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漪佯装轻轻咳嗽两声，实则是借此机会抬手掩袖，悄悄擦掉了自己眼角的眼泪。

她再提起头的时候，语气里有了些被安慰的松懈与安心。

“只是昨晚做了个噩梦，今日清早就一直神魂不定的，倒是让姐姐见笑了。”

赵霜雪看见她左手小拇指上一根颜色鲜亮的红色因果线，已经将柳漪的指根勒得青紫，以至于显得乌黑恐怖，就知道她在不自知之间，碰上的可不仅仅是普通梦魇这样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梦？”

她伸出手来捉住柳漪的左手。

柳漪有些害羞地想要缩回手去，不过当对方的手轻轻触碰到她右手的小拇指指根时，连续几夜的火燎胀痛感却奇迹般地消失了。

她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小拇指，除去看见赵霜雪像是拂去什么尘埃，又像是揉捏皮肉一样的动作以外，没见到其他任何异样。

那之前感觉到的疼痛，难道只是她近几日休息不好的错觉吗？亦或者，只是途径花草，被蚊虫叮咬后的不适？

不过，柳漪没有注意的是，自打赵霜雪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话后，她自己僵硬的身体就逐渐放松下来，安心像柔和的棉被包裹住她，让她能够相对清晰地讲述自己昨晚那堪称诡异的梦境。

“我……”

一时间，柳漪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没有那般疏远，在不知不觉间就流露出对赵霜雪的信任。

“我梦见一口水井。”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恐惧又要重新掐住她的喉咙。

原本准备松开她手的赵霜雪停顿了一秒，没有和以往一样，而是尝试着像夏荷与父亲他们之前对她说的那样，继续握着柳漪的手，语气不熟练地鼓励道：

“然后呢？”

“然后……”对方的鼓励像是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柳漪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然后，我看见井边盛放繁花无数……我记不清那些都是什么花，只是觉得都和美人似的一样漂亮。”

“井下像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让我快些下去陪她们赏花去。”

“我……我，实在没敢上前，随后天一亮，我便惊醒过来。”

“不上前的做法是对的。”

要不然现在那根因果线缠住的，可就不是柳漪的小拇指了。

她看了看对方的脖子，让柳漪缩了缩白皙的颈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赵霜雪拍拍她的头，“做的不错。”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要是这两天又做这梦，晚上害怕，也可来寻我。”

这样，她说不定能更快顺藤摸瓜地找到背后作祟的妖魔。

柳漪只感觉眼眶一酸。

不过还没来得及再说上两句话，立于正殿门边的宫人便朗声道：“恭迎陛下！”

柳漪起身行礼，抬眸看向贺陵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心里有些幽怨。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和皇后娘娘聊得正融洽的时候来！

贺陵察觉到她的视线，走路的步伐顿了顿。

坐在正殿上首的赵霜雪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只淡淡对他说一句“你来了？”，看得蒹葭和春枝两人是眉梢直跳。

贺陵微微颔首，对柳漪说道：

“淑妃先回去吧，朕与皇后有话要说。”

柳漪低着头轻咬自己下唇，隔了片刻，这才闷闷不乐地应道：“是。”

贺陵察觉到柳漪临行离开前，看向赵霜雪那堪称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于是回头问她：

“几日不见，已经习惯了与人相处吗？”

赵霜雪想起罗才人提到的中秋宴会一事，再想起之前蒹葭暗示她可能要做的一堆准备，顿时失去融入世俗的兴趣。

她靠在椅背上，兴致缺缺地说道：

“并没有。”

“这事恐怕与修仙也是不相上下的难。”

贺陵失笑：“不过有人偏偏喜欢掺和其中，所谓与人斗，其乐无穷，也许就是指这样了。”

赵霜雪说道：“这实在为难我。”

于是贺陵笑笑，便换了话题。

“再过不到半个月的日子，虎贲军从北境归京，靖王与莫大将军也随之一起归来。”

“那时恰逢中秋，我思索……”

他琢磨了一下用词，试图让自己的小心思不要显露得太明显。

“不如你我，与阿随夫妻、守樽他们一同前往翠山小聚赏月如何？”

赵霜雪想到罗馨说的话。

“可你不是准备中秋那天过来和她们放河灯吗？”

贺陵满脸疑惑：“和谁？”

“后宫其他人。”赵霜雪道：“罗馨说的。”

贺陵眉眼沉下去。

往昔很少如此的人忽地展露怒意，就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垂首立在殿里的宫人们下意识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看天子怒颜。

“我当时说的是，‘中秋佳节，不用限制民间放河灯之举，毕竟战乱刚过，总是要让人们留下念想’。”

他冷声说道：

“她倒是会曲解旁人话里含义。”

说完，他顿了顿，又问。

“她是不是还说什么替我磨墨之类的……误会之言？”

赵霜雪此时终于从过早起床的混沌中醒来，她开始靠在椅背上一边喝茶，一边漫不经心地点头。

“没错。”

不过这种事情，她在百年前的话本戏折里就看过不少，所以并不觉得讶异。

甚至她现在还觉得有些有趣。

毕竟明明这是自己的一把灵剑，可他现在和人一样，做着人才会做的事情，除此以外，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赵霜雪明明只说了两个字，可是他已经从中读出了剩下她未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意思。

