洛河忍不住呼吸一窒，下意识感觉四周温度骤降，好似一步跨进冰雪寒冬，本能唤醒惊恐，让她不由自主瑟瑟发抖起来。

夏荷同样感觉惶恐，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对着那双终于不是像死水一样波澜不惊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出想说的话。

“自视甚高，有的时候也会自招灭亡。”

她顿了顿，又说道：

“李红锈师祖在手札里曾经写，她听一位前辈说过……”

“‘仙人，仙人，说到底还是人。就算有万般神通，但我们终究是从人群里来，最后还是要回人群里去的。’”

“父亲……”赵霜雪愣神。

夏荷最后那句话犹如一道响雷忽地在耳旁响起，炸得她原本昏沉的头脑此刻清明无比。

她遥遥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夏日的午后，李青阳叔父脸上摊开一本游记闲书，躺在湖边巨石石面上午睡，父亲就拎着那把形如青竹的长剑钓鱼，他撇过头来和她说话的时候，恰好露出阳光半缕，照得她始终瞧不清他那时的表情。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对方说的那些话。

——“你这丫头就是起点站得太高……眼高手低，对修道可没什么好处。”

他那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时隔太久远，亦或者是她下意识不太想回忆过去，所以只能通过零星的记忆揣测父亲的反应。

可惜她与他之间好像总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现在想来，他多半是遗憾可惜的。

赵乐天。

这个名字在百余年前的人世简直是如雷贯耳，彼时七国乱战，狼烟四起，他这个人入世是一方聪明绝世的猛将，出世则是一位大智若愚的修士。

行走阴阳两世，一把青竹剑横扫天下，未逢敌手。

他那人平日里性情古怪，不愿与人深交，唯一说得上话的至交李青阳也是名声赫赫的修道之人。

和父亲比起来，她这个所谓的“天才”也显得犹如萤火一般黯淡无光。

可父亲那样天资，行走山河时，语气和态度都与寻常人家别无二样，她又是凭什么在心底自视高人一等？

父亲说得没错，夏荷说的也没错。

连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本命灵剑的话都听不下去，她当初在剑关一人强撑，活该无人支援，最后被迫力竭倒下。

赵霜雪回头看着从远处蔓延过来，犹如长龙一样的明灯，最后轻声说道：

“从前我总是觉得寻常人的方法如此漫长，又收效甚微。”

完全就是寻常人的宋洛河摸摸自己的鼻尖，她旁边只有半只脚踏入修道门槛的夏荷也尴尬摸摸下巴。

不过当举着蜡烛的宫人终于来到她们身边行礼后，点燃就近的灯笼时，赵霜雪又低声说道：

“不过，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每个人有自己践行道心的方式。”

贺陵或许一日也没有忘记他们的约定，他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

凡人寿命短暂，所以在有限的时光里选择点燃眼前的灯。

修士寿命悠长，那他们就从更远的地方点灯。

终有一日，灯火在某处汇合，终究会绵延成足以照亮长夜的火光。

清风徐来，赵霜雪愣怔看向自己的手心。

宋洛河担忧地看她，“娘娘？”

夏荷缓缓张大嘴，“仙、仙子……您境界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