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门被擅自打开，不待身旁的清荷冲出去拦人，来者那一身清冷风雪，和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的尊贵，一下子，屏住了禅房内所有人的呼吸。
当然，也制止住了清荷想要拦人的冲动。
因为，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皇后娘娘的独子，晋王殿下。
海颜抬眼正对上晋王的眸子，但她脑海里，此时正想到的，根本不是刚才在山阶上新桃对她们说起过的那番有关晋王殿下的言辞。
而是重生前，她对晋王殿下，也就是后来的皇帝所有了解的事情。
虽然新桃说，晋王殿下饱读诗书，但后来他登基成皇帝后，却将手中的批红大权全部放手，丢给了东厂提督沈叹。
虽然新桃说，晋王殿下有一丝丝难伺候，可他登基成皇帝后，每次都被沈叹吓得接连噩梦。
更让海颜有些难过的是，这个晋王殿下虽见证了她和沈叹的大婚，却最终，被沈叹逼退皇位，最终走上了绝路。
都是沈叹！
不知道现在的沈叹，有没有进宫。
想到这儿，海颜那只握了狼毫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可她终究不是长姐海望舒，她在见到晋王殿下的时候，完全忘了行礼，更忘了手中的经文。
她只怔愣地跟晋王殿下对视着，彼此不发一言。
终究，是晋王殿下抬脚进了禅房，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随手关上了门外的风雪。
海颜这才想起行礼来，赶紧站起身来，直接跪拜。
但是，海颜还是在开口之前，稍稍斟酌了一番措辞。
她总觉得，这个晋王殿下向来不爱在百姓之间露脸，坊间对他的传言，更是五花八门，说什么牛鬼蛇神的都有。若不是后来他登基，天下百姓，也根本不知他的相貌如何。
所以，今天这般唐突遇见，如果就这么直接将他的名号说了出来，恐怕，也坐实了自个儿在晋王殿下的背后，偷偷议论他这件事儿了。
想到这儿，海颜只好俯身跪拜，真真实实地道了句：“民女海颜，拜见王爷。”
谁知，这晋王只是将视线在她的脸颊上定格了须臾，旋即，他便偏过了眼神，从她跪拜的那方地面，绕开了。
待海颜跪拜在那儿，大气不敢出，甚至有些不知所措时，从她的身后，飘来一句晋王殿下有些意外的声音：“你竟然在默写金刚经？！”
这事儿似乎着实惊到了这位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不过，正当海颜的心底生出一丝丝的小得意之时，却听见晋王殿下又道了句：“不过，这不算什么，我也会默。”
海颜：“……”
那你刚才惊讶个什么劲儿呢？！
害我如此得意了一番。
虽然如此腹诽着，海颜还是恭恭敬敬地站在晋王殿下的身边，故作谦虚地道了声：“我默写得有些磕磕巴巴，对内容还是比较生疏的，实在是，跟殿下您无法等同，如果殿下您……”
说到这儿，海颜顿时慌里慌张地噤了声。
就连一旁的清荷在不停地冲她打手势，使眼色中，也根本阻拦不住海颜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了。
晋王殿下睥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道：“看来，你终究是知晓我的身份的。”
海颜涨红了双颊，崩溃地低垂了眉眼，不敢再吭声了。
不过，晋王殿下并没有对这件事儿有太多的苛责，因为，他被接下来的一件事给吸引住了目光——
“嗯？你竟然写的是瘦金体？！”
海颜心中刚涌上来的那股子羞赧，顿时被他的这番话给驱散开来。
她莞尔一笑，刚准备想再度谦虚几句来着，忽然，听见这位高高在上的晋王殿下又道了句——
“这并不算什么，我也会写。”
海颜：“……”
晋王殿下就这样如此这般地说了两番轮回，海颜就真的有些不悦了，她在心底气鼓鼓地想要回怼他几句，怎奈，碍于晋王殿下的身份，碍于他的母后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这一身份，更碍于刚刚才皇后还责罚了长姐皇贵妃这一事实……
所以，海颜捏紧了小拳头，努力地忍耐了下来。
“不过，”晋王殿下终究还是对海颜有了几分好奇，他将目光从案几上的经文上收了回来，看向海颜，他好奇地问：“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要写瘦金体？”
关于这个问题，海颜真的可以说道说道了。
她脸上轻松一笑，真诚地说：“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告诉过我，见字如见人。”
晋王殿下点了点头，他的眉毛微微一扬而起，恍若赞同似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家中总是熬汤药给我喝。那些汤药里，有的加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喝得我从小脸就圆圆润润的。”海颜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小的时候呢，圆润的小脸看上去还能称得上一句‘可爱’或是‘水灵’。可真长大了以后，那圆圆的脸颊，就不大好看了。”
这话说的，晋王殿下终究是觉得有趣了起来，他好笑地问：“这和你练瘦金体有什么关系？”
“因为‘见字如见人’呀！”海颜笑着说：“自己的字迹若是瘦长了，以后的容颜，想必也会发生变化吧？反正，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晋王殿下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海颜的容颜。
要说现在把“圆圆的脸颊”这种措辞按在眼前这位海家二小姐的身上，恐怕，着实是有些不大妥帖了。