他感觉的到自己的心又在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开始抽痛，如同断裂联系后的刺痛一样令他寝食难安。

“……”

半晌过后，他语气半是埋怨，半是期待地开口问道：

“你不问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吗？”

赵霜雪从茶水和茶点中抬起头来看他。

“我为什么要问？”

既然说是要把他当成个人来看，那她管这么多，不才是不正常的？

贺陵幽幽看着她，这眼神与之前柳漪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但赵霜雪显然没有看懂他的暗示，最后还得是他自己低头开口解释。

“因为她那天晚上一定要献墨一块，等送进来，才发现还特意磨好了。”

赵霜雪：“……”

倒也算是另类的“磨墨”了。

两人闲扯片刻，见贺陵又要起身去处理政务，赵霜雪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住他。

“贺陵。”

贺陵回过头来看她。

赵霜雪说道：“你放心把除妖司交给我吗？”

贺陵回答：“有何不放心？”

明明他们之间的因果已经被她亲手斩断，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本能相信着她，好像这份信任早就深深刻进了骨髓里一样。

这回赵霜雪露出浅浅的笑意，对他说道：

“好。”

那她也要做点什么回馈他的这份信任。

比如……先铲除藏在这宫中，影响着柳漪她们的妖魔邪祟。

***

入夜。

除去宫道两边的华灯，各殿内的蜡烛皆已熄灭大半。

多数的宫人、后妃都已陷入沉眠之中。

一道人影轻盈落在覆盖着琉璃瓦的屋脊之上。

即便她大大方方，似乎丝毫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但夜间巡逻的凡人侍卫与暗卫没有发现这道沐浴着月辉而立的身影。

虫蛹迎着月光蠕动着，在一阵犹如雏鸟破壳的声响中，一双颜色瑰丽的蝶翅轻轻振翅，洒落朦胧的鳞粉后，飞向夜空。

下个瞬间狂风大作，积云揉碎化作白雾雪雨落下，看似轻盈至极，又像蕴藏千钧之力，稍稍碰上一点就能将一名大内高手直接砸成肉泥。

可对手显然精通四两拨千斤之计，手中即便只有一根银簪，也能轻飘飘拨开那些如同雨幕的云雾。

白云散落身后，又轻飘飘地消散，很快这静谧的皇宫便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月光拂不开这迷障一样的云雾，只得高悬头顶，试图遥遥看着那两人之间的对决。

蝴蝶穿行于云雾之间，本当脆弱的蝶翅此刻竟如利刃一般锋利。

它的速度快得像离弦后就找不到踪迹的暗器，可对手显然并不觉得云雾碍眼，每次假借雾气而来，对方都能精准刺中。

银簪与蝶翅碰撞发出铿锵的金石撞击声，但即便如此锋利，对方还是丝毫未有退意。

明明看上去只是随意一挥，一根不算长的发簪就如长剑一般击破这精心孵化的暗器。

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带来的虫蛹来不及孵化，就要全数夭折在这里了。

女子挥挥手，唤回自己的蝴蝶，然后看向雾中的那名白衣女子。

“倒是不知皇后娘娘有如此剑术傍身……是我轻敌。”

赵霜雪从白雾中走出，脚边琉璃瓦早已片片破碎成灰，而她本人毫发无伤，衣袖上甚至连半点灰尘也不曾沾上。

她将银簪重新别回乌发之间，然后看向对面一身南疆服饰的美艳女子。

“在我印象里，南疆大祭司鲜少有你这般安静又好脾气的。”

“是吗？”

阿茹娜微微偏头，闪烁着光泽的银饰在风中叮当作响，若不是刚经历过几秒前的交手，恐怕旁人见到她的第一眼，都会觉得这只是个有些娇憨天真的异域公主。

她一笑。

“我倒是不觉得我的脾气有多好。”

“不过，皇后娘娘怎么知道我不是南疆那位公主？”

“大祭司在南疆身份极高，不用说是公主，哪怕自称为女王即位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赵霜雪显然对南疆的历史很熟悉。

阿茹娜说道：“听闻赵仙子父亲是百年前闻名天下，行过大江南北的剑神赵天乐，老师又是赫赫有名的青阳先生，那知道这些也就不奇怪了。”

赵霜雪淡淡道：“过奖。”

阿茹娜问道：“那么您大半夜不睡觉，来皇宫屋顶上干什么呢？”

“感受天地灵气。”赵霜雪说道，只是这个解释听起来一点也不走心，接着她反问：“不知大祭司你又为什么三更半夜出现在这里？”

阿茹娜给她抛了个媚眼，“哎呀，这不就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赵霜雪：“……”

阿茹娜：“……”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很明显都从彼此的眼里找到了无语这种相同的情绪。

最后还是阿茹娜先开口说道：

“既然都已经站在这里，那我们还是不要打哑谜了。”

“不瞒仙人说，我的目的很简单。”

她脚尖微微用力，将脚下琉璃瓦踩得咔嗒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碎裂。

“就是来看当今天子是否真的有能力，像我族预言的那样，足以封印魔渊，平定天下。”

赵霜雪看着她，问：

“那么，你的感觉呢？”

阿茹娜耸耸肩，露出微笑时的样子，和她进宫时，以及进宫后的沉默寡言丝毫不像。

“我觉得能力堪忧。”

“说实话，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我觉得不如换下一个天子再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