眼前的海颜，脸颊清瘦，相貌明丽，仿若傲雪之中的一株梅花，清新脱俗的高雅气质中，透着明晃晃的亲切。她不仅有着金梅那般的高贵优雅，更有着寻常花梅那般的粉嫩可人。明眸皓齿，妙语连珠，似乎比那海家大小姐海望舒，皇贵妃娘娘，还要靓丽几分。
晋王殿下终究是有着一丝微微地怔愣。
谁知，这会子，却是眼前这位京城海家的二小姐，打断了他的怔愣。
因为，海颜笑着对他说：“其实瘦金体不算什么，我平时还练一些颜真卿的字迹，也喜欢柳公权的字体。”
“哦？”晋王殿下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又黯淡了下来：“这没什么，我也会。”
海颜：“……”
晋王殿下兀自坐在她旁边的那张案几上，并敲了敲案几，道：“天下之大，对我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可新鲜之事了。”
虽然对晋王殿下来说，没什么新鲜之事，但晋王殿下的这番话，对海颜来说，可是新鲜极了。
正当海颜准备追问来着，晋王殿下又道了句：“世间一切，万般皆是无趣。不过，今夜，你倒是让我觉得有趣了几分。”
海颜：“……”
所以，现在的我该怎么做？
是谢谢他觉得我有趣？
还是感恩戴德地磕头谢恩？
……
直到这时，海颜忽然明白了，这位觉得“诸事无趣”的晋王殿下，到底是为何丢了自家大好江山的了。
因为无趣，所以才不愿关切。
最终，会落得那个凄凉的画面。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跟眼前这位殿下真心实意地说道一番——既然您觉得，这世间万般皆无趣，要不，您今晚搁这儿出家得了？
反正这里是法恩寺。
不仅天时地利，而且还特别地人和！
但是，海颜终究是没有那个胆儿，她只能缩了缩脖子，将心中这番真情实意，给深深地压了下去。
不过，今夜的晋王殿下着实有些反常，他看了一眼杵在原地儿有些不知所措的海颜，说：“你会写几种字？”
“正儿八经的，就是瘦金的，颜真卿的，柳公权的。”说到这儿，海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平常我还七七八八地写一些其他的，各种字体也都涉猎一些。”
“那我们比比如何？”晋王殿下突然道了这么一句。
这话说得，海颜的眼前着实一亮，她有些激动地问：“好啊！殿下您说，咱们怎么比？”
晋王殿下沉思了一小会儿，方才道：“这样吧！现在距离施粥还有一个多时辰，咱们就默写《金刚经》，一张纸用一种字体，看谁写得又快又好！如何？”
似乎这个主意让“万般皆无趣”的晋王殿下，开始觉得有了几分趣味，他的眼睛，也忽而澈亮了起来。
“好！！！”海颜满口答应。
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海颜奋笔疾书，写得又快又好。
起初，她还有心想要让一下这位皇后娘娘的独子，未来的可怜皇帝。但是，当她默写了一半时，抬头瞄了一眼晋王殿下手中的字迹，却猛然发现，他默写的地方都已经超越她很多了。
而且，晋王殿下不仅也写了瘦金体，还用了颜体，甚至更是写出了王羲之的行草味道。
海颜深知，自己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她更快速地将这篇《金刚经》全部默完，抬头一看，晋王殿下不仅早就写完了，而且，此时，他手中的笔墨不停，却又写了一篇《灾民论》！
外面的天光渐渐明亮，具体施粥时间是卯时过半。这会子，海颜估摸着大概快要到时间了。她探头看了一眼这篇《灾民论》的前半部分，却震惊地发现，晋王殿下思虑周全，论述中，所言的一切，都跟当今天下情形一致。
直到这时，海颜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去看那晋王殿下的模样。
晋王殿下生得玉面朗朗，一双眸子如寒夜星辰，鼻梁高耸有肉，却像是法恩寺一般孤傲地耸立在面门中央，将一派贵气的面庞，衬得有些孤傲，且清冷了几分。他的身形高大，比海颜还要高上大半个头，虽然看上去骨骼清瘦，但他整个气场却兀自拔高，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
可是……
这样的晋王殿下，是未来即将登基的皇帝。
这样的晋王殿下，他满脑子都是百姓，是天下苍生。
可这样的晋王殿下，他又为何将自己手中的批红大权交给沈叹那个恶鬼无常呢？
海颜着实想不通。
晋王殿下放下了手中的狼毫，他抬起眉眼，刚准备想要去问一问海颜，她对这篇自己刚写的《灾民论》，有无感想，意见如何，却在此时，法恩寺的梵钟声，敲响了。
施粥的时间终于到了！
晋王殿下低垂眉眼，直接收起手中的那篇《灾民论》，继而又攒紧在手心里，将这番慷慨激昂的文字，转瞬揉成一团皱皱的纸团。
“哎！！！”海颜大为不解，可她根本拦不住晋王殿下这番快速的动作。她纳闷道：“你这篇论述，写得挺好的呀！干嘛要……”
“拯救天下苍生不该在这里。”晋王殿下将手中的纸团碰着案几边上，那盏快要燃尽的烛火。烛火的火苗瞬间将其点燃，将这篇论述转瞬燃成了一团烧焦的灰烬。
晋王殿下看了一眼怔愣中的海颜，又道：“拯救天下苍生，应该在行动，而非摆弄的笔墨。”
说罢，他站起身来，走向禅门边。
正当海颜也站起身，准备跟他一同前往大殿时，晋王殿下却突然回过身，看了海颜一眼。
他的眼底有着一丝欣赏：“这个世间万般皆无趣，但是，在刚才这几个时辰里，我觉得……很有趣。”
海颜轻松一笑，谦虚道：“谢殿下赏识。”
“既然你不是宫里人，从此以后，你就不用再喊我殿下了。”晋王殿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派镇定自若地说：“那些繁杂的礼数，从此以后，就免了吧！”
海颜一时没缓过神儿来，她着实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口：“啊？殿下，你……你说什么？”
“我叫司马经年。”晋王殿下看着海颜，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